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了下來。
春柳提著食盒回了下人房。
含珠急著問她:「二姑娘如何了?」
春柳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柔聲安撫道:「姑娘放心,那人還算講道理,讓老爺陪二姑娘用飯呢,晚上也許老爺在那邊住,白日老爺出門,就讓秋蘭進屋伺候。我跟秋蘭打聽過了,二姑娘很乖,自己坐在桌子前寫字,不哭不鬧,那人也沒有為難二姑娘。」
含珠的心終於放了下去。
只是依然沒有胃口。
春柳見她坐在飯桌前一動不動,眼睛都哭腫了,心疼地勸道:「姑娘快用點吧,老爺病弱,二姑娘年幼,姑娘若不好好愛惜身子,出了事怎麼辦?」
含珠看看她,強迫自己拾起筷子。
夜幕降臨,她望著窗外的明月,遲遲無法入睡。
那邊廂房,程鈺將外間的榻挪到內室,讓凝珠睡在上頭,江寄舟和衣躺在外側,守著女兒。程鈺守在定王身邊,閉著眼睛,看似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定王手臂動了動,程鈺倏地睜開眼睛,就著月色,發現定王醒了。
「二哥。」他俯身過去,低低喚道。
定王看一眼周圍,喉嚨發不出聲音,用眼神詢問。
「二哥稍等。」程鈺起身,從懷裡摸出一個瓷瓶,走到江寄舟父女床前,將瓷瓶置於他們鼻端,各自停了五六息的功夫才拿開。出門在外,他身上都會帶些東西,傷藥也有,可惜之前逃命時掉了。
確定二人睡死了,程鈺倒了杯白開水,體貼地餵定王喝下。
「這裡是?」喝了水,定王好受了很多,啞聲問。
程鈺將白日裡的事簡單解釋了一遍,最後道:「那些刺客來勢洶洶,對你我勢在必得,我便派陳朔帶人引開了他們,就算陳朔等人失手,刺客們追回來也需要幾日時間,屆時他們定不信咱們竟敢在江南逗留,必會向北追殺,所以這幾日二哥安心養傷,傷好後咱們再商定回京線路。」
定王頷首,這也算是大隱隱於市了。
輕輕碰了碰胸口,定王朝程鈺苦笑,「此番幸虧有你在我身邊,沒你,我早遭了對方毒手。」
程鈺是靜王次子,文武雙全,幼時是他的伴讀,十六歲進神弩營,今年父皇命他到福建抗倭,知道他與程鈺情同手足,便派了程鈺輔佐他。程鈺確實有本事,這次抗倭成功,他一人至少占了三成功勞。
程鈺笑了笑,靠著床頭與他道:「你我的交情,二哥再客氣,我也不敢再喊二哥了。」其他幾個皇子,他都是喊王爺或殿下的。
定王沒再說那些虛的,掃一眼那邊榻上的父女,皺眉道:「確定他們不會傳出去?」
程鈺默認,他們運氣不算太差,碰到了這樣一個好拿捏的小戶人家。
定王信他的判斷,因白日失血太多,說了幾句疲憊再次涌了上來,便繼續睡了。休息好了,才能儘快回京,好好跟他的那幾個兄弟算賬。
第二天就是中秋了。
早上江寄舟留在屋裡當人質,讓凝珠回房洗漱,凝珠想姐姐了,洗完了先去下人房看姐姐。
含珠見到妹妹,忙拉到身前仔細打量,確定妹妹毫髮無損,心疼地問道:「妹妹怕不怕?」
凝珠搖頭,笑著跟姐姐道:「我聽話,他就不管我了,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姐姐,爹爹說早飯咱們倆一起吃,姐姐答應給我做桂花月餅的,做好了嗎?」
小丫頭心寬,就知道吃,含珠卻挺欣慰的,「昨天姐姐忘了,妹妹別急,一會兒姐姐就做。」
凝珠咽了咽口水,「我要看姐姐做。」
含珠看向跟過來的秋蘭。
秋蘭哼道:「大姑娘別擔心,今日老爺不出門,只要老爺陪著他們,二姑娘留在這邊也沒事。」
張福是她親哥哥,那惡人傷了哥哥,秋蘭恨了一晚上了,說話時忍不住帶了怨氣。
含珠就安心地命人準備食材,她教妹妹做桂花月餅。
做好了,姐妹倆合著吃了一個,凝珠到底人小,對那兩人又怕又好奇,這會兒就想回去了,端著托盤道:「我拿過去給爹爹吃。」
含珠瞅瞅月餅,小聲叮囑妹妹,「到了那邊,若是有人問,妹妹就說月餅是廚房的嬤嬤做的,千萬別在他們面前提姐姐,知道嗎?」既然那人特意提醒了,受傷的公子大概品性不端吧?
凝珠不太懂為何要撒謊,但她最聽姐姐的話,所以乖乖應了。
含珠站在門口目送妹妹,暗暗盼望兩個不速之客早些離去,自家好恢復原來的平靜生活。
凝珠很快就端著月餅進了屋。
江寄舟一人坐在書桌前,定王躺在床上,程鈺守在旁邊。
凝珠看他們一眼,小步走到父親身邊,乖巧道:「爹爹吃月餅,剛做好的,還熱呢。」
江寄舟一看月餅模樣就知道是長女做的,摸摸小女兒腦袋,他端著月餅去了床邊,彬彬有禮,「兩位公子嘗嘗?」
定王不愛吃甜食,戲謔地看向程鈺。
程鈺瞪他一眼,冷聲拒了,「不用。」
江寄舟馬上明白了,人家是怕月餅里放了東西。
被人誤會成小人,江寄舟也不氣,端著月餅回了桌子前,拿起一個月餅問小女兒:「還吃嗎?」
凝珠舔舔嘴唇,伸出手沿著父親手裡的月餅比劃了一下,「我再吃這麼多。」
女兒嬌憨可愛,江寄舟心裡疼地很,給小女兒掰了她想要的。
凝珠接過,父女倆相對而吃。
定王看著窗邊的小女娃,不知為何突然有點饞了,再看程鈺,閉著眼睛,喉頭悄悄滾動了一下。
定王不禁想起小時候,幾人在御書房裡讀書,程鈺袖子裡總會藏兩塊兒糕點,直到他生母第二任靜王妃病逝,程鈺才不再偷食了。
日上三竿時,江寄舟被張叔叫走了。
定王就喊凝珠,「給我拿塊兒月餅來。」
凝珠伸手去拿月餅,朝他走了兩步,忽的頓住,看著程鈺問:「你們倆吃一塊兒嗎?」
定王笑著點頭。
他容貌俊朗,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凝珠越發不怕他了,走到跟前,將月餅遞給他,小聲解釋道:「裡面放了桂花,可好吃了。」
定王嗯了聲,一個月餅,他掰了一小角,勉強帶了點餡兒,剩下的都遞給了程鈺。
程鈺又瞪了他一眼,但還是將月餅接過去了,對著窗子的方向吃。月餅皮薄餡兒多,還是他最喜歡吃的軟餡兒月餅,甜而不膩,濕潤不干,心裡喜歡,不知不覺就將大半個都吃進了肚。吃完了,程鈺看看桌子上那盤月餅,暗道江家這個廚娘不錯,可惜身邊沒人,要不讓人去廚房要了月餅方子,回京後還可以再吃。
定王看別人吃饞,自己並不喜歡,就讓凝珠再去拿一塊兒給程鈺。
凝珠乖乖地跑腿。
程鈺就又接了,吃到一半,江寄舟回來了。
程鈺神色不變,冷著臉將剩下一半吃完。
縣衙後院,沈澤一家也在吃團圓飯,飯畢,他與妻子葉氏回了內室,吩咐她道:「這是咱們在梧桐縣過的第一個中秋,後日辦場賞月宴吧,帖子我都擬好了,明天你派人送出去。」
江家的准女婿顧衡在府城秋闈,今日是最後一場,不過按規矩,考完後他肯定會與同窗四處遊玩幾日,加上從杭州回來需要兩日路程,他約莫還有五六日的功夫謀劃。以江含珠的容貌,顧衡未必割捨得下,故而他得趁顧衡回來之前將這門親事攪黃。
「顧家是什麼人物?」葉氏拿著名單看,她在梧桐縣住了半年,有名的人家都知曉,這個顧家卻沒怎麼聽說過。
葉氏心胸寬不善妒,沈澤還是挺喜歡她的,聞言耐心給她解釋:「顧家原是商戶之家,家財在本縣排得上前三,後來顧老爺出海翻了船,血本無歸還欠下累累債務……」
葉氏皺眉,朝他抱怨道:「這樣的人家,老爺還請過來做什麼?」
沈澤笑了,點點她額頭道:「顧家獨子顧衡十五中秀才,院試點了案首,今年秋闈也很有可能高中,你說我該不該結交?」
葉氏登時眉開眼笑,痛快應下。
顧老太太收到帖子後也挺高興的。
兒子喪命海上後,她們娘幾個賣了闊氣的大宅子還債,避居鄉下,孫子進縣學還是託了江寄舟幫忙,那幾年都沒能跟縣裡的大戶人家來往。三年前孫子中了案首,得了不少貴人青睞,家裡漸漸積攢了點錢,在縣城重新賃了個兩進的小宅子,也漸漸恢復了一些走動,但來自知縣大人家的帖子,今年還是第一次收到。
看來知縣大人也很看好孫子的才學啊。
「阿瀾,後日穿上那套新做的衫裙,祖母帶你去知縣大人家裡做客。」她高興地叮囑孫女。
顧瀾興奮地點頭,起身就要去試衣服,走到門口,慢慢停下,轉身問道:「祖母,他們也給江家下帖子了嗎?」
顧老太太哼了聲,「江家沒有當家太太,給他們送帖子做什麼?難不成還專門請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江含珠定親了,更不可能出門做客的,除非自家有事想請。
聽說江含珠不會去,顧瀾心情更好了,腳步輕快地離去。
顧老太太歪倒在榻上,舉著帖子看了會兒,越看越胸悶。
她的孫子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偏偏跟一個早早喪了母的江含珠綁上了,全怪江寄舟狡猾,看出孫子有前程,趕在孫子考秀才前一年裝病威脅孫子娶他女兒。江寄舟在縣學教書,孫子的束脩都是江家給的,他們若不答應,江寄舟會不會不幫孫子了,甚至詆毀孫子的名聲徹底斷了他的科舉之路?
簡直就是挾恩圖報!
要是沒有江家那一鬧,等孫子中了舉人,將來考上進士,想要什麼好姻緣沒有?
只恨親事已定,此時孫子高中再悔婚,平白落人口舌。
嘆口氣,顧老太太不再想那煩心事,閉上眼睛,尋思起明日的賞月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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