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啟等三人喝乾了杯中酒後,對張大復問道:「張先生,刑名的胥吏這麼厲害,那錢糧方面呢,胥吏也是如此囂張嗎?」
張大復夾起一口菜吃著,吃完才不慌不忙地說:「態度也許沒有這麼囂張,但能力和影響有過之而不及。」
負責錢糧的胥吏就是錢糧書辦,基本都是父傳子,靠的是一本密不傳人的魚鱗冊,上面記載著一地真實的土地狀況和實際擁有人,有了它才能順利完成賦稅的徵收。
大隨賦稅徵收主要靠縣一級去完成,而知縣最重要的政績就是賦稅完成情況。一縣賦稅都是有定額的,原則上會隨著土地和人口數量增減,但實際上隱瞞增加的土地和人口是民戶、特別是世家大戶的常見做法。
另外就是土地的轉讓和買賣。真正買賣土地的為了省卻牙契錢,往往不去縣裡辦理正式手續,只是私下裡簽訂契約,奇怪的是這種私下契約只要有中人、保人,打官司一樣有效。而許多為躲避賦稅的小戶,自願將土地獻給世家大戶,然後算是租種土地,每年向世家大戶交地租,也好過自己上縣裡交賦稅受到的各種盤剝。
時間長了,土地的真實情況,只有長期在一地的這些胥吏書辦自己清楚,要想順利地把賦稅收上來,不靠他們是不可能的。遇到精明強幹的縣官彼此還能相安無事,各取所需,如果縣官昏聵,胥吏則趁機大飽私囊。
魏啟問道:「胥吏怎樣對付縣官呢?」
張大復道:「一種辦法是把賦稅加到那些世家大戶頭上,一旦得罪他們,往往一封信就能讓縣官倒霉。另一種是加到那些訟棍或者強粱頭上,這些人或者上告到府里、郡里,或者聚眾鬧事,抗稅不交。如果不敢得罪這兩種人,那就完不成賦稅,一樣會被處分。」
魏啟嘆道:「真是小人難防啊,對付這些胥吏該怎麼辦呢?」
李至清道:「其實也好辦,只要官員自身過硬,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官、吏之別是天上和地下,胥吏身份低微,見到官員都要跪拜行禮。如果官員自身清廉剛正,這些胥吏別拿不到官員把柄,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弱點。反過來,官員要處置胥吏,找到罪名便可以革除差事,判流判徙,甚至可以當堂打殺。」
魏啟點頭道:「看來所謂吏治問題其實就是官員自身,只要整個官場風氣正了,吏治問題就迎刃而解。」
眾人都拍手大笑道:「這才是正解。」
魏啟道:「我還想請教張先生,大隨的土地和賦稅總體的情形怎麼樣?」
張大復思考了一下道:「目前可以說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糧。我朝在弘治年間土地數量最高達到七百九十多萬頃,而近些年卻降到六百萬頃左右。土地數量少了,賦稅卻是增加了三成,當然,各種物料的產量也增加不少,但總體來說賦稅負擔加重了,而且增加的負擔大都是普通民戶頭上。為完成賦稅徵收,有的地方只好提前增收賦稅,比如越郡某些縣,賦稅居然已經徵收到5-6年以後。這些年東南流民問題越來越嚴重,就是賦稅徵收不合理,普通民戶的土地要麼被世家大戶兼併,要麼主動投獻給大戶,以逃避國家賦稅。」
魏啟問道:「我想請問三位先生,有什麼良策解決國家賦稅問題嗎?」
李至清望了眼魏啟道:「王兄對我朝大政十分關心啊。」
魏啟道:「平時沒有機會了解這些,今天有幸遇到三位先生,便想多多請教。」
袁小修一拍桌子道:「良策說起來也簡單,就是兩個字。」
說完望了望李至清和張大復,三人異口同聲道:「均賦!」
魏啟眼睛一亮,道:「把賦稅均攤到土地上,這樣世家大戶既不能避稅,也不會肆無忌憚地兼併土地了。」
袁小修有些難以置信地對魏啟道:「王兄,你就聽我們說了這些,居然能想清楚均賦這個要害,真是高人啊。」
魏啟忙道:「晚生不敢擔此謬讚。實不相瞞,先前晚生的一個朋友曾經提起過均賦的構想,今天三位先生的話更是讓人茅塞頓開。」
李至清等三人都注意起來,李至清問道:「王兄的朋友是誰?」
魏啟嘆了口氣道:「對不起三位先生,實在是有難言之隱,不方便說起。但今後有機會,我一定帶我那位朋友與三位先生暢敘。」
過了幾天,魏啟跟左振昆提到刁啟明在酒樓探查的事,左振昆十分關注,讓魏啟詳細說了當時的情形,沉吟半晌後,對魏啟道:「殿下,今後您微服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
魏啟道:「左師傅放心,一個是在翰林院,另一個有葉姑娘陪著,不會有問題。」
左振昆搖頭道:「京城雖是首善之地,卻也是藏龍臥虎,殿下千萬不能大意。葉姑娘功夫自然是高,但好漢難敵四手,難免有顧不過來的地方。今後殿下周圍一定要有宿衛處衛士。」
魏啟道:「帶著宿衛很容易暴露身份。」
左振昆道:「可以讓宿衛在一定距離以外,這樣如果出現意外,有葉姑娘抵擋一下,宿衛便有時間趕到。」
魏啟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好說什麼,便敷衍地點頭稱是。
左振昆看出魏啟的意思,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離去前,特意找了親王護衛的首領,是一名宿衛處的都司。左振昆告訴他,只要明親王微服出門,一定安排10名宿衛在外圍保護。
都司為難地說:「左大人,我原來也是這樣安排的,但明親王知道後,不許我們再跟著他。」
左振昆道:「首先你們儘量不要讓親王發現,如果明親王發現了,再攔著,就說是我和薛大人的命令。」
都司高興地說:「遵二位大人的令,我一定保護好親王。」
如今整個明親王府都是葉七管著,儘管她經常陪著魏啟外出,但小紅和小喜很快便把王府內外的人摸清楚了,並告訴了葉七。葉七本就是聰明絕頂,在清家也歷練多年,管理一個親王府確實不在話下。
另外,撥到親王府的人都是有眼色的,很快便知道葉七的身份,有的乾脆就把她當成未來的王妃,對她自然躬謹有加,巴結奉承還來不及,誰還敢跟她做對,所以明親王府的一切很快便井井有條。
這天夜裡,葉七拿著一封信,來到魏啟的房間,魏啟看見她臉色沉重便問道:「七妹妹,怎麼了?」
葉七道:「我們到京城以後,我就給湘雲姐去了一封信,告訴她這些日子的情況,如今她的回信到了。」
魏啟高興地說:「好啊!還是你想的周到。信里都說了啥?」
葉七語氣沉重地說:「冒老爹在獄中去世了。」
魏啟一下楞住了,半晌才問道:「怎麼去世的?」
葉七道:「湘雲姐說,冒老爹被投進大獄以後,儘管陸幫傑被罷了官,但關係還在,所以並沒有吃虧。但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知道冒襄被五斗米教裹挾、生死未卜,日夜憂慮,不進飲食,很快就病故了。」
魏啟心裡十分難過,過了好一會才說:「明天我告訴桂姨,到京城廟裡給冒老爹做七天法事。冒老爹的後事都安排好了吧?」
葉七道:「湘雲姐和冒姐姐都安排好了。陸幫傑被罷官後,原來的宅子不能住了,湘雲姐原要他們夫婦搬到她家裡去住,但陸幫傑決定搬出襄陽城,先在附近鄉里住一陣,然後打算回河東郡的家鄉。」
魏啟道:「我和薛師傅談到過陸幫傑,薛師傅說暫時不好幫忙說話,最好等五斗米教的事情平定以後,冒襄沒有事情,才能幫他起復。」
葉七道:「等著冒襄沒有事情?一是誰知道什麼時候,二一個就算五斗米教被打敗了,冒襄是死是活都難料。就算活著,洗清嫌疑都很難。」
魏啟沉重地說道:「只要冒兄活著,我一定全力幫他洗清與五斗米教的關係。先不說冒家對我和桂姨有大恩,冒襄是個大才,當日我們在陸幫傑府里,他在酒後暢談國政,直指賦稅制度的弊端,就提出過均賦的主張。」
葉七恍然道:「那天你跟三位先生說的那個朋友就是冒襄?」
魏啟點頭道:「是啊,所以說英雄所見略同。」
葉七也不禁讚嘆道:「冒襄年紀輕輕,也沒有接觸過政務,就靠讀書便看出了大隨的弊端,想到了均賦的做法,確是難得。」
魏啟道:「人才難得,如果我能有冒襄和李、張、袁三位先生的幫助,一定能做成一番事業。」
葉七望著意氣風發的魏啟,笑著沒有做聲。魏啟情不自禁地握住葉七的雙手,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喃喃道:「七妹妹,要是我母親還在有多好,我會馬上求她幫我們做主。」
葉七心裡也不禁砰砰亂跳,口裡卻故意問道:「姑姑幫我們做什麼主?」
魏啟道:「讓我馬上娶你,你陪著我一起為大隨做一番事業。」
葉七抽出手來,生氣道:「你又說些有的沒的,當初可是你讓我回蜀郡的。我陪著你到京城,可不是你想的那些,我就是怕奶奶擔心,在你身邊保護你一陣子,等你安全了,我立刻回清家陪奶奶。」
魏啟著急道:「好妹妹,我的心裡話在麓川都跟你說了,從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這輩子不會再有別人了。讓你回蜀郡都是為了外婆呀,在西安城外,我看到你騎馬趕來,我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你放心,進宮的時候伯父說起過,我的婚事他會做主的,他還說麗妃誇得你不行。只不過我們剛到京城,所有的事情都才開頭,我不好馬上去求伯父。」
葉七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想了想覺得不對,呸了魏啟一聲道:「誰和你說這些,都跟你說了,我現在就是暫時保護你的安全,你要是再說些混賬話,我立馬就回蜀郡。」說完站起身就走。
魏啟慌忙拉住她,連連道:「好妹妹,好妹妹,我再不敢說了,我要是再胡說,你只管啐我、打我,只求你別丟下我,我身邊就你一個親人。」
葉七聽罷,心不由一軟,停下腳步回頭道:「你現在是明親王,將來更有可能當皇帝,不要跟我這樣的民女隨便說些輕浮話。你是我表哥,我是你妹妹,這樣我才能住在你的親王府,記住了?」
魏啟不由楞住了,葉七一摔手,轉身走出了大門。。
葉七走了好一會,魏啟還呆呆地站在那發呆,似乎沒有從葉七剛才那番話里醒過來。的確,回到京城以後,他還沒有認真想過這些問題。自己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且不說婚事不得自主,皇家的婚姻還有各樣的規矩、考量。當年父親是因為罷了親王的尊號,被貶去蜀郡,才能迎娶母親,聽外婆說過,即使那樣,皇爺爺還不同意父親的婚事,最終還是靠奶奶的支持,父母才能在一起。最後回京繼承皇位後,直等到三年以後,母親才被立為皇后。這一切就是因為清家是商家,即使清家大家主封了個伯爵,畢竟不是勛貴世家。
魏啟走出門,站在殿外的台階上,抬起頭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在心裡說:「七妹妹,不管今後遇到什麼樣的困難,我都不會辜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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