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內,整個安北牙帳城全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因為杜士儀一行遭到襲殺的事情,一台磨合了許久的戰爭機器以最快的速度運轉了起來。
仆固碭率軍跟著之前來援的葛洛前往骨利於,李光弼帶兵前往回紇牙帳,阿古滕和阿爾根這些小字輩則是在安北牙帳城四周,掃蕩所有懷有異心的敵對勢力,因為全都帶著安北大都護府特有的發信筒,首尾呼應,自然不虞遭人突襲。阿茲勒則是帶著前鋒營,先後造訪同羅和仆固牙帳,得到了兩邊一口答應派兵五千協同作戰的答覆。
這一日,當杜士儀在節堂接見了其餘將校偏裨,定下了趁著如今剛剛入秋,天氣正適合作戰,預備用兵黠戛斯的基調之後,他回到後院寢堂時,就只見妻子的旁邊赫然擺著兩個傳信用的銅筒。知道必定是長安送來的,他就上前問道:「是阿姊和幼麟?」
「給你說中了,幾乎是同一時間送來的,路上都拼了命,這才沒有耽誤事情。」王容並沒有讓杜士儀看信,而是站起身說道,「他們送來的信都只說了一件事情,楊國忠果然是向陛下進讒言,說你這次遭到黠戛斯伏殺的事情絕對另有文章,所以舉薦了羅希秉到安北牙帳城來徹查此事。用的藉口也冠冕堂皇,你乃是安北大都護,黠戛斯又是大唐的皇親,這是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真是沒想到,楊國忠竟然會派羅希秉過來,他還真瞧得起我。」
杜士儀對於楊國忠挑的這個人選雖然稍稍有些意外,但反而笑了起來。王容知道他的心意,當下便提醒道:「羅希秉雖然是小人,跟著李林甫不過是趨利,可楊國忠對李林甫子婿和餘黨迫害得這麼凌厲,羅希秉未必不會投靠你。
「你不用擔心。楊國忠怎麼會算不到這一點?他既然敢派羅希秉過來,一定就會向其許諾誘人的條件。而且,羅希秉和吉溫臭味相投,應該早就從吉溫口中得知,當初在雲州利誘我未果,這次也不會抱著那種僥倖心理,只會一條道走到黑。」說到這裡,杜士儀頓了一頓,這次看著王容說道,「幼娘,接下來對你恐怕是最艱難的一次,因為得靠你頂著羅希秉。如果成功了,我在漠北將無可撼動,如果失敗了,這些年來的所有努力恐怕也會付之一炬。」
儘管是這樣沉重的負擔,但王容卻沒有任何猶豫:「好,你放心。」
夫妻多年,彼此之間已經不用說太多的話,杜士儀就知道王容已然下了決意。而他在連發軍令,做好了所有征伐黠戛斯的準備之後,便在三日後正式接到朝中官方渠道的行文時,再次在節堂召見了上下文武。果然,他一說出天子派了羅希秉前來徹查他遭襲一事的真相,下頭立刻一片譁然,僕固懷恩更是言辭激烈地說道:「大帥遭襲,我等多虧骨利於來援,歷經血戰方才突出重圍,現在竟然平白無故遭人懷疑這簡直是滑稽,可笑」
僕固懷恩尚且義憤填膺,阿茲勒年輕,就更忍不住了。他於脆徑直撕開衣服,露出了此次一路血戰,幾處還未完全痊癒的傷口,氣咻咻地說道:「朝中竟然有人認為大帥遭襲是假的,我們身上這累累傷口是假的,那些死難的將士也是假的朝中奸臣當道,陛下難道也昏聵了不成?」
「住口」杜士儀立刻怒喝了一聲,隨即厲聲訓丨斥道,「身為臣子,豈可輕易毀謗陛下念在你是初犯,從輕發落,來人,把杜隨押下去,重責軍棍四十」
儘管阿茲勒在憤怒之下,直接把奸臣升格到了昏君的程度,但堂上文武竟是大多都覺得此言不差。倘若不是昏君,豈會先用李林甫,後用楊國忠?因此,眼看阿茲勒默不做聲謝罪領罰,當左右親兵磨磨蹭蹭上來把人架下去的時候,其他人紛紛上前求情,可不管眾人怎麼說,甚至連張興亦是建議將功贖罪,杜士儀卻始終不肯鬆口。
「安北大都護府是大唐的安北大都護府,今天又是節堂之上,杜隨口出毀謗之言,倘若我身為主帥卻沒有隻言片語,不是護著他,而是害了他」
見堂上文武當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卻茫然不解,仍是求情不已,杜士儀便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案頭:「不但杜隨,就連懷恩剛剛那句話,被有心人上奏朝廷,仍是要背上怨望之罪,別忘了王忠嗣都曾被人誣陷欲圖尊奉東宮更何況,羅希秉既然不日就要來,你們敢說,這偌大的安北牙帳城,就沒有人衝著榮華富貴出賣袍澤,嗯?」
「誰若是敢如此卑劣無恥,人人得而誅之」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文官武相的張興。他擲地有聲地說出這句話後,繼而就用威嚴的眼神環視了眾人一眼。出身胡人的偏裨將校哪裡受得了被人視作為出賣上司同僚的叛徒,一個個紛紛下跪,賭咒發誓似的自陳赤誠。杜士儀知道,此間絕大多數人可信,可即便他也不能擔保中間沒有一兩個漏網之魚,因此仍是沉著臉說:「都不要說了我寧可被人罵一千句一萬句嚴苛,也決不可姑息杜隨此等言行,拖下去,行刑」
誰都知道杜士儀對阿茲勒形同半個父親,甚至還賜其杜姓,如今見阿茲勒還是逃脫不了一頓軍法,眾人不禁全都心中凜然。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沉悶的杖擊聲,節堂中的文武彼此面面相覷,同時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怨氣。他們辛辛苦苦,建起了這座安北牙帳城,讓漠北諸部重新尊奉大唐,可結果就是換來了天子的這番疑忌嗎?
等到打完軍棍的阿茲勒重新被架了進來,臀背雙腿血跡淋漓,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卻硬氣地一聲不哼,眾將對其不禁生出了幾分同情。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淡淡地說道:「陛下雖說要派羅希秉來安北牙帳城徹查,但兵貴神速,如今天時還適合作戰,可如果拖下去,骨利於上下,還有率軍往援的仆固碭,身在回紇牙帳的李光弼,卻要承擔莫大的壓力。一應用兵事宜,除杜隨留守安北牙帳城之外,其他仍然按照之前的布置。」
一聽到杜士儀並不是打算就此撤銷之前制定的計劃,武將們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而張興和陳寶兒之外的文官們就沒法淡定了。聽到明日仍要出兵,兵曹參軍曹佳年本待進諫,卻被陳寶兒使了個眼色,只能等到議事結束,武將們一一退出之後,他方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無非是羅希秉本就是酷吏,如果抵達安北牙帳城後發現杜士儀不在,定然會興風作浪,甚至趁機派人回京向天子進讒言,他們這些尋常官員更彈壓不住。可回答他的,只有杜士儀幾句不容置疑的話。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想於什麼就隨他去,我管不了他這麼多我要對我安北牙帳城上下數萬軍民負責,要對此前已經派出去的這些兵馬負責我會親自寫一封奏疏抗辯此事,朝中有構陷忠良的奸臣,有冒功而心思叵測的邊將,卻只盯著我這兒,以為我杜士儀好欺負不成」
杜士儀就此拂袖而去,曹佳年頓時惱火地看向了其他沒有開口幫腔的同僚。見參軍們大多憂心忡忡,而王昌齡和岑參則是沒事人似的,他正要開口,張興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體諒地勸慰道:「大帥既然心意已決,我等安心留守即可。至於那羅希秉若是真的敢倒行逆施,難道我等這麼多人,還會沒人敢挺身而出?」
這……可話不是這麼說的啊萬一他們抗爭之下,羅希秉惱羞成怒,如同當年御史楊萬頃誣告張審素一樣,置杜士儀於死地呢?
而陳寶兒已經是悄悄溜了。此次張興留守安北牙帳城,他卻沒有什麼具體事務,他不免心下存疑。出了節堂,探明杜士儀果然是去看阿茲勒了,他便立刻找了過去。果然,才剛到門外,他就只見龍泉如同門神似的守著。知道恩師必然要對阿茲勒面授機宜,他也不打攪,就在距離十幾步遠處安心等著,果然,等了好一會兒,他就只見杜士儀從裡頭走了出來,自然立刻迎了上去。
「杜師。」
聽到陳寶兒不稱大帥而叫恩師,杜士儀何嘗不知道自己這個首徒是提醒自己別忘了他,不禁啞然失笑。他勾了勾手示意陳寶兒再走近些,隨即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微服去一趟都播,告訴羅盈和岳五娘,我之前拜託過他們的時機已經到了」
陳寶兒又不遲鈍,一下子便意識到杜士儀究竟是什麼意思。聯想到對黠戛斯的這場戰役,聯想到羅希秉口含天憲即將來到安北牙帳城,聯想到之前阿茲勒挨得打,聯想到剛剛的文武激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退後一步長揖行禮道:「杜師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杜師既是即將率軍北擊黠戛斯,那便讓我家煢娘帶著兒女來陪師母吧,彼此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你是想說,煢娘不論怎麼說,都是宗室女,性格剛烈,萬一有事絕不會讓你師母受委屈吧?」杜士儀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見陳寶兒嘿嘿一笑,顯然是承認了,他便笑吟吟地說道,「不用了,讓你家煢娘小心看著你的那一雙寶貝兒女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你師母可不是弱質女流,羅希秉如果小看了她,定會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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