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紫衣
子時三刻,閻王殿門前冤魂集聚,要申冤要索命,每一個都有千萬種恨,每一種能著書立傳流傳千古。只可惜活著的依然是手握屠刀之人,紛亂世間,慈悲都是虛妄,死生才是真相。
人死燈滅,餘九蓮同他胞兄一般,死在權力的碾壓之下,沒有什麼冤屈亦沒有什麼道義,不過求仁得仁。
血還在地板上蔓延,屍首已遠遠拖走。哪來什麼過往浮沉,唯剩下煙消雲散。
陸焉回過身,燈下俊朗的眉與眼精雕細琢,但亦未流於女氣。鼻挺而高,唇淡而薄,眼角淚痣是佛祖悲憫人世的苦心,烙在他眼尾,化身成介於神與鬼之間,漂游肆意的妖魔,今日喝人血吃人肉,轉眼間又是慈悲愛憐,駐守人間。誰能分清他有多少張面孔,什麼是真,又什麼是假,始終是難解謎題。
轉過來,燈影之後。
目睹了地獄修羅場的周紫衣,抑制不住周身顫抖,跌跌撞撞向後退,不慎腳踝勾住桌腳,無力地跌坐在地,再仰起臉來,淚水因恐懼傾倒四溢,原就如垂柳曼妙的美人,如今更添三份嬌柔,是冬日裡枝頭瑟瑟發抖的一簇花,怯弱地迎著風霜,待君憐惜。
未等陸焉開口,她已猛然間跪伏在地,咚咚咚磕頭,牲畜一般卑微乞憐,祈求一線生機。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妾身什麼都不知道,妾身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甚至不知錯在何處,緣何赴死,只因命如螻蟻,便一生任人踐踏。她脊梁骨彎折,自己不立,如何能稱之為人?到底處處惹人輕視,遭人鄙夷,反過來還要怪命,都是命。日夜燒香拜佛,同菩薩請願,但願下一世投身富貴人家,再不受人欺凌。可嘆是這一世還未完,哪只有沒有下一世?
他靴底沾了血污,再上前一步,原本潔淨的方磚上又多半個血印。陸焉習慣性地翻折袖口,眼珠子盯著鸞鳳袖扣,狀似無心一般問道:「你姓誰名誰家住何處?」
她終於不再將腦袋往堅硬無比的地磚上撞,抬起頭來,額心已紅腫出血,可見為求人饒命,真真下過血本。一雙嫵媚多情的杏眼,微微上挑,茫然地望著眼前地獄羅剎一樣的陸焉,支吾道:「妾身姓周,閨名紫衣,本是江南敏杭人,母親早逝便被接到京城外祖母家寄養,誰知…………楊家獲罪,滿門抄斬,妾身是外姓人,才留的一命,又輾轉回到江南,再後頭就如…………余…………余公子所述,嫁入商戶之家,苟且偷生罷了。」
「嗯——」他這一聲輕哼,不知是認可還是懷疑,聽得周紫衣心頭一顫,最難熬不是死,而是等待。
他思慮片刻,方才開口問:「說起來,這楊家府邸你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周紫衣點點頭說:「是呢,妾身瞧著四處房屋院落大都未變,就是茹月樓,雖空著,但花草山石都是二十年一個模樣,這倒也難得…………」
「呵——你也知是難得…………」
周紫衣驚恐,陪著千萬分小心,試探道:「大人…………是妾身說錯話了麼…………」
陸焉默然不語,自上而下審視她,凜然如刀的眼神仿佛將她的偽裝一刀刀割下,壓迫得人無所遁形,無處可逃。然而他心中想的是年幼時常伴祖母身邊那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或許曾經牽手玩鬧,或許曾經伴在一處讀書寫字,一一都是褪色發黃的舊詩篇,可以是往事難尋,亦可以是歷久彌新,如何領會全憑自己。
他問:「茹月樓里有你一幅字?」
周紫衣已然平靜,應聲道:「是呢,小時候舅父常說妾身字寫得好,乾元二年妾身生辰那日同舅父一併寫了一闕詞,上半闋是妾身寫的『翦勝迎春後,和風入律頻催。前回下葉飛霜處,紅綻一枝梅。』下半闋是舅父提字,『正遇時調玉燭,須添酒滿金杯。尋芳伴侶休閒過,排日有花開。』妾身歡喜得很,便裱起來掛在房中,難不成如今還留著?可真是…………」
「難得——」陸焉接道,「小時候的事情你倒是記得很清楚。」
話到此處,周紫衣臉上剛剛牽引出的點點笑意就被這一問打散了,僵在嘴角,帶了幾分焦灼,回道:「那是妾身這輩子過得最好的日子,怎麼能忘呢?日日回想著才能撐住,才能想起來自己原是個人,不是誰家犁地的牲口,磨磨拉車的畜生。」
「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他語氣平淡,但已比先前質疑緩和許多。
周紫衣道:「比起舅父一家,妾身這些苦,算不得什麼。」
陸焉像是被周紫衣的感慨觸了心,往事一幕幕,歡樂與血腥統統襲上心頭,愛與恨交織,甜與苦倒灌,一顆心被擰成千萬股,五臟六腑都疼。
他從未想過,這一生還能與故人重逢,他原以為,他的故人不至黃泉不相見。
他仰著頭,燭台的光到不了眉心,一張俊逸出塵的臉藏在晦暗的陰影中,將他的悽惶無措通通埋葬,這許多年,他已漸漸忘了自己是誰,原本如何,舊夢幾回?一一皆是泡影。深呼吸,長長久久嘆息,靜默是今夜的主調,停一停,再睜眼,依然是心如鐵石,殘忍無情的西廠提督陸焉。
周紫衣眼前伸來一直細緻修長的手,帶著骨節上未擦淨的血跡,攤開來,交錯的掌紋,如同他與命運的爭鬥。
他說:「起來吧——」帶著對往日歲月的迴響感嘆。
她的目光落在他掌心,對於眼前突如其來的轉折彷徨無措,抬一抬眉,偷眼瞧了瞧面容沉鬱的陸焉,再看他伸出的手,每一個指甲蓋都修得整齊乾淨,除了今夜的血,丁點污漬也無。這是個極其自傲,極其冷漠的人,但凡他願意碰一碰,都是極大尊榮。
她猶豫再三,才嘗試著緩緩伸出手,撘在他全無溫度的掌心裡。
他握住她,如同握住一個過去,一個溫暖美好的回憶。再一使力將她帶起來,一頭殺人妖魔的溫柔,怎不令人動容?她簡直要熱淚盈眶。
「餘九蓮與你如何遇上如何交待,這些暫且不論,你先在茹月樓安頓下來,春山——領周姑娘回屋休息。」她早已經不是「姑娘」,成了別家的妾,豬狗似的活著,總以為這一輩子也不過如此,生在錦繡堆里,死在爛草棚中,沒想有這一日,還能再回到美夢裡,虛幻得每一步都似踏在雲上。
她屈膝,回想往日楊府教導,給陸焉行一個儀態方端的禮,柔聲道:「妾身謝過大人。」
他略略頷首,未想末了還能叮囑一句,「好好休息。」真是莫大的臉面。
今夜熱鬧非凡的東淮居,現如今人去樓空,寥寥淒清。不是離情的愁苦,而是殺人的痛快。
陸焉回身坐於椅上,手肘撐著桌面,掌心虛扶在下頜唇邊,目光落在案几上冒著青煙的獸足弦紋龍泉香爐上,沉默中皺眉深思。
安東立在一旁不敢打擾,待陸焉問:「西山別院如何?」即刻打起精神來,肅然道:「一切安好,伺候的下人上月來回,干爺爺身子骨硬朗,如今吃了藥,還能在院子裡散一個來回。」
陸焉低聲自語,「好?好也未必。」
將視線自香灰中挪開,望向安東,吩咐道:「明日同我去一趟西山別院,至於茹月樓,記得盯緊些,不能出不能入,若有丁點兒消息透出去,爾等提頭來見。」
「是!小的領命!」
不多時,春山安頓好周紫衣再回書房。陸焉還有未批完的奏章,需夙夜不綴。
春山推門來,不敢多話,靜靜站在桌邊伺候。
陸焉換了紅筆硃批,駁了吏部侍郎請辭回鄉的摺子,行雲流水似的筆法,留「卿國之棟樑,不允」,旁的再沒有了,簡單利落。
筆墨未停,低著頭問道:「人怎麼樣了?」
春山道:「進屋哭了一會兒子,千恩萬謝的。小的留了素雪同春露兩個伺候周姑娘,這兩個丫頭都是內行廠練出來的,伶俐的很,必無遺漏。」
「嗯——你辦事素來妥帖。」
春山埋著頭,偷偷笑了一笑,趕緊地收了起來,正經問:「義父,那周姑娘咱真留在府裡頭養著?」
「你以為呢?」
春山斟酌道:「小的以為,不管這周姑娘是何來歷,活著一日,便多一日禍事。」
陸焉道:「若當即殺了,白蓮教那方必定跳腳,真鬧個你死我活,對你我未必有利。餘九蓮那廝雖愚鈍之極,但有一句話所言非虛,若真是太平盛世,朝廷留我等何用?且看著,留她,殺餘九蓮,白蓮教才能安心等死。」
合上奏章,陸焉問:「郡主呢?」
春山答:「小的聽楊柳兒說郡主睡得不大安穩,或是讓夢魘住了,剛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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