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五十八回:第三種選擇

    在街對面的天台上,如月君的腿搭在外沿。今日不是多大的雨,雨滴很小、很稀疏,落在臉上像是有絨毛拂過。夜裡的寒意終於散盡,太陽馬上就要升到最高處,可惜厚重的雲層不給面子,將光芒悉數遮擋。

    如月君並不在意。他的視線始終穿過光,穿過雲影,穿過朦朧的雨霧。

    忽然,上方的雨消失了。但視線中的毛毛細雨仍在。

    如月君難得願意回頭。

    「怎麼是您?」

    「哈哈。不能是嗎?」

    睦月君手中撐起的,是如月君此生見過最樸實無華的油紙傘了。黃褐色的傘面看不出新舊,沒有一點兒花紋,傘柄也不掛一點兒裝飾。睦月君盤腿坐在他的身邊,打坐似的。

    「我以為會是其他人。」如月君又看向前方的宅院,「畢竟您之前不在曜州。」

    「嗯。大概,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曜州。」

    「最後一次?」

    年輕的六道無常又看向他。

    「世界不止曜州一隅。在其他地方,仍有許多事等著我做。不論在這裡,還是在這之外的一切問題,終有解決的方法,只是未必讓所有人滿意。甚至有時候,不能讓任何人滿意。」

    年長的六道無常說的話,如月君並不能完全聽懂。

    「不可以不解決嗎?只是放在那兒。反正不會有人們都滿意的時候。」

    「當然可以。放在那裡,也是一種解決的方式。人們是否努力,努力到何種程度,對事件起到多大的影響,都是註定會發生的。是好是壞,沒有標準;是對是錯,亦無區別。」

    如月君搖了搖頭:「我聽不懂。」

    「你不必懂。因為,總有一天你自己會突然明白。」

    睦月君伸出手,指向他所凝視的方向,又問:

    「這些天,你看出了什麼?」

    「我什麼也看不到。宅院太大,太寬敞,他們又被嚴格限制在室內活動,很少出來。我的任何法術都無法勘破,任何分身亦不能進入。我每天都盯著那邊,看不出名堂。其他無常也嘗試過,但很快放棄。在今天前些時候,我看到天樞卿走向另一座獨立的建築。在窗邊,天璇卿帶著隱元卿來到那邊的陽台。太遠,我聽不清,更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信息總是破碎的。它們拼湊起來,加之一些無端的揣測,就成了人所認知的事實。這個壞習慣,就連六道無常也逃不過。」

    如月君不解:「為什麼是壞習慣?」

    「那些揣測往往與真實相悖。而你,是聰明的孩子。我唯獨也有些放不下你,正因為你太聰明。」

    「我不這麼覺得。」

    「不必你這麼覺得。」

    如月君很少把無常的前輩放在眼裡。對他來說,那些人都與他太陌生、太遙遠。雖然從這些同僚處,他得知了很多信息,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死得晚,並不真正能將其他人視為夥伴。他的注意重心仍放在自己生前就關注的人身上。

    這很正常。幾乎所有無常都是如此。這一切,只是他們死得還不夠久。他尚處於這個時刻,沒有誰會責備他。而他對每個人的尊重,也僅僅出於生前親人的教育:尊老愛幼。可唯獨睦月君,他真心重視。這位最古老的無常,身上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息。恆久不變的青年的面孔之下,是一個蒼老而遒勁的靈魂。

    他很親切,也有著威嚴。這種威嚴是別人察覺不到的,仿佛只有自己才能感知。

    就像他的父親。

    為什麼他會覺得兩人有著相似的氣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們好像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了。」睦月君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是誰。他繼續說:「除了您不在,還有不方便表態的前輩,他們好像分成了兩派但我並不想參與。」

    「跟從你的心聲便好。想要站隊,便選擇有利於自己的陣營;不願關注,就置身事外,看個熱鬧。一切隨心隨性,結果就存在於不遠的將來,不會因你的抉擇而改變。不過」

    如月君果真追問:「不過什麼?」

    「不要緊張,只是一個小小的問題。依你之見,他們真的只分為兩派麼?」

    「」如月君陷入深思,「我不好說。至少表面上,兩方勢力各自為營。但,鑑於我聽說過,有些無常之間的關係分明很好,卻在此刻站到了對立面;有的無常曾在數百年前有著血海深仇,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卻並肩而立。這些事太複雜,我看不清,也不願意管。」

    「很好。這便是我說過的,你的聰明之處。」睦月君笑了,「誠如你所言。這世上的事皆是如此。羿府外的六道無常是這樣,在宅邸內的幾位星徒也是這樣。有時候,人們有著共同的目的,卻在方法上無法達成一致;有時候,人們雖選擇了同樣的道路,可追求的結果卻是天差地別。擁有靈魂的生物,必然有其複雜性,這不僅限於人類。」

    「站在對立面的,未必真的反目成仇;暫沆瀣一氣者,也未必真是**協力的。」

    「你完全理解了。」睦月君點了點頭,「你從來都是能透過現象直視其本質的孩子。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少之又少。你要好好利用它。」

    雖然得到了前輩的誇獎,但如月君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可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人們知道的,往往只是他們『以為』的。這僅是對當下線索的收集、參考,再對未來形式進行推演。實際上,稍有變數,聰明的人立刻就會調整戰略。」

    「笨人就只能被動地等待和接受嗎?」


    「世上沒有笨人。只有聰明的人,和更聰明的人。」

    「我不明白。」

    如月君也不知道,自己說這句話,僅是針對睦月君說的上一句,還是其他什麼。或許只是一句毫無營養的感慨。

    「你終歸會明白,只是,不是現在而已。所幸,你的時間還有很多。」

    「可是他們說太晚了。說,我成為六道無常的時間,太晚。」如月君有些沮喪,他很少真正表現出這種情緒,「我不再有無盡的時間了。」

    「他也沒有。」睦月君望著他看著的方向,「她,他們,都沒有。你可以覆蓋他們的時間尺度,也就意味著,至少在他們的事上,你有近乎無限的時間。而未來的你,總會尋找新的、拓寬尺度的方式。你也絕不會僅僅滿足於思考他們的事。否則,這點動力是不足以支撐起你黃泉十二月之身份的。」

    如月君還是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想問了,因為他知道,從睦月君口中從來不能得到淺顯易懂的答案。可能本身沒有任何事物的答案,都是能輕易說清道明的。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您和我父親很像。」如月君沒忍住說出了口,「可能因為,你們說話的時候,都讓人云里霧裡的。」

    「你會想殺了我嗎?」

    睦月君認真地問。如月君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但我不得不承認,你確實能看出許多。」

    「比如?」如月君又不明白了,「難道說,您也見過我父親嗎?你們接觸過?」

    「不。算不上什麼密切的往來。不如說,只是一面之緣。我們都是問題的求道者。」

    「到底是什麼問題?」

    年輕人特有的「不耐煩」出現了。睦月君仍不著急。此時,雨停了,他慢慢地收起傘,放在兩人之間。

    「關於我的事,他們應該告訴過你。你記得多少?」

    「您是說,成為六道無常之前的事嗎?我只聽聞,您是所有人中最年長的那位前輩。將近兩千年前,生前的您,就已是一名苦行僧。您救濟四方,為人們奔走——也不僅是人們。您尋找問題,也製造問題;您尋找答案,也進行解答。後來,您在即將踏入飛升之途的那一刻,忽然轉過身來您放棄了成仙成佛。」

    「是的。」

    「那麼我要問,為什麼?」如月君說,「我相信不止一個人問過您。您應當不會吝嗇於再回答一次吧?哪怕是敷衍。」

    「我不會敷衍任何人。」睦月君搖頭道,「那一刻,我幾乎見到了天界的絕世美景。伸出手,甚至能感受到柔軟的天雲纏繞之間,引領我去往金碧輝煌的那個地方。但是,我也意識到了這條路通往的,並非這一個地方。」

    如月君的眼裡充滿迷茫。但這種迷茫,並非意味著一無所知,而是一種令人掏心撓肺的一知半解。睦月君能看出這種迷茫,和迷茫中的混沌。

    「還有另一條為人所忽視的路,更長遠的路,長到越過了天界。它所通往的,站在此處眺望,僅能看到一片虛無。雖然更遙遠,卻令此刻的人們察覺不出存在的意義。也因此,很多人根本看不到它。通往虛無的路充滿未知。不知路途是否洶湧,是否荊棘密布;不知何時能到盡頭,盡頭是否存在;不知那倘若真實存在的盡頭,又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人們害怕後悔。」

    「這種恐懼蒙住了他們的雙眼,讓他們只能看到天界的繁華盛景。」

    「不曾有人看到更遠的光景嗎?難道從來沒有人做出這種選擇?」

    「有。但一旦踏上路途,便無法回頭。也許你記得鬼仙姑的故事——著名『天坑』誕生的始作俑者。人們總以為是已經銷聲匿跡的歿影閣所為。」

    「嗯,我記得。有前輩為我講過。」如月君問,「難道她是唯一回來的人?」

    「她被路途放棄了。」睦月君道,「她本可以止步於天界,可她繼續走了下去。她選擇了與師兄、與幾乎所有人截然不同的道路。只是,她並未被那條路認可。所以,她墜落。」

    「此後,她就覺醒了某種能力。是那個世界的詛咒嗎?」

    「對她而言,或許是件禮物。」睦月君攤開手,「一種階梯,一種橋樑,一種可能。」

    「但不是她的梯子。」

    睦月君的臉上又浮現出微笑。這種幾乎擁抱了天下之大愛的笑,同樣令如月君眼熟。

    「也可能,並非她本身未能得到認可。只是『基石』還不夠。這麼些年過去,總有人鋪路。有時,也只是時候未到罷了。有朝一日,會有合適的人站在那裡,走到盡頭。已經有人這麼做了,不是嗎?」

    如月君遲疑道:「那為什麼您選擇了回過頭來呢?您對俗世仍有眷戀,還是,在逃避當時的選擇?您明明看到了兩種路途不是嗎。」

    「是的,我退卻了。」他說,「但並非因為恐懼。我必須回過頭,告訴世人,我們其實存在著選擇的權力。在我之前,仍有許多人已做出了非黑即白的選擇。我想,我當是做出第三種抉擇的人。當作出決定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我也會是最後做出這個選擇的人。」

    「您是岔路口的第一枚基石。」

    「他們站在我的身上,便可以看到更高一層的『可能』。」睦月君溫和地說,「至於如何選擇,決定權依然在他們的手中。人們會裝聾作啞,卻不會真正視而不見。」

    「你怎麼確定那是一條正確的路呢?」如月君站了起來,「我的父親,走向那裡。」

    「正確是相對錯誤而言的。任何一種選擇,以及命運本身,都是無錯的。」睦月君只是平和地抬起頭,仰望著他,「我也從未說過,哪邊繁花似錦,哪邊荊棘密布。一切都取決於能走到這一步的、那個人的認知。」

    雨完全停下,厚重的雲散去了。光從雲的裂隙間探入,逐步溶解它的邊緣。金色的鋒芒披在如月君的身上,連眼裡的三日月都黯然失色。

    「我不能讓他走和他一樣的路。」

    「而他已在那邊伸出手了。」

    那究竟是援助還是抗拒,也只有真正站在那裡的人,才有權解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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