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來了」
紫宸殿外那些行禮問安的聲音,李隆基聽在耳中,煩在心中。當李嗣謙邁著輕快的腳步進來行禮的時候,他看著這個已經英氣勃勃的少年,冷不丁想到自己如今已經年屆四十。想當年他還如此年輕的時候,那個曾經讓李家子孫噤若寒蟬的祖母武后仍在,所有人都是戰戰兢兢度日,哪裡像如今李嗣謙那樣能夠安然呆在東宮?因而,在他喝退了眾多內侍和宮人之後,說話的口氣中不知不覺就多了幾分怒氣和凌厲。
「是誰告訴你,左拾遺杜士儀家裡藏了一套《史通》?」
李嗣謙被冊立為太子已經將近十年,身邊的人幾乎都是李隆基安排,時時刻刻注意兒子是否有交接外官,以及過從甚密的侍從等等,唯恐一如當年太宗皇帝長子李承乾。再加上王皇后的思如今大半都在武惠妃身上,趙麗妃又是一直病懨懨的,因而,暫時少人顧得上謀劃東宮之位。此刻,他先呆了一呆,隨即才低聲答道:「我……是之前我和五弟八弟打馬球的時候,五弟告訴我的
李隆基本想問兒子為何非要纏著杜士儀不放,可想到杜士儀那合情合理的推測,他也懶得再問這個了,當即冷笑道:「那鄂五郎又如何得知?」
「這個,我不知道……」
既然叫來了李嗣謙,李隆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吩咐招來了鄂王李嗣真。而這位頗有才名,只比李嗣謙小兩歲的親王卻是答得不假思索:「是前兩天七姑父碰到我的時候說的。我最愛書,七姑父就說這一套很可能是當世孤本,又少有人讀過。所以我思來想去垂涎得很,就央求太子阿兄去向杜拾遺借來。太子阿兄曾經對我說,他之前幾次去問學於杜拾遺,杜拾遺都回答甚敏,我想他既然對太子阿兄恭敬有禮,借書給我抄錄一份總應該會答應。」
聽到這裡,李隆基已經是完全明白了過來。即便如此,他仍是命楊思勖又去問兩個兒子的隨從,等到事情完全證實,他便少不得訓丨誡了這兄弟倆一番,等到吩咐他們回去閉門讀書,不許再隨便兜搭大臣,他便立時一屁股坐下,震怒非常地重重一捶身邊的扶手。
王守一因為舊日有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了這個國舅爺,沒想到王守一竟然變本加厲,算計到了太子的頭上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材矮小的內侍躡手躡腳到了他身前,卻是壓低了聲音說道:「陛下,含涼殿中皇后殿下近來日日延請太醫。據宮人傳言,皇后殿下似乎……似乎有喜了。」
大明宮雖然占地廣闊,宮室極多,但因為多後宮妃嬪,已經年長的皇子多半都住在太極宮中,因為距離東宮近,性情又相投,鄂王李嗣真以及如今剛封了光王的李汨,一直都和太子李嗣謙最要好。此時此刻,兄弟倆並肩從大明宮出來,回到太極宮之後,李嗣謙又盛情相邀李嗣真到自己的東宮去品酒,可三兩杯之後就屏退了從人。兄弟倆對視一眼,最後同時迸出了兩個字。
「僥倖」
這些年一直沒人動搖東宮,再加上李嗣謙生母趙麗妃出身卑微又體弱多病,舅家看似官高,卻根本沒有實權,他身邊又很少有真正提醒他言行舉止的人。至於鄂王李嗣真也同樣好不到哪裡去,他又不是東宮,生母皇甫德儀又早已失寵,沒有誰會沒事算計他。
鄂王李嗣真因得了王守一的攛掇,李嗣謙就令人去向杜士儀提了一聲,可誰料到這邊人出去後無功而返,那邊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若不是有人輾轉通風報信,得知他們的父親讓楊思勖去杜家索要那套《史通》,又暫時封了麗正書院,恐怕他們這會兒還回不過神來
「幸好幸好……」李嗣真又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這才心有餘悸地說,「幸好得到消息的早,我們也都是在阿爺面前實話實說……不,應該說,幸好阿爺還肯聽我們解釋若是他真的震怒起來什麼話都不聽,別說是我,就算阿兄你是太子,只怕也要脫層皮。真是好險」
「你別說,我現在還一身冷汗。」李嗣謙抬手抹了抹額頭,卻不知道是被酒逼出來的汗,還是之前那會兒的,他低頭看了一手的油光,最後頹然說道,「總而言之,我從前實在是大意了。也是因為除了咱們兄弟,我幾乎就出不了太極宮,很少見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而那杜十九郎又是名聲赫赫,經歷的事情匪夷所思,我只不過想接近接近,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問學,實在沒想到這都能被人盯上。多虧了有人提醒。」
鄂王李嗣真點了點頭,不過復又神情凝重了起來:「不過,那提醒我們的人究竟是誰?剛剛那架勢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我把七姑父直接捅出來,阿爺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太子阿兄,我聽說阿爺曾經見過張說和源乾曜,說是我們都大了,再住在宮中不便,因而打算在宮外建十王宅,給我們這些封了王的選妃,然後搬出去居住。到了那時候,我就陪不了你了。」
李嗣謙想到皇子們人人都還不曾納妃,他這個太子亦是有妾無妻,將來還不知道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也不禁心中鬱郁,良久才輕聲說道:「聽天由命吧。其實,我只希望阿娘的病能夠有些好轉,那就心滿意足了。」
涼風習習的含涼殿中,此刻卻並沒有點蠟燭,偌大的地方顯得淒清而又陰森。隱隱約約的,能夠看到黑影憧憧正在殿中來回奔走,當中一人廣袖大衫,仿佛有些癲狂似的舞袖揮臂,嘴裡時不時還發出一陣陣詭異的聲音。就在她精疲力竭仿佛要停下來的時候,外間突然只聽一聲嘶力竭的「聖人至」,下一刻,聲音便戛然而止,那種斷裂聽在人耳中,竟是簡直叫人頭皮發麻。
而隨著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同來的,還有一片明亮的燈火燭光。而當被這些提燈隨從簇擁在當中的李隆基,看見面前那面色蒼白的王皇后時,一時又驚又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大殿中,王皇后竟赫然穿著一身只有祭祀時方才會服用的深青色煒衣而當他把人從頭審視到腳時,立刻發現了那垂在她腰帶上,和整套煒衣截然不搭的飾物。
「摘下來」
王皇后立時面色蒼白地護住了腰間,本能地哀嚎道:「不」
「給朕摘下那東西」
左右內侍見天子顯然動了真怒,慌忙上前去攔住王皇后,其中一個眼疾手快扯下了東西雙手呈到了李隆基面前。面上陰霾重重的李隆基掣在手中一看,見是一式兩塊的雷擊木,一塊曰天,下頭還有他的名字,另一塊曰地,下頭則是王皇后的名字。捏著此物,他一時驚怒更甚,劈手將其重重砸在地上,竟是厲聲呵斥道:「你做的好事」
「三郎,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王皇后此刻終於從極度的癲狂之中回過了神,見掙脫不得那幾個內侍,她便咬咬牙說道,「我只是因為胎位不穩,所以藉此物壓一壓,希望能夠……」
「不用說了」李隆基一口打斷了王皇后的話,繼而沉聲喝道,「侍御醫何在?上前為皇后診脈」
王皇后見李隆基背後一個侍御醫亦步亦趨地上了前來,在她面前雙膝跪下,她便咬咬牙伸出了右手。那醫者小心翼翼地眯著眼睛診了許久,最後方才在她滿懷期冀的目光之中,起身回到了李隆基身側,一字一句地說道:「回稟陛下,皇后殿下脈象平穩,並無滑脈之相。」
「你說什麼?這不可能」王皇后只覺得晴天霹靂,整個人都險些懵了,「我已宣奉醫局的醫者診脈多次,怎會有錯」
「再診」李隆基言簡意賅地迸出了兩個字。
隨著又是兩位從六品的侍御醫上前診脈,最終得到的卻是同樣的結果,他看著面色慘白的王皇后,忍不住冷笑連連:「朕看你是瘋魔了為了求子竟然行厭勝巫蠱之術,簡直是喪心病狂來人,遷皇后於別室」
眼看幾個內侍面面相覷後便要拖拽自己下去,王皇后卻沒有求饒求情,而是發出了一聲悽厲的慘嚎。那一刻,她的心裡除了無窮無盡的絕望,更多的卻是怨恨和悔意。怨的是二十年結髮夫妻,那個曾經枕邊說情話的丈夫,此時此刻卻冷漠猶如路人;悔的是此次兄長和自己機關算盡,本以為能夠一箭雙鵰奠定勝局,可真正卻被人耍得團團轉。她從一開始就不曾有什麼身孕,一開始就是,她和兄長都中計了
李隆基厭惡地看著那個被拖出去的女人,站在含涼殿中好一會兒,最終方才冷冷吩咐道:「含涼殿不祥,即日起將此地封閉。原本在此地的宮人內侍……令內侍省查問過後,按宮規一一處置了。竟然在中元節出這種事……哼」
等到天子徑直轉身離去,跟過來的楊思勖只覺得目弛神搖。之前天子分明還遷怒於太子和杜士儀私相往來,可誰能想到不過倏忽之間,這局勢就急轉直下到這地步?若真的是巫蠱厭勝,中宮之位,怕是要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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