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國夫人
時間飛逝,轉眼間春去秋來,又是滿城清風白雲,麗陽金菊。
連著兩年被選為開春行御的女學,玲瓏苑聲勢更甚以往,慕名前來就學的學生比之前翻了一番,原本略有空蕩的各個學堂頓時充盈起來,苑內道路上來來往往之人也多了不少,看起來生氣勃勃,繁榮喧鬧。
入學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出現佼佼者的幾率也大了許多。今年春入學的這批學生中,便有三位受到了眾人矚目——出身文豪世家的小才女李函玫,太子妃孫南霜的嫡親妹妹孫文英,以及已故良馥夫人的外孫女,徐夜。
此三人都算得上是才貌雙全之輩,然而再較起來,其中又以徐夜最為出眾。這個徐夜長得如何?端麗大方,明艷動人,更不提性子豁達寬和,見人便是三分笑,很會為人處事,又有賢安夫人特別關照,故而苑內上下十分受歡迎,人緣亦是極佳。
徐夜今年已有十六歲,按理說這個年紀入女學有些遲了,實際上她也是情非得已。徐家本是地方上的紳族,前幾年入京,因朝中無人關照,徐父的仕途並不順暢。本指望採選翻身,豈料被寄予厚望從小悉心培養,美名在外的寶貝千金竟然連初選都未過。徐夜雖是年紀輕輕的女流,卻眼光透徹,便索性來了玲瓏苑,為家族父弟另謀榮光。
李函玫個性孤傲,新輩三人中,徐夜只和孫文英親近,兩人每天形影不離,唇不離腮,感情要好如親生姐妹。
去年的閨閣科舉讓松堂減員不少,空落落只剩下二十來位在堂學生,菊堂晉升的名額頓時寬鬆了起來。徐夜琴棋書畫樣樣通,本有望升格,偏偏如攔路虎一般,讓急於求成的她心焦不已。
&事是急不得的。」孫文英安慰她說:「京都中多少女子都是被此書攔下深造之心,若你實在讀不來,倒不如去淑貞閣算了,反正你的外祖母與那邊也相厚呢。」
徐夜笑而不答。
兩人在珠泉園旁的水榭中飲茶閒聊,徐夜一改平時在眾人面前的無憂無慮模樣,顯得有些喪氣,孫文英輕聲細語地與她說話,徐夜則時不時低低苦笑幾聲。正說著,外面傳來說笑聲和腳步聲。
兩人抬頭一看,只見是幾個年幼的女孩兒。來人見水榭已有人在,稍微楞了一下,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對她們微微一禮,隨即在對面坐了下來。
這水榭極為闊敞,再來幾個人倒也不顯擁擠,可兩人覺得有些不自在,便止住了談話,默不作聲地看著水面的殘荷。
這幾個女孩兒一看便知是新入學的,若是稍微混得久一點的學生,看到徐夜二人必定會迴避,可她們卻對面不識,只當尋常前輩對待,毫無顧忌地繼續談論著種種事情。
&先生的鳳首箜篌真是美麗,我真想趁其不備摸一摸呢。」
&可不要淘氣,那麼寶貝的東西被你給碰壞了怎麼辦?好不容易入了學,為了這種事情被遣出去,會叫人笑掉牙的。」
&道知道,你當我傻麼?說實在的,外頭都說玲瓏苑如何門檻高,一旦進來了,也不過如此嘛,好多東西我在家裡就早已習熟了,先生又重講一遍,令我昏昏欲睡。」
&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梅蘭二堂以咱們自幼所學尚可應付,這菊堂,才是篩人的關口。」
此言一出,其他幾位女孩兒忙請教此話。
&知道你們見過菊堂前輩們的書桌沒有,和咱們所用的完全不一樣,除了上頭的案幾,右側以下是一豎排的抽屜,足足從腳邊排到腰呢,你們知道那裡頭是什麼嗎?」
&什麼?」眾人異口同聲問道。
&這套書,可不是咱們在家識字玩兒念的那幾本可以比的,是貨真價實的學問呢。入女學的人和不入女學的人,差別便在於此。當著菊堂的前輩,你們可不要說自己略讀過幾本書這種話,簡直是招人恥笑。」
其他幾人驚呆了,其中一位感慨道:「乖乖,從腰到腳麼?那得要多少時日才能背完啊。」
說話的女孩兒笑:「就這麼些,也不過是其中一部分罷了,真要全裝下去是不能夠的。小時候家裡的先生給我講三字女賢經,我仗著過目不忘的小機靈沒幾日便倒背如流,很是輕狂:『先生為何拿這種淺笨的書逗弄我,這世間寫書制書之人皆看不起女子,閨閣書籍都是粗製濫造,倒不如讓我和哥哥們看一樣的書,將來扮個男子模樣去博取功名玩耍。』那先生也不惱,笑嘻嘻地說:『小姐好志氣!只是此言略差矣,依我看來,有一部女學生所讀之書並不遜色於男子科舉經卷,甚至更加艱深呢。』我不信,他便偷偷拿了一本給我看。」
說到這裡,就連徐夜和孫文英也轉過目光,等待她的下文。
&本書便是中最為淺顯的一冊,我自認聰明,裡頭的字分開看都認得,組在一起卻是不認得了。自那以後,我再也不敢隨便翹小尾巴啦,就像我父親時常訓斥我的那樣,這世間滿桶水不晃,半桶水才晃蕩呢。」
眾人深以為然,原本活躍的氣氛一下子肅靜下來了,最開始嫌棄苑內課程簡單的女孩兒苦著臉說:「啊呀,被你這麼一說我頓時就害怕了,照這樣看,我們豈不是一輩子都沒指望出菊堂了?」
&不能這麼說,笨鳥先飛嘛。有志氣的人,大多在梅堂便開始自學此書了,只要不是傻子,死記硬背個五六七八年,或者橫了心熬到頭髮花白,總能有成效的不是?」
那女孩兒又笑又氣地推了她一下:「你這是在安慰人還是嚇唬人呢?」
其他女孩兒也哈哈笑了。
徐夜本來只是聽個熱鬧,聽到後來就有些心情不快起來,看了高談闊論的那女孩兒一眼,站起身拉著孫文英走了。
&用把那種人的話放在心上。」孫文英說:「她才多大,懂得些什麼,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亂議論。」
徐夜嘆了口氣:「我虛長她那麼些年歲,卻也是『裡頭的字分開看都認得,組在一起卻是不認得了>
孫文英笑著道:「我又何嘗不是呢?說句實話,即便是咱們堂的授課徐先生,不也是只知其字,不知其意麼?你看看松堂之人的歲數和模樣,再想想她們入學的年紀,可見並非靠天資聰穎。你這是太急,放穩心態,總能摸到竅門的。」
徐夜沉思了一會兒,忽的道:「我模模糊糊聽人說過,似乎玲瓏苑曾有人用不到兩年的時間便從梅堂入了松堂?」
孫文英說:「是麼?有這樣厲害的人?」
&非學生之間流傳,是我聽一位先生說的,大概不會有假。」徐夜笑:「據說那前輩因為家中事情暫時休學了,不在苑中,不然真想請教一番呢。」
孫文英點頭:「我也是,能做到這種事的,想必是個奇女子。」
兩人說的盡興,並未留神前方,走到長廊轉彎處時無意中撞上了一位女子,那人哎唷一聲,待看清是她們後,不由得滿面怒色。
徐夜和孫文英本想離開,那女子冷笑道:「我道是誰,撞了人也不言語一聲兒,原來是咱們苑的紅人,怪道和撞了貓兒狗兒一樣漫不經心呢。這樣看來,該是我請罪,兩位妹妹剛才可曾被我這硬骨頭給硌疼了?」
徐夜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人,半天沒思索起和她有過什麼過節,還是孫文英在耳邊低聲提醒:「她是寇柔的姐姐。」
徐夜哦了一聲。叫寇柔的那個女孩兒喜歡賣弄自己的畫,久為人厭,在一次例行炫技之時,被徐夜當眾拆穿其畫作的嚴重缺陷之處,氣得一個月稱病沒來苑中。那寇柔浮躁自負,得罪了許多人,故而那次徐夜的拆台使她在苑內形象和人氣皆升高不少,未曾想寇柔居然還有一位姐姐也在這裡,不過那又如何呢。
&姐姐這麼一提醒,還真有些疼呢。」四下無旁人,對方又是個有過節的,徐夜說話便少了許多不必要的掩飾:「今兒散學得回去找大夫看看,若是嚴重,也得請一個月半個月的假調理才是。」
寇柔的姐姐聽到她這番明譏暗諷的話,頓時惱火不已,回擊道:「都說徐大小姐雖然出身不高,言行舉止卻頗有大家之風,原來所謂的大家之風就是這等目中無人裝腔作勢呀?看來門第果然要緊,什麼窩產什麼蛋,小地方出來的喜鵲,就算粘上一身的孔雀毛,捏著嗓子學舌,也總會露出禿嚕毛尾巴的。」
孫文英見好友被辱,忙辯解道:「良馥夫人貴為前朝四大命婦之首,位同親王,也是你隨意折辱得的?」
&唷,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聽說自誇家門報外祖母名頭的。良馥夫人再尊貴,又不曾分恩與她一分半點現在受用,所以與她何干?她父親不過是個六品的棕帽子罷了!咱們苑貴女雲集,隨便拎一個出來家世都比你強十倍,你憑什麼在這興風作浪的,誰給你的臉?」
此話擊中了徐夜的軟肋,她眉心微微一動,暗中攥了攥拳頭,面上卻是若無其事的模樣:「我本生在地方小郡,從未自誇身份衿貴,大家之風什麼的也不過是苑內人謬讚而已,實在擔當不起。姐姐這話教訓的很是,我應該謹慎言行,沒事兒的時候多學學姐姐現在這番模樣,所謂的京都貴女氣派。」
&的好。」
一個淡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徐夜等人一怔,轉過頭去,三人表情各異——徐夜尚且有些茫然不知,孫文英眼眸一閃,而寇柔的姐姐則臉色大變。
&父親也只是一個六品的棕帽子,我卻不知收斂,一直擔當苑內要職,如今看來也是自找沒臉。不如我明兒就請辭,以後苑內之事,隨便拎一個家世比我強十倍的姐妹來做,比如,這位妹妹你?」
徐夜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的人——此人面容恬靜,恬靜得有些過於清淡了,只能說看著很舒服,很難讓人產生進一步的深刻印象;她在學服外僅披了一件玉色廣袖衫,髮髻也是很普通的落花纏柳髻,卻氣勢不凡,生生將跟隨在她身旁那些衣飾妝容華麗的女孩兒壓成了隨侍模樣,一看便知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寇柔的姐姐聽到程依第一句話就險些跪了,越到後頭越腿軟,忙蒼白著臉勉強笑著拼命解釋:「不不,程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天爺,你父親只是一個小官沒錯,但你姐姐可是正三品,是閨閣科舉的把關大人物啊!並且……今天是倒了什麼血霉,無緣無故被撞了不說,還得罪了這樣一個可怕之人……
寇柔的姐姐不禁十分悔恨方才只顧著痛快刻薄了,如果時間能倒流,她一定搶著在自己說出那番話前把自己拖走。
&妹妹是什麼意思呢?」
程依說話的語氣不輕不重,卻壓得寇柔的姐姐汗如雨下,最終只得拉下臉來,結結巴巴對徐夜道歉:「是我,我不對,因為被撞了心,心情不好所以胡言亂語……程小姐和徐小姐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以,以後我再也不這樣胡說八道了……我是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程依略略彎起嘴角,似有似無地那麼笑了一下,帶著人走了。寇柔的姐姐目送她離開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寇柔姐姐低聲下氣的模樣在徐夜心中激起不小的波紋。直到程依一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她才回過神來,問孫文英:「這個人是……」
&初來乍到,又沒個知根知底的人告訴,不認識她也是正常。」孫文英說:「之前我和你說過的吧,松堂之人與其他堂的人不同,別有身份,咱們不能與之相比;而這人是松堂的首腦之一。」
徐夜敏銳地抓住了其話中關鍵之處:「之一?那麼也就是說,還有其他首腦了?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她們之間大概也不會風平浪靜吧。」
&是必然咯。」孫文英說:「李前輩浮雲野鶴不管閒事,眼下把持苑內事務的實際上只有兩人,除了這一位,另一位便是國子監家的小姐鍾芮遲了。那鍾小姐自榜家世清貴,尋常人入不了她的眼,如今身邊有好幾位精明之人助勢呢。」
徐夜笑:「你和我一道入的學,怎麼這樣門清,說的頭頭是道的。」
孫文英說:「我不像你,一心撲在課業之上,閒著沒事就喜歡與人說這些雜事,自然就摸得一清二楚咯。」
徐夜噗嗤一笑:「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倒讓我慚愧呢!」
當日散學時,徐夜照例主動義務整理了一番書室,等苑內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來到玲瓏苑南門,漠然坐上了自家馬車。
俆府的馬車不仔細看不出來是六七年前時興的款式。家中一向有出無進,漸漸的窘迫起來。尤其許多錢都花在了培養她這一項上,在置辦了今年的新頭面衣服後,竟是無力再換一輛嶄新漂亮的馬車與之配套。好在徐夜心思巧妙,親自製了綢緞簾掛,又命人用漆刻意裝飾,改造一新的馬車乍看起來倒也雅致可愛,只可惜馬匹略老了,車夫也不甚體面,拉低了綜合水準,淪為中游。
換其他人坐這倆車無所謂,可是她不一樣。
她如今在玲瓏苑算是有頭有臉的風雲人物,無論做什麼都比堂內其他學生都要出色,什麼都是上游,怎能坐一輛中游的車呢?
徐夜撫摸著痕跡斑駁的窗棱,感覺自己似乎在撫摸徐家逐漸衰老衰落的家史。她一直憧憬著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傳說中的外祖母,不斷重複著她的榮光,在無形中提升自己的信心和底氣,奉她為信仰。可今天這一刻,她忽然有點恨她。
為什麼,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父親那種人呢?
徐家根基淺薄,俆父自小就平庸無奇,上了年紀後更是呆板木訥,時常被人坑。入京後,冤枉錢花了不少,該抱上大腿的人卻一個都沒抱上。每天只會哭喪著臉看著自己,說夜兒啊,以後咱們家只能靠你了哇,你那麼像你的外祖母,一定能平步青雲的。
採選落選後,他不斷喃喃著:「怎麼可能?我家夜兒明明名動京都……」
他沒有責怪她一個字,可是每句話,每個字都是在直刺她的心,責怪她。
呵呵,她為什麼連採選第一道門檻都踏不過去?
除了父親無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她那傳奇般的外祖母……
徐夜抓窗檻力氣太大,青蔥般的指甲猝然斷裂,她吃了一驚,忙鬆開手檢視,好在問題不大,並沒有傷到甲床,重新養養便好了。
俆父照例是在中門迎接自己女兒,親自扶她下車,噓寒問暖。徐夜不但不覺得感動,反而有些壓抑和不耐,可面上卻是無懈可擊的溫柔和賢淑。
&天先生又誇獎我了呢,說我學的很不錯,將來升松堂是穩穩的。」
俆父喜形於色:「好,好,我就說哪有事情能難倒夜兒呢。聽說,這個女學出來的人將來都可以在宮內任職?以夜兒的才色,入了宮還有什麼能攔住你飛黃騰達的,說不定皇上都會喜歡上你呢,再一個說不定,咱們就成皇親國戚了呢,哈哈哈!」
徐夜看著自己的父親,那眼神似乎從來不認識他,俆父卻恍然不覺,依然在做國丈爺的美夢:「不知道宮內那些娘娘長得怎樣呢?與我家夜兒比如何?」
徐夜頓了一頓,含笑道:「父親又在說笑了,能選入宮中的肯定是家世才貌俱全的人,再說了,為什麼一定要獲得皇上垂青呢?做一個有頭有臉的女官,也是不錯的。」
俆父忙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嘟噥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有頭有臉的女官,有幾個和皇上是毫無干係的呢?就拿你外祖母來說,誰不知道當年她那麼風光的原因呀。」
徐夜嗓子有點堵,她清了清嗓子,似是隨口嗔道:「父親!今上的年紀,都可以做我爺爺啦。」
俆父總算沒有再說讓她惱怒的話了,可是他滿不在乎的,笑嘻嘻的神氣完全泄露了他此刻內心所想,讓徐夜心如刀割。
就在徐夜僵硬地微笑的時候,一個軟軟的東西環住了她的腿。她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幼弟,頓時心中一暖,將他抱了起來。
&姐,姐姐!」
弟弟長得如粉團般伶俐可愛,他自出生便無母,大部分時間是她帶著的,感情很深。他第一個學會喊的不是父親,卻是姐姐。這奶聲奶氣的兩聲姐姐把徐夜心中的戾氣都化盡了,臉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
用過飯後,徐夜回到自己房中,命婢女撥亮燈燭,自己則深呼吸幾下,打開了。她的婢女雖得了小姐許可去睡,卻不敢真正放心睡著,時不時醒來幾次,第四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快天亮,可小姐卻還在燈下苦讀,那場景令她咋舌不已。天大亮後,她服侍著徐夜梳洗化妝,驚訝地發覺,自家小姐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熬夜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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