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正是河水解凍、萬物生長的季節。
慕容府後院繡樓內,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坐在梳妝檯前,她的臉蛋沒有同齡人的圓潤白胖,整個人都很消瘦,一雙杏眼透著懵懂,看著怪可憐的。
她乖巧地端坐在繡墩上,由著繡禾在她的小臉上搓了香膏。
繡禾只比她大一點,面龐嬌俏,笑嘻嘻說道:「小姐,奴婢聽說,前院裡來了大人物呢!」
「大人物?」
「奴婢也不清楚是誰。」
兩人正說著,就有個嬤嬤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東西進來,「小姐,該喝藥了。」
小慕容嫣立即捏了鼻子,「你走開,我不要喝那個東西!」
「小姐不喝藥,身子怎麼好得了?這是大補的藥,金貴著呢。」嬤嬤說著,便走了過來。
「我不喝!」慕容嫣站起身,推開她就往外面跑。
慕容府花園裡的景色極好,小慕容嫣坐在溪水邊的石頭上,只一個勁兒地哭。
不遠處有個白衣少年,裝模作樣地手持摺扇,聽見那細弱的哭聲,就偏頭去看。
他的視線透過幾棵杏花樹,果然瞧見一個小姑娘穿著杏黃色的衫裙,抱膝坐在石頭上,從後面看,身形十分瘦弱。
引路的小廝笑道:「那位就是府上的小姐,小姐身子不好,每日都要喝一碗苦藥。今日這大約又是吃了苦藥,在這裡傷心呢。小姐總是這樣愛哭。」
少年笑容透著鬼靈精,也不跟那小廝往前走了,折了步子走到慕容嫣身邊,「聽說,你吃了苦藥?」
慕容嫣抬起頭,她並不認識這個少年,於是拿手背抹了抹眼淚,將滿是淚痕的小臉扭到一旁:「我吃什麼,與你何干?我又不認識你。」
少年在她身邊坐下,眉眼之間都是笑容:「真是個傻丫頭!不過一碗苦藥罷了,也值得你哭成這樣?」
「我才不是因為喝苦藥才哭!」慕容嫣撅了嘴,望向少年,想說什麼,卻又傲嬌地將小臉扭過去,「你才傻,跟你說了你也是不會懂的。」
「可你這樣哭,會哭傷身子的。」
少年說著,隨手撿了顆小石子在掌心掂了掂,望了眼在湖裡游來游去的兩隻鴛鴦,道了聲「瞧好嘞」,就直接將石頭丟了出去。
慕容嫣抬眸看去,那小石頭在湖面砸出了水花,嚇得兩隻鴛鴦狼狽地游開,甩了滿身的水。
她覺著好玩兒,忍不住笑了起來,突然手心被人塞了一顆石頭,「你也試試。」
她望了眼眉眼如畫的少年,便躍躍欲試地將小石頭砸了出去。
石頭正好落在其中一隻鴛鴦身邊,嚇得它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只露出個屁股在外面,過了好一會兒才敢探出頭,東張西望,好似在找兇手。
慕容嫣捧腹大笑,「真好玩兒!你叫什麼名字啊?」
少年唇角噙著一抹笑,想起還在前院跟慕容將軍說話的人,便隨口說道:「君天瀾,我叫君天瀾。」
君天瀾啊
慕容嫣在心底默誦了幾遍,認真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少年搖著摺扇,聲音含笑:「記住了,日後若是心情不好,就只管撿石頭砸鴨子好了。」
那才不是鴨子,明明是鴛鴦!
慕容嫣在心底說著,卻又問道:「我在房間裡的時候,心情更加不好。房間裡又沒有鴨子,我砸什麼好呢?」
「真是個傻丫頭!當然是摸到什麼砸什麼。」少年不以為意地說著,摺扇搖得更歡。
慕容嫣把他的話記住了,又覺著冷,於是抱緊了膝蓋:「你別扇了,好冷的。又不是什麼大才子,附庸風雅做什麼?」
說著,小姐脾氣上來,突然伸手奪了他手中的摺扇,直接砸進了水裡。
少年愣了愣,隨即大笑著拍手:「砸得好!可解氣?」
慕容嫣面頰微紅,只傲嬌地別過臉不說話。
少年嘴角含笑,又問:「你喜歡才子?」
「我喜歡溫柔的人,最好像是書中寫的那樣,謙謙公子,溫潤如玉」慕容嫣歪了歪腦袋,「爹爹說,將來要把我嫁給溫潤如玉的君子呢。」
少年盯著她出神的側臉,儘管她還這麼儘管她看起來瘦瘦巴巴,可不知怎的,這一瞬,她那雙杏眼格外的漂亮,像是蘊藏進了一整個春天。
他的心莫名被這一雙眼觸動,完全沒聽見她後面又說了什麼話,心裡只牢牢記住,她喜歡溫潤如玉的君子。
那一年,杏花開得極好。
而多年後,他努力成長為溫潤如玉的君子,他努力成為真正的大才子,可是當初的那個小姑娘,卻已經不記得他了。
大雨傾盆,韓棠之撐著一把繪著鴛鴦的白底紙傘,踩著木屐踏雨而來。
街上,所有的人都往來奔走,鑽進沿街的屋檐下避雨。
他獨自走在重重雨幕里,雨水濺濕了他的袍擺,他卻渾然不覺,只一步一步往國師府而去。
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在空曠的大街中央,聲音格外清晰。
國師府的大廚房門口栽了兩株杏花樹,七月的天,杏子早已結了滿樹,如今在暴雨的沖刷之下,在地面落了一層殘杏。
韓棠之在屋檐下收了傘,守在門口的侍衛不敢攔他,他跨進門檻,昏暗的光線里,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慕容嫣。
因為大理寺查案需要,屍體等物都不能移動。
好在如今暴雨,天氣驟涼,屍體還不至於腐壞。
他緩緩蹲下,凝視著那張慘白的小臉,她的唇角還有凝固的黑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從袖中取出乾淨的帕子,為慕容嫣將小臉擦拭乾淨。
他的動作十分緩慢,溫潤的雙眸,此時複雜得可怕。
他盯著慕容嫣,她或許驕縱刁蠻、愛耍性子,但是,他知道他想娶的人是她,他愛的人是她,他想共度一生的人也是她。
她或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好,可他知道,這世上,就只有一個慕容嫣。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精緻糕點。
而她的手中,還捏著一塊咬了小半的杏酪。
「傻丫頭」韓棠之輕輕從她手中取下杏酪,小心翼翼放進碟子裡,「怎麼就那麼愛吃杏酪?」
他的語調極盡溫柔,像是在同心愛的人說俏皮的情話。
他垂著眼帘,伸出手,為慕容嫣仔細地整理了頭髮,「你說你要嫁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我如今可算是君子?你說我不是大才子,我這些年拼命,也能做出一手好詩來了」
「傻丫頭,你說的,我韓棠之都做到了。」
「因為,我想娶你啊。」
「我想娶你啊,慕容嫣!」
他猛地提高音量,覆在她面龐上的大掌顫抖起來。
他跪坐在地,閉上雙眼,終於,淚如雨下。
灰塵弄髒了他纖塵不染的袍擺,所有侍衛都怔怔望著這位以溫和與愛乾淨聞名於京城的韓家公子,他一手抓著慕容嫣冰冷的手,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處的衣裳,嚎啕大哭,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發燙的手掌也無法溫熱那冰涼的柔荑,他們此生,終成碧落黃泉,陰陽兩隔。
而暴雨,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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