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時杜士儀雖在骨頡利大軍擾邊之際,杖殺了秦大疤等六個軍中刺頭,但那幾個人畢竟只是小卒,最大的一個也只是隊副,杖殺的地方又是在節堂之前,即便懸首示眾在靈州都督府外,終究很多人並未親眼目睹那殘酷血腥的一幕。如今李儉驟然查知冬衣有弊,雷厲風行須臾查探分明,在數百個領到了以次充好冬衣的士卒聚攏抗議之際,把涉事的那兩個別將推了出來,立時引來了更多的人圍觀。
在這寒風凜冽的天氣里,眼見得兩個往日光鮮威風的別將被剝去了上衣和褲子,牢牢地綁縛在了刑架上,下頭漸漸變得鴉雀無聲。尤其在看到平日裡往往只有小卒才會挨的刑杖帶著凌厲風聲,倏然落在他們的脊背、屁股上、大腿上,也不知道是誰領頭大叫了一聲「打得好」,一時間,這樣的叫好聲此起彼伏,讓正在受刑的兩個人倍感苦痛。
行軍法的刑杖比訊囚杖更粗,再加上李儉為了以儆效尤,兩人都是被捆縛之後站立受刑,每一道杖痕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臉背對著圍觀人群,可這種羞辱感卻揮之不去。馬汶和曹宣身為別將,可都不是靠著軍功當上的,而是因為所謂的武藝超群,而受上官舉薦簡拔,在軍中談不上多好的人緣,這會兒耳聽得下頭嘰嘰喳喳哄鬧叫好聲不斷,他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怨恨
他們又恨李儉一點情面也不留,又恨軍中竟無一人為他們求情。可這會兒身為待宰羔羊,兩人縱使咬碎銀牙,也只能苦苦忍耐著。
好容易等他們挨完了這六十杖,便有人將幾乎被咬破的布卷從兩人嘴裡拿出來,這一刻,兩人已經都是滿口腥甜的血,被解下刑架的時候竟是癱軟不能動彈。可是,幾個親兵放下他們之後,竟是將他們倆面仆地倒拖了下去,繼而猶如死狗一般扔在幾個靈州都督府的差役面前。還不等馬汶和曹宣二人清醒過來,頭上就已經多了鎖鏈,竟是硬生生被人鎖了拖走。
見此情景,人群中頓時起了小小的騷動,直到剛剛那監刑官上前,他們方才再次安靜了下來。
「李副帥宣示軍中上下,此二人今日所受乃是軍法,並非國法,即日將他二人交由靈州都督府法曹參軍處置」
身在經略軍議事廳中的李儉聽到外頭那一陣陣歡呼聲,不禁哂然一笑。他上任以來,瞞著其他人多次微服在軍中訪查,這樣的小弊並不止這一宗。原本他不用如此興師動眾,可杜士儀既然明確授意他進來在經略軍中不妨大張旗鼓,發現什麼處置什麼,不用留情面,那他就不必留手了。這樣無需顧忌,雷厲風行地做事,還真是夠爽快的,須知他年輕時都不曾這麼恣意放手而為,身後有人擋著的感覺,還真是不壞。
突然之間,他想起那天杜士儀送他出來時說的話。「老夫聊發少年狂嗎?」他自言自語了一句,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我還寶刀未老呢」
聽說李儉那兒押來的兩個別將,已經由靈州都督府接管,杜士儀少不得招來法曹參軍細細囑咐,人剛剛告退離去,吳天啟就在靈武堂外通傳,道是兵曹參軍葉建興求見。他當然記得,這個人是當初王縉曾經給自己舉薦過的,然而自己上任後用了來聖嚴,李煒那批幕府官紛紛歸心,文官班底並不缺乏,而葉建興並未顯露出特異之處,他也就暫時沒有多加理會。此時聽到此人求見,他不禁有些好奇。
「大帥」
葉建興雖然和之前李煒用過的掌書記葉文鈞同姓,但並非同宗同族。他四十出頭,乍一看去形貌俊朗,雙眸有神,顯然是個美男子。他從容長揖行禮後,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今日冒昧求見,正是為了朔方經略軍中這一樁貪鄙之案而來。李副帥大張旗鼓處置此事,看似是明察秋毫,還了上下將卒一個公道,又將貪墨之輩當眾杖責,大快人心,但細究其事,實在是多有不妥」
見杜士儀聽得聚精會神,並未打斷或是反駁自己,葉建興不禁更添了幾分信心。他定了定神,又誠懇地說道:「大帥上任已經將近一年了,又有大破突厥左殺骨頡利大軍這樣的戰功,又有提拔任用年輕將領的識人之明,如這樣的貪鄙小案,只需不動聲色處置即可,何需興師動眾?此事宣揚出去,還以為朔方儘是這等卑劣無恥貪利之徒,對大帥名聲有害無益,所以,李副帥著實有些孟浪了」
這拐彎抹角的話杜士儀終於是聽明白了,不外乎是說李儉為了體現自己的正直無私,卻不顧可能傷了他這節度使的臉面。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位兵曹參軍,好整以暇地說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可還有其他事要建言?」
儘管杜士儀臉上看不出是否贊同自己的話,但葉建興從杜士儀上任開始,便一直在悄悄觀察他的行事風格以及性情,再加上分析近來朝中內外風雲突變的形勢,他自忖自己這番話應該能讓杜士儀有所心動。於是,他定了定神,這才不慌不忙地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上。
「大帥當面,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還想建言,三受降城正當突厥兵鋒,如今戰事稍歇,蒙陛下恩德,不追究突厥攻伐之事,而且在西受降城繼續互市。可是,骨頡利大軍擾邊尚不足一年,突厥局勢未穩。突厥,北狄之種,素來狡黠,雖是如今坐享市馬之利,但難保會有窺伺乃至於進襲的野心。而如今大帥赦回了不少當年因康待賓之亂而散居江淮河洛的胡戶,現在人已經一批批迴轉了宥州,也許有人會感恩戴德,但仍需洞察其奸,多加防備。」
前頭葉建興指摘李儉,杜士儀聽著暗自哂然,但後頭這些防備胡戶的話,倒也中肯,於是他微微頷首道:「你有何建議?」
見杜士儀挑明了徵詢自己對此的建議,葉建興不禁精神大振。他直起腰來肅然拱手後,便精神奕奕地說道:「大帥,當年王竣王大帥鎮守朔方時,坑殺仆固部降戶數百,生生震懾了朔方降戶,但正因為手段酷烈,人心反而思突厥,故而不到一年,便有康待賓之亂。於是王大帥在朔方儘管威名赫赫,然則蕃軍胡戶,俱是畏之如虎。譬如此次遷回來的胡戶即便在江淮河洛居住過很長時間,因昔日舊事,難免仍然會有心向突厥的念頭,尤其是如今突厥正當變亂之際,說不定還會有人想著拉一支人馬回去,就能夠獲封葉護之類的高官,所以人心思變。要想徹底斷絕胡戶的這個念頭……」
他故意在這個關鍵點上停頓了一下,見杜士儀果然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自己的眼睛,他方才壓低了聲音道:「大帥豈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喜聽到的就是軍功?倘若突厥再次背信棄義,而大帥事先洞察其奸,使其陰謀破滅,則我大唐與突厥為敵國矣昔日王竣張說緣何最終拜相?以軍功一錘定音之故而今牛仙客入朝為相,可他節度河西七八載,卻終究被人視作為悻進,就是因為沒有一錘定音的軍功。相反,張守畦雖有大破契丹的功勳,終究受限於一介武夫,可大帥卻不同」
葉建興簡直想明說,只需找個藉口說是突厥擾邊,然後挑起兩國戰爭,憑著朔方的精兵強將,說不定能如太宗皇帝當年一般將突厥一舉覆滅。這和杜士儀當年節度隴右時不同,吐蕃身處高原,大唐兵馬遠道征伐不便,而草原上的突厥卻要好打許多,更何況正在內部狗咬狗的時節,杜士儀又有郭子儀這些將領在手,簡直是建立軍功最好的時刻已經擺事實講道理的他用熱切期盼的目光等候著杜士儀的反應,可最終只聽到了一聲輕嘖。
「葉參軍不愧精明能於。」杜士儀贊了一句後,便不置可否地說道,「此事容我再細細思量,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入外人之耳。」
這就是說杜士儀會考慮
葉建興登時大喜,不假思索地答應之後便悄然退下。等到他出了這靈武堂,杜士儀方才哂然一笑
這樣功利心強不擇手段的傢伙,也虧王縉慧眼識珠舉薦給他
可越是這樣的人,他即便不用,也不會擱置在旁,當即出聲叫人請來了張興。將葉建興此言轉述之後,他便授意張興與人多多接觸,務必讓對方覺得他對其頗為重視。等到張興心領神會地去了,他方才又叫來了虎牙,鄭重其事地吩咐道:「即日起,你給我派人死死盯住曹相東等三人,就是有一丁點異動也決不能放過。知會人在宥州的康庭蘭,讓他務必小心留意胡酋的反應。另外,你代我去見郭子儀,讓他麾下米羅詩等蕃將給我隨時待命。」
「是。」虎牙答應一聲,正要轉身離去時,身後突然又傳來了杜士儀的聲
「快要過年了,傳我之命,從明天開始,把年物一批批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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