朱平安歉意的笑笑,在從人奉上來的水盆中洗乾淨了雙手,又罩上一身圓領的對襟袍服,只是一雙滿是泥漿泥點的雙腳看起來著實有些不倫不類。
「想不到朱總兵如此關注農事!」方岳貢實在是想不起什麼開場白,只得就事論事。
「民以食為天!」朱平安從容不迫的解釋道:「平安雖是武官,但無糧又何談保家衛國,只能先從農事入手,讓軍民先填飽了肚子再言其他!」
朱平安說的是再明白不過的大實話,這一點讓方岳貢深以為然。
「方大人任松江知府時,曾經於漴闕一帶修建石塘,言而總之,不也是為了松江農事嗎?即便事後被宵小陷害,大人依然百折不回,僅就這一點來說,平安便對大人欽佩不已!」
朱平安的一番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方岳貢雖是專注於實事,但松江石塘卻是他仕途生涯中頗為自豪的一件事情。即便是後來離開松江轉任,當地百姓依然是對其感恩戴德,專門修建了「報功祠」以為紀念。據說,現在仍是香火鼎盛。
「朱大人嚴重了!」方岳貢心潮起伏之下,一直板著的面孔也終於輕鬆下來。
朱平安客氣了兩句,大棚中不遠處站著的十餘名農夫模樣的人卻始終有些戰戰兢兢,看到兩位大人終於露出笑容來,這些人才仗著膽子走上前來,小聲的回稟道:「大人既是今日公務繁忙,我等小民便先行告辭,改日再來叨擾大人!」
朱平安擺擺手,「各位鄉鄰不必如此客氣,今日所講之番茄、辣椒的栽培技術,無外乎既是這麼多,一方面是深耕細中,另一方面最為關鍵的便是溫度、水分、肥料的配給。這蔬菜大棚每日裡都對諸位開放,哪日有空便過來,這邊也有研究所的匠人在此。他們也盡可解答諸位的疑問。」
一眾農夫千恩萬謝。
看著方岳貢疑惑不解的樣子,朱平安又免不了解釋道:「這番茄和辣椒都是海外運進來的種子,種植開來後,收益頗豐。早先下官曾在中都種植過一段時日。只是未曾一窺到其中奧妙,所以產量不盡如人意。如今各方流民湧來登州,其中不乏精通農事的百姓,於是便召集起來,利用這蔬菜大棚調節溫度。順便將這些技術工藝傳授給四方的百姓。」
方岳貢不由得頻頻點頭,朱平安肯俯下身子傾注於實事,從這一點來說,便頗對他的脾胃。方岳貢也久在山東,登州的發展一日千里,也是有所耳聞,但如今既然擢升為巡撫,便要站在不同的高度上來看待問題。
現在看來,這朱平安的確是一員幹才,不過。他的新軍和衛所擴軍可也是不爭的事實。和劉澤清為爭奪登州,打的不可開交,方岳貢由此也猜度到了崇禎皇帝命他擔任巡撫一職的意義所在。無外乎便是擔心朱平安的一方獨大,朝廷便會漸漸失去應有的掌控,有明一朝,對付邊鎮和統兵的大將不都是這麼做的嗎?不是文官來制衡,便是內官前來監軍,始終是要將武官牢牢的壓在下面而已。
想到這兒,方岳貢不禁笑了笑,「朱大人為了見本官。還真是煞費苦心。想來昨夜得到消息後,大人便做了不少的安排吧?」
朱平安頓時笑了起來。方岳貢這是疑心自己在驅使百姓逢場作戲,刻意巴結啊!
「大人說的不錯!正因為大人專注於實事,心繫百姓。所以平安才這大費周章的來見大人。原本平安是要在貿易區恭候大人的,但仔細一想,國以農為本,想來大人一出城,便會探查農事,所以這才在此等候。」
朱平安直視著方岳貢的雙眼。「說句無禮的話,如果來山東的是個尸位素餐之輩,平安又何須如此麻煩,遣人送上重禮便是!到時兩不相干,各自為政,豈不輕鬆?」
方岳貢眉頭一皺,雖然明知道朱平安的這番話有些過分,但卻偏偏反駁不得。話里話外都挑明了對自己的尊重,而且一再強調,這種尊重是基於自己肯做實事的基礎上。要不是這樣,恐怕這朱平安對懶得理會自己。
文官自有風骨,這方岳貢也不例外。更為難得的是,這人便是歷史上崇禎皇帝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就在李自成大軍逼近京師之前,時任左副都御使的方岳貢才被任命為東閣大學士,開創了「閣臣帶御史銜」的先河。
不過三個月之後,方岳貢再度被擢升為正一品,文淵閣大學士,併兼任戶部、兵部兩部尚書,總督漕運、屯田、練兵諸務。如果僅僅一個月之後,京師便即陷落,恐怕方岳貢就會成為自洪武年間廢除宰相一職以來,大明手握實權的實際意義上的一國之相了。
可惜,歷史並沒有給方岳貢足夠的時間,他的理想、抱負和才華都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不過聯想到崇禎皇帝對其賦予的希望和重用,是不難猜測到方岳貢是的確具有著過人的才能的。
朱平安之所以想和方岳貢見上一面,便是想看一看這個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如果真如歷史上所說的那樣,那自己在山東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其中包括最重要的土地政策便可以適時的拋給他,由他這個正牌的山東巡撫來完成,同時也可以打消崇禎皇帝對自己的猜忌和懷疑。
還有一點令朱平安頗感興趣的便是,據李定國所說,其義父張獻忠就對方岳貢甚是敬佩。那還是在張獻忠再度自谷城起兵的時候,聞聽朝廷大員方岳貢之弟方岳宗居住在谷城,便派人將方岳宗緝拿起來追贓助餉。但搜查結果卻出乎張獻忠的意料之外,方岳宗家除了書籍之外,竟是一無長物。
張獻忠大驚之下連忙將方岳宗釋放出來,並與其交談,得知其兄方岳貢為官清廉乃是盡人皆知之事,頓生敬意。於是就休書一封,派人送往方岳貢處,以示尊敬。信中便感嘆道:「使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獻忠何能起事?」其敬重之情溢於言表。
今日當朱平安說起這件舊事來。方岳貢卻是臉色大變。張獻忠送信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太多,而方岳貢當日收到這封書信之後,讀完之後便付之一炬。畢竟和一個反賊投資扯到一起,對一個朝廷官員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沒料想今日卻被朱平安揭開這個蓋子,讓方岳貢一時間有些又驚又怒。
但朱平安似乎並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要挾方岳貢,而是淡淡的說道:「大人清廉高義。雖是反賊,亦是為大人所折服。張獻忠那廝雖然殘忍暴戾,不過有句話算是肺腑之言,便是那句『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獻忠何能起事?』如果吏治清明,耕者有其田,如今的天下又哪來的紛亂一說呢?」
「未知朱大人以為現如今紛亂的根源在何處?」方岳貢直接問道。他也想以此一問,來探一探朱平安的深淺。
「根源嘛?」朱平安故意賣了個關子,裝作躊躇片刻這才回答道:「首推土地。萬曆年間,張居正實行一條鞭法。便是看到了其中的關鍵所在。但竊以為,一條鞭法便如同鯀治水,只堵不疏,最後只能以失敗告終。」
「莫非朱大人慾效法大禹?」
朱平安點點頭,「正有此意。大人在山東也有數年,興許也曾耳聞如今登州的土地之策。貿易區建成之後,商業價值凸顯,權貴、商賈、豪強包括大批官員都被其中的利潤所吸引。登州便以土地換商業,從中套取了數量不少的土地,之後。貿易區飛速發展,吸引的土地數量也越來越多。畢竟如今田地價格可是每況愈下。另一方面,大量的軍屯土地從軍官們手中收回,當然。這也是在下官到達登州之後,對四衛清洗的基礎上,才達到的效果。如此雙管齊下,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下官粗略的計算了一下,如今登州衙門已經掌握了境內七成的土地。也正是有了這七成的土地,登州兵馬才在一年之內獲得了如許的規模和戰鬥力。」
「七成土地全部納為官田。都司衙門和知府衙門已經聯合成了一個新的治事機構,專門負責土地事務的處理。將土地發還軍戶和百姓耕種,輔以一定的優惠舉措,由耕種者向衙門繳納一定數量的糧食收成,此後,這土地便由耕種者負責管理,但這田地的主人卻只能是朝廷。日後再度有了土地兼併嚴重的情況,朝廷也可以以持有者的身份進行疏導和管理。不至於像現在一般束手無策。」
大棚內雖然悶熱無比,但卻鴉雀無聲,陰世綱一干心腹之人靜悄悄的侍立在一旁,朱平安則是滔滔不絕的說著,方岳貢緊鎖著眉頭,不停在棚內的空地上來回踱步,朱平安說的每一句話都落在他的耳中,繼而深深的刻在心裡。
朱平安對於登州的諸項舉措及時的很是清楚,但著重說的還是土地一策。土地收歸朝廷,百姓不過是耕種者,土地不得自由買賣,更不得私下更換管理者名稱,這樣一來,自明朝中期開始的,佃戶以土地投效權貴或有功名在身的士人這種躲避田賦的現象便可以得到徹底的遏制。
「等等,土地不能流轉,那所有的苛捐雜稅不都是要加徵到百姓的身上。剛施行時或許可以,但之後呢,一旦遇有災禍,朝廷要加派賦稅和徭役,如何是好?再者說,官吏魚龍混雜,土地之策能夠準確的執行下去嗎?」
朱平安微笑著點點頭,方岳貢果然開始思考了。應有的目的已經達到,大的思路一旦確定,明末的這些社會精英們自然會想到千種萬種來保障期執行的辦法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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