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當年的松贊於布與文成公主一樣,尺帶珠丹和金城公主也同樣是分居銅橋兩側的大殿。然而,和進藏時已經十六歲,而且此前在大唐皇宮整整學習了數年禮儀以及各種培訓丨得到了太宗李世民嘉許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是在中宗年間許嫁吐蕃的,那會兒她才十四歲,宮中韋後安樂公主正忙著和相王太平公主爭權奪利,根本沒有人真正重視她這個和親公主。
人人都說當年她是中宗親送到始平,又言說她乃是天子養女,可想也知道,韋後自有長寧安樂兩個嫡親女兒,宮中亦有其他飛揚跋扈的公主,她這個宗女算什麼?年幼的她,不過是在一片茫然的情況下就遠嫁到了吐蕃。在她看來,這座富麗堂皇卻空曠幽深的大殿不是她的居處,而是她的囚所
而現在,這座大殿中再次迎來了來自故鄉的人。也就是近幾年大唐和吐蕃逐漸交好之後,這樣的使者方才日漸增多,帶來了那些只在她記憶之中的各種織物,各種小玩意。此時此刻,想到之前尺帶珠丹那猝不及防之下的狼狽,她不禁有幾分快意,對張興和封常清自然和顏悅色,不似最初相見時的疏離。至於李靜忠,本來就病尚未痊癒,即便不是靠自己的能力爬上這高高的布達拉宮,可剛剛見完贊普也已經吃不消了,已經無可奈何地讓人送了自己回驛館。
「大唐到吐蕃來的使者,有的能言善辯,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善弓馬武藝告絕,有的詩詞歌賦文采斐然,可是,讓贊普突然這樣措手不及的,你們還是第一撥。」金城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張興,突然開口問道,「我聽侍女說,你就是頗有名氣的隴右黑書記?」
「些許名聲竟然能讓貴主所知,實在是榮幸。」張興欠了欠身,斟酌了一下語句後,便誠懇地說道,「此來吐蕃,一則是陛下為貴主子嗣計,故而派了宮中太醫署中名手,前來為貴主診治。二來,是因為隴右杜大帥得聞吐蕃圖謀小勃律,因而使我前來,希望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
歷來使節探視,都是表面功夫,嘴上說的都是天子如何如何恩寵,貴主在吐蕃能夠促使兩國如何如何友好這樣的空話,別的實在東西就沒了,若不是見故國衣冠能夠聊解思鄉之苦,再加上他們能夠帶來自己最最期望的故國之物,金城公主甚至都懶得敷衍這些嘴上動聽的人。所以,張興竟然對自己如此坦誠,她在意外的同時,一顆如同死灰一般寂靜的心竟是不由自主起了少許漣漪,既有緊張,也有感觸,還有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欣悅。
竟然有人願意對她這個徒有虛名的和蕃公主表達真誠和善意,而且還說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而更震驚的還有封常清。若不是顧慮到這是在尊貴的大唐金城公主,吐蕃贊蒙面前,他那嘴幾乎就能張大得放進一個雞蛋——這種事坦誠說出來,不怕有人偷聽到之後稟告尺帶珠丹,那之前一番作勢就全都白費了?
「我這裡可不是滴水不漏的大唐皇宮,你的話會被人聽到的。」
面對金城公主的回答,張興頓時笑了:「貴主無需擔心,我之所言,並無需要隱瞞的地方。我行前大帥曾經囑咐過,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如今兩國止戈息兵,但並不代表邊境就真的能夠萬年太平。該有的守備不能有半點鬆懈,故而募兵充實防線乃是迫在眉睫。至於河西以及隴右的閱軍,還會加入實戰演練,以便將卒不會在安逸中忘了如何上陣打仗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則最好,倘若真的打仗,大唐兵馬也無懼任何人」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金城公主終於露出了之前那種禮儀性微笑之外的真正笑容,她微微頷首後,就開口說道,「至於你說的子嗣,我早就看開了,強求不得。別說是我,贊普宮中的其他妃子,至今為止也沒有誰傳出喜訊的。」
「既然如此,那麼還請貴主務必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張興再次深深欠身,見金城公主為之大訝,他便繼續說道,「貴主應該知道,您的曾祖姑文成公主入吐蕃後,直到五十有六方才去世,甚至超過了太宗皇帝的聖壽,她去世的時候,她所嫁的贊普松贊於布已經去世了三十年。我入吐蕃之後,曾經聽說過民間不少關於文成公主的傳說,從種植、工匠技藝到醫藥,林林總總,都讓百姓感恩戴德。我並不是想比較二位貴主的功績,而是想說,貴主幼年入藏,又曾經一度起過歸國之心,可既然做不到,何妨試一試在吐蕃尋找自己能做的事,讓自己更舒心愜意一些?」
此話一出,他就看到金城公主的臉色變化不定,仿佛又想斥責自己無禮,又想要進一步詢問,當下,他就索性站起身來,長揖行禮道:「大帥嘗言,大唐歷代以來,和蕃公主極多,可論重要性,再無人能越過兩位和蕃吐蕃的公主。還請貴主想一想,當年文成公主固然備受尊崇,可吐蕃在論欽陵在位期間,曾經一度和大唐連番交戰,兩國可謂已然交惡,可文成公主依舊極受尊崇,這是何道理?大唐,天朝上國也;吐蕃,大國也。兩國雖征戰,仍無傷公主之尊,足可見吐蕃君臣開化,不似突厥、奚乃至於契丹等虎狼之國,動輒加害公主。所以,還請公主多多放寬心,以大唐公主,吐蕃贊蒙之尊,多多調停兩國之爭。」
說是讓金城公主和唐使單獨會面,但尺帶珠丹哪裡能夠放心,早就帶著尚青在外聽起了壁角。當尚青將張興的話一句一句轉譯給他聽的時候,他時而凝重,時而冷笑,但當聽到唐使口中稱吐蕃為大國,且認為與突厥、奚、契丹不可相提並論的時候,他不禁露出了一絲傲然之色。
此次的唐使果真不是只會耍嘴皮子,看法倒是精準吐蕃豈是突厥、奚、契丹能夠比的
「張郎不愧盛名。」金城公主輕輕吐出了幾個字,想到這些年孤寂寥落的日子,她終究難掩悲苦,「我也不是不想學當年的文成公主,可是,我一介女流,在此孤立無援,又能做什麼?」
「貴主何出此言?大唐便是貴主最大的後援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倘若公主出自小勃律那等朝不保夕,隨時隨地會被人吞併的小國,安能居住在如此恢弘之大殿,受吐蕃臣民的敬禮?兩國聯姻,貴主便是紐帶,我聽得從前貴主曾經在宮中教授漢字以及詩賦,因而那囊氏尚青此前出使大唐時,方才能夠深得陛下讚許,這便是貴主的功績我大唐河西隴右,通悉吐蕃語言文字的,不知凡幾,而吐蕃貴族中,如當年祿東贊,如今的那囊氏尚青這等通曉漢學的,卻少之又少。
貴主當年既然便這麼做了,今後又何妨繼續這麼做?能夠有人能和貴主用故鄉的語言,故鄉的文字交流,豈不是可以排解寂寞?只要有了自己的生活,只要活出了自己的光彩,其餘的煩惱總會隨之消減」
話說到這個份上,金城公主只覺得長年以來籠罩在頭頂的陰霾消解了許多,一種難言的精氣神仿佛從頭頂注入了自己的身體。她一推扶手站起身來,欣然對張興說道:「張郎這一番話,勝似別人勸慰千萬言。多虧你此次前來出使吐蕃,來日拜書陛下時,我必定為你請功」
「本張興分內之事,貴主言重了。」
聽到裡頭漸漸沒有什麼實質性內容,而是開始交流兩京風土人情等等,尺帶珠丹也就沒什麼興趣繼續聽下去了,帶著面色複雜的尚青轉身離去。等到了那聯通兩座大殿的銅橋之上,他突然停下腳步對尚青說:「此次的唐使較之上次的皇甫惟明,卻又有不同。皇甫惟明來時,正是我不想和大唐繼續打仗的時候,他看穿了我的心意,故而能讓兩國得以議和。而這個張興……他能夠洞穿的,是人心中最深處的地方。」
不知不覺間,尺帶珠丹想到自己當年還很小,還是祖母執政時,迎親那一日第一次看到金城公主的情景。她的皮膚就像羊奶一般雪白,她的頭髮便如同綢緞那樣柔滑發亮,她的眼睛猶如星辰……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精緻美麗的女子。可是,時光一閃而過二十餘年,當年的那個小女孩仿佛已經隨著老去的年華,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記憶中。可如今再回顧,那記憶竟然鮮活一如往昔。
尚青有些拿不準尺帶珠丹的真正心意,有些不知道如何接口。但他很快就不用煩惱了,因為面前的贊普再次恢復了一貫的冷酷。
「既然公主對這一次的唐使很信服,那就多留他們一段時間,無論用什麼辦法在此期間,安西那邊且不用提,河隴動向一定要打探明白我倒要看看,唐使是不是僅僅信口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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