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國夫人
元貞一病鬧得觀里雞飛狗跳了好幾天,禁不住沈襄拉扯,沈娡也去瞧了瞧驅邪的熱鬧,全然不知此事和自己也有關係,倒也看得心安理得。
因沈樂贊過莊內的秋菊好,雖今年沈娡不在京都內了,莊上仍派人送了幾籃去。沈樂慧眼識人,看出這赫爾吏將來必定不同於常人,特地囑咐宋管事好生看待,凡有這等體面事都派與他做,自己也時常遣人送些衣食用具給他。
長此以往,赫爾吏漸漸被其他孩童排斥孤立起來。因為容貌美麗偏女性化,沒少被男孩子故意推搡戲弄,女孩兒們有貪戀他顏色示好的,吃了閉門羹後羞怒不已,也一道欺辱他;少數幾個老實孩子知道他受欺負,卻不敢為他說話,愛莫能助。
偏偏赫爾吏又是個隱忍不言的孩子,直到身上傷痕累累蓋不住,才被宋管事發現。他怒斥了其他人,卻也知這樣無濟於事,不過是火上澆油。
&年我還在鄉間之時,經常聽老人們說,不要把鶴和雞群養在一起。」宋管事嘆息一聲:「因為雞會心生嫉妒,群起而攻之啄鶴至死。」
赫爾吏平靜又茫然地看著宋管事。
&不是我趕你走,如今這個情景,你留下來倒不如走了清淨。國公府里的五小姐很看重你,不如你就去做她的僕人吧?再怎麼樣,也比莊子裡的日子甜頭多啊。」
&事爺爺,」赫爾吏忽然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如果我去了那府里,是不是一輩子都只能為人奴僕了?」
宋管事一愣,隨即答道:「應該是吧!我看五小姐的意思,大約是想收你做私仆,簽一輩子的死契。」
赫爾吏聞言,微微垂下頭,那神色連宋管事看了都心生不忍:「唉,莫非你還心裡存著什麼指望嗎?賤民本身就不易,許多事都做不得,那國公府如此顯赫,當裡面的奴僕比外頭普通人家都要好不知道多少呢!」
&姐……」赫爾吏低聲問:「我聽說,小姐她也是……」
宋管事大驚,連忙捂住了赫爾吏的嘴:「老天爺,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這個可不能說!」
赫爾吏眼中泛起奇異的神采。
&萬記住,這事以後不能再提!哪怕別人說,你也不能跟著說!」宋管事四周看看,聲音壓得極為低:「就算小姐身上有賤民的血,那也和一般賤民不同,誰叫她有個那麼好的爺爺呢?父貴不怕母賤啊!更不提咱們小姐如今很蒙貴人恩寵,將來必定是要飛黃騰達的,甭說賤民了,就算是咱們普通百姓,甚至那些出身不錯的大家小姐,也未必及得上她呢。所以有些事心裡清楚就好,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要往外蹦,這才是咱們做下人的本分,知道嗎?」
赫爾吏咬住嘴唇,點點頭。
宋管事長嘆一聲,拍拍他的頭:「今晚你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我寫一封信給小姐,親自送你到那邊府里吧。」
回房後,赫爾吏摸了摸自己的床,果然又是濕的。他掀起褥子,只見水已經滲透至了床板,淅瀝瀝的一滴滴往下面落。
&回來了啊!」同房之人幸災樂禍道:「今天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把一桶都潑你床上了,美人兒,你就將就著睡睡吧哈哈哈!」
赫爾吏一聲不吭出了房,那個人在溫暖的被窩裡翻了個身,口裡尚自唧唧噥噥的。
宋管事上了年紀,次日起來時已是天大亮。他抽過幾管水煙後,想起昨天之事,就讓人去找赫爾吏。
&管事,那孩子不見了。」
&見了?」宋管事嚇了一跳:「沒和小鬼們一起捆草嗎?」
&呢,把莊子翻了個底也沒看到他人。」那人有見識:「八成是自己走咯,帶走了幾件衣服,其他都留下來了。」
宋管事去赫爾吏房間看了看,果然,沈樂給他的東西一樣沒動,就帶走了之前沈娡賞的衣服,大概還有些之前年節時給他的其他賞賜。
&這床怎麼回事?」跟隨而來的人發現了床褥的不正常:「濕成這樣還怎麼睡,這孩子怎麼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呢。」
宋管事愣愣地看著濕透了卻依然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拿起煙管,默然抽了起來。
沈娡得到消息時已是三天後,送信的人到來時,她正在院子裡看沈襄打鞦韆。沈樂怕沈襄長期拘束在觀內不自在,特地命人在道觀後院裡抬了幾架又高又結實的鞦韆,除了倆姐妹,偶爾也有道姑來此玩耍。
讀罷信,沈娡讓白蟬和白螢好生看著沈襄不要跌跤,自己則回了房,細細盤問送信那人。
&在莊子裡,被欺負的很厲害嗎?」
&的也不清楚,不過偶爾碰到他,倒是經常看到胳膊上多塊淤,臉上劃破個口子什麼的,真可惜了那個漂亮的孩子呀。」
&樣啊。」沈娡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那天,在夕陽中朝她遞來花枝的少年的模樣,下意識輕輕說了一句:「他會回來的吧。」
&
&什麼。」沈娡回過神:「辛苦你跑這一趟,替我和宋管事說聲不便回信,這邊一切安好。」便打發此人走了。
再回到院子時,沈襄正玩兒得高興不已呢。今日秋高氣爽,艷陽高照,她穿著青白色的半袖衣裙,一雙鞋一左一右各鑲著半塊海珠,身邊站著的侍女僕婦也都笑盈盈圍繞著她,或捧茶,或拿帕盒,眾星捧月一般。
沈娡不禁又想起赫爾吏。他和沈襄年紀相差不遠,此刻又在哪裡呢?
&姐,你也來玩兒嘛!」沈襄見沈娡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模樣,邀請道。
&就算了。看看你,一身汗還不去洗澡休息,越大越玩兒野了。」
&呀,已經玩兒了這麼久了,小姐你就歇歇吧。」
&下已經備好香韭炒乳餅了,小姐還不快洗手去吃麼?」
沈娡如此發話,眾人也忙湊趣勸沈襄。沈襄聽說有乳餅,丟了鞦韆就往回跑,白螢和服侍她的僕婦忙不迭追,頂了不起的是那個端茶的,小碎步一溜兒快,手中的茶盤卻穩穩噹噹,不見一滴濺落出來。
沈娡守喪期間,京都內發生了許多件事情。
首先是敏仁帝身體好轉,重掌朝政。太子不再行使監國之職,東宮卻比往日更加熱鬧喧囂——三皇子倒了。
也不知道敏仁帝病中聽到了什麼風聲,還是自己發現了什麼跡象,三皇子被剝奪了親王之爵,敏仁帝勒令其出宮,幽禁於黑馬郡的臨水山莊內,其黨羽皆被發配貶職,裘家更是元氣大傷,裘尚書也不再是尚書,而是被迫隨行三皇子至黑馬郡任當地太守;裘淑妃因教養不力,被降為靜妃,仍居長樂宮,但宮內情形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便是沈令因為思子成疾,徹底病倒,不顧敏仁帝再三挽留,堅持辭去了侍中一職在家養病,結束了「不動宰相」的傳奇。
田夫人攜沈樂親自來靜心觀接沈娡的排場之大,不僅震懾到了觀內的道姑雜役們,就連沈娡本人也是心驚,不知這是哪一齣戲。
&守孝是孝,回京更是大孝。老國公爺心中常常懊悔往事,未能與你的父親多親近,如今世上只剩了你這麼一個在他心尖上的孩子,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和你好好親近,也是彌補多年來的遺憾。」
話說到這份上,沈娡哪能違抗,只得匆匆打點行李隨她們回京。沈令只點名了沈娡,沈襄不能隨行,沈娡留下一個較為心腹的婦人照看她,又是百般叮囑,才上了車。
沈令辭去宰相之職後,從正堂里搬了出來,住在正堂後面的廂房裡,正堂則改由沈思庸夫婦居住。這一排廂房緊密相連,後面是清幽的草地,前方則是一排參天大樹與正堂相隔,井然有序,落針可聞,十分適合養病。
沈令住在最中間的大廂房內,他命人將沈娡的房間安排在隔壁,為的是方便相見,此舉一出,眾人皆說其時來運轉,從被嫌棄,變成受到了老國公爺特別的鐘愛,就連沈思庸夫婦也倍覺欣然。
但沈娡不這麼覺得。
不愧是這個家中最尊貴的人,就連隨意撥給孫女兒住的一間偏廂,也比原來她所居院子正房要敞闊華麗得多。值得一說的是三架高聳入雲的書櫃,裡面整整齊齊塞滿了各式書籍,小窗七步開外,則是一張大理石書案,上面所陳硯台海筆,宣紙飛墨,規格不下府內公子們。
說是怕躺久了腰疼骨頭軟,沈令並沒有睡在床上,而是半坐在一張梨花軟榻上。這軟榻設計得且是巧妙,微微後傾拖著老國公的腰,前面可以撐起放下,這樣就保證了披著貂被絨毯的老國公爺可以隨便拗成什麼姿勢,身體都不會暴露在微冷的空氣中,暖洋洋的,舒坦。
現在並不算深秋,天氣也不是很冷,大廂房裡卻已經擺好了炭盆。沈娡脫下了外套,沒一會兒還是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老國公活的越久越像個孩子,他不肯吃藥,堅持「食療」。眼下塌前就擺著一個高几,幾中央是掏空了的,下面有炭爐子,滾熱的大雁肉在鍋子內翻滾著,與藥材和香料一起散發出誘人的氣息。
&也吃吧,特地飯點兒叫的你,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是不?」
沈令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口氣卻比以往和善了不少。沈娡在他目光的催促下,舀了一勺湯在碗裡,這湯表面有浮脂,不顯熱,她喝的很慢,這才沒燙了嘴。
&點兒雁肉,這個是你兄弟獵來的,新鮮,送到廚下時還撲騰呢。」沈娡依言吃了,老國公很高興,丹大娘服侍著他,也吃下去小半碗。
趁著沈令用飯的當兒,沈娡打量了一下屋裡。一向崇尚簡樸的老國公似乎改了性,正廂的布置終於符合了他的身份,厚重而大方。空氣中除了鍋子的香氣還有薰香,那香也是上了年紀的迷醉,不知不覺沾在她的衣服上,令她也有了幾分沉重之感。她有一種感覺,自己這才是第一次見爺爺,之前的他,不過是躲在某種軀殼裡的假象罷了。
變化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老國公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和尋常人家老頭子看孫子孫女兒的眼神沒什麼區別,親熱中帶著些蕭索,可配在這麼一個人的身上,著實有些奇怪。
用過飯後,丹大娘知道老國公有話要說,便帶著人都散了。沈娡坐在沈令跟前,不輕不重地替他捶著腿。
&心吧,你也到要嫁人的年紀了,我老頭子活不了多久,不會拖著你。」沈令說:「在你出嫁之前,咱們和尋常爺孫一樣互相做個伴兒,我想我兒子,你想你的父親,大家一起有個念想,你說好不好?」
&爺言重了。」
沈令橫了沈娡一眼:「謙兒那樣老實巴交一個孩子,怎麼就養出了你這樣一個丫頭!我看大約是隨你母親!」
沈娡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母親是什麼樣的。」
沈令頓了頓,面上的神色瞬時變得很複雜,良久才笑著說:「什麼樣的?我也不好形容。長得挺單薄的吧,看著就不是有壽的樣子,嬌弱成那樣,我和你去世的奶奶都不敢罵她,一股氣只能往你父親身上發呢!她也就給了你這個身子,你才記事就去了,所以我也不怕對你說實話。」
&爺不用顧忌,怎麼想就怎麼說吧,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那個人吧,不說話,卻比能言善道的人還要厲害幾分。你想想看,尋常人看著美人兒也不會輕易動怒,更何況是你母親那種天仙兒般的人物呢?你奶奶嘛,也算是個狠角色了,卻不知不覺栽在她手裡。那次老四帶她回府,你奶奶對我說:『你看著吧,我不把這個禍水給罵成氣兒才怪!』我就等著看熱鬧呢,過了好大半會兒才板著臉出面,你猜怎麼著?婆媳倆你拉了我手,我拉了你手,含淚在那絮叨呢,你父親在旁邊只知道笑,和傻子一般。」沈令似乎還沒能從當時的震驚中緩過來:「那情景,嚇得我險些坐地上!」
沈娡頓時也被勾起了興趣:「母親她是怎麼辦到的?」
&哪裡知道呢?後來我問你奶奶,她死活不肯說,被逼急了才蹦出一句這個孩子也挺可憐,只是投錯了胎,叫我別難為她。我還能說什麼呢!好在你母親除了出身不好,也沒其他毛病,不誘著你父親寵妾滅妻,也從不鬧什麼事兒,比起其他出身大家的媳婦兒省事不少,我們便也罷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咱們沈家獨有你父親沒能留任京中,正是因為娶了你母親啊。」
又想起沈思謙,沈令長嘆一聲,目光混沌起來。
沈娡也不由得微嘆一聲,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來:「說起來,殷夫人對父親,倒也是情深意重。」
沈令一愣,點點頭:「對啊,這回的事我都聽老大他們說了,真是沒想到啊。看著那樣衿貴的媳婦,居然如此……造化弄人啊。」
沈娡敏銳地察覺出沈令有意迴避的地方,沒打算放過:「以殷夫人的身份,當初為何會嫁給我父親呢?」
沈令沉吟半晌,吹鬍子瞪眼道:「你這臭丫頭!咱們沈家好歹也是去天尺五的大族,論根基哪一點兒配不上他鶴川殷氏了!怎麼話在你嘴裡就變了味兒呢?他們兩川之人端著架子,也不過是啃老本的昨日黃花罷了,哪有我們京都大族如今的繁榮呢!」
沈娡見沈令耍賴,便不再追問,笑著替他捶腿。
沈令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轉移了話題:「我看你一個人陪著我老頭子也無聊,趕明兒叫老六也過來陪陪你,你們倆小姑娘也能有話說。」
&爺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回到房內後,白蟬一疊聲問沈娡有沒有受到老國公的刁難,沈娡說:「沒有,爺爺對我很好。雖不知道那理由幾分真假,他這段時間不想為難我是真的。」
白蟬放下心來,不禁又喜形於色。
&是,也不要高興太早了啊。」沈娡說:「有時候,一個人不喜歡另一個人,往往第一眼就註定了,隨後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
&姐話不能這樣說的嘛!固執己見的人是有,人若一味死心眼兒,活著也未免太累吧?若是不改變成見,這世間有多少人過不下去呢。」
沈娡笑了:「你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白蟬洋洋得意:「所以咯,老國公原先是沒見到咱們小姐這樣出色的孫女兒,才會被六小姐哄得團團轉,如今小姐這樣出彩,六小姐還怎麼比呢?想必老國公都不願意見她了吧?」
&呢,她並沒有失寵。」沈娡說:「名義上是讓她陪我,實際上怎樣不得而知。總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蟬安慰沈娡:「小姐你也不要總是擔心太多了,誰不會遇到好事兒呢?即便是再倒霉的人,也不見得倒霉一輩子吧,更何況小姐你一直順風順水,還有什麼可憂心的呢。老是這樣小心翼翼,會把送上門來的好運嚇走的。」
沈娡竟一時無言以對,半日方答:「你說的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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