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謝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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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蒙蒙亮,鵝毛一般飄飄揚揚的大雪都停了,夏侯瀲才等來戴聖言和謝驚瀾,謝秉風居然也來了。他繃著一張國字臉,見到夏侯瀲慘白著一張臉一副快要嗝屁的模樣,臉上流露出幾分愧疚來。因他有偽君子的前科,夏侯瀲怎麼看怎麼像是裝模做樣。

    戴聖言摸了摸夏侯瀲的額頭和脖子,說道:「小友身體不錯,關在這漏風的柴房凍了一晚上都沒有發燒。」說著,他取下自己的披風,裹在夏侯瀲身上。

    披風是貂皮的,毛茸茸的貂毛戳在臉上,讓夏侯瀲凍僵的臉蛋稍稍回了點兒溫度。

    他這話意有所指,謝秉風老臉微紅,也走過來摸夏侯瀲的腦袋:「沒事了吧。唉,夫人也真是的,你不過是個孩子,雖然犯了錯,也不該遭這麼重的罰。既然沒事兒,快回去好好歇著吧,下次可別再壞規矩了。」

    這一句話狀似安慰,卻句句不離夏侯瀲壞了規矩犯了錯,表明他們懲罰是理所應當,現在是網開一面,才把夏侯瀲給放了。

    謝秉風一番話說完,差點沒把夏侯瀲氣吐血,張口就想要反駁,謝驚瀾握住他的手,暗暗搖了搖頭。

    謝驚瀾雖然沒有被關在柴房裡,可這臉看著比夏侯瀲的白多了,半分血色也沒有,好像在柴房裡關了一夜的是謝驚瀾而不是夏侯瀲。

    夏侯瀲有些擔心:「你沒事兒吧?」

    「一個小小的下仆,竟有如此大的臉面,謝家大爺、戴大儒天剛亮就趕來了。大清早的,這麼多人圍在這,我還以為我這柴房失火了呢。」謝驚瀾還沒有接話,一個高亢的女聲就傳了過來,眾人望過去,只見一個高挑的婦人帶著幾個丫鬟朝這邊走。

    婦人眸光冰冷,十指塗滿丹蔻,正是蕭氏。

    「說起來這罪魁禍首還是我,出手沒個輕重,把這孩子關了一夜,要不要我當面請罪啊?」

    謝秉風看起來有點頭疼,硬著頭皮道:「此事就此揭過,罵也罵了,罰也罰了,讓他回去歇著吧。我謝府雖然家法嚴明,但素來待下寬和,不曾苛待下人,你日後持家,須得謹記。」

    他不說話還好,此言一出,蕭氏像被踩了尾巴一般,臉色頓時不好看了。

    蕭氏皮笑肉不笑,道:「是,是,我不會持家,苛待下人,讓老爺你丟了顏面。妾身日後定當謹遵家訓,寬以待人,不過,這個叫夏侯瀲的,口齒伶俐,我瞧著討喜,不如留給我講講笑話逗逗樂,你看如何?」

    謝驚瀾和夏侯瀲同時背後發涼,兩個人默契地往戴聖言後邊兒退了一步。夏侯瀲膽戰心驚地瞥了眼謝驚瀾,後者眼裡也透著擔憂和焦急。

    戴聖言不著痕跡地把二人護在身後,悠悠地開口:「不巧,這孩子老夫已經買下了,如今他是老夫的家僕。」

    「哦?竟有此事?」蕭氏驚訝。

    謝秉風點頭:「學生不是說了嗎,老師若喜歡這孩子,領走便是,君子不言孔方兄,傷和氣。」

    蕭氏掩唇笑道:「想不到我和戴先生這麼有緣,這孩子我也著實喜歡的緊,他賣身契還在我那呢,若我執意不放人,戴先生難道要和我搶人嗎?」

    戴聖言的臉色終於凝重起來。

    柴房裡的氣氛十分尷尬,地方本就狹小,五個人站在裡頭,逼仄的空間讓夏侯瀲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他甚至不覺得冷了,反倒覺得有點熱,空氣里木頭腐朽的味道和蕭氏身上的香粉味混在一起,讓他更加難以呼吸。

    戴聖言把枯瘦的手掌放在夏侯瀲的頭上,他的手瘦得只剩下樹枝一樣的骨頭,天寒地凍,只有掌心溫溫的。

    但這僅有的溫度也足夠了,夏侯瀲莫名其妙地安下心來。

    戴聖言捋捋鬍子,不緊不慢地開口:「實不相瞞,老夫觀此子才思敏捷,穎悟絕倫,若細細教導,將來必定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傳孔聖朱子之絕學,繼諸葛仲達之後履,成不世之聖,萬代之表。此等英才,老夫相信二位定然不會任其明珠蒙塵。」

    不世之聖?萬代之表?

    謝秉風和蕭氏望向夏侯瀲,後者的鼻子裡淌出一串鼻涕,直流到嘴巴皮子上,夏侯瀲使勁兒一吸,鼻涕呼嚕一聲沒了蹤影,留下亮晶晶的痕跡。

    謝驚瀾和戴聖言都有些不忍直視。

    夏侯瀲有些不好意思,厚著臉皮說:「說不定孔夫子十二歲的時候也是個鼻涕蟲呢。」

    謝驚瀾低聲道:「孔夫子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會陳俎豆,設禮容了。」

    「俎豆是什麼?豆子?好吃嗎?」

    謝驚瀾:「……」

    戴聖言為官多年,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功夫學得出神入化,他硬是從夏侯瀲聳頭耷腦的模樣里瞧出萬世先師的影子,繼續道:「此子乃天生英才,老夫閱人無數,不會有錯,老夫決意收他為徒,若夫人難以割愛,老夫無法,只好請來知府大人同座一敘,與夫人好生商量一番。」

    金陵知府蘇卓成是戴聖言的三千弟子之一,素有求賢若渴之名,找他過來,無異於將夏侯瀲拱手相讓。

    這下輪到蕭氏臉色不好了,她能仗勢欺人,戴聖言也能倚老賣老。雖有律法在前,夏侯瀲是謝府的僕人,謝府若不肯放手,夏侯瀲無論如何也出不了謝府的大門,但架不住人情為先,戴聖言又是天下士子之首,謝府不放人,只會得到一個踐踏英才之名。

    雖然這個「英才」一首詩也不會背,一本聖賢書也沒有看過。

    「拙荊無狀,老師莫要介意。老師有教無類,柴棚之下得愛徒,此乃佳話,拙荊豈敢再執意阻攔?」謝秉風轉臉看向蕭氏,「夫人,大清早的,外邊兒天涼,你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蕭氏冷哼一聲,道:「那妾身在此恭喜戴先生喜得愛徒,希望他真能如先生所說,文能治國,武能安邦!」

    夏侯瀲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他不亂國就不錯了,指望他治國,怕是離滅國不遠了。

    戴聖言神態自如地微笑:「當然。」

    他說的是「當然」而不是「多謝」,蕭氏的臉更黑了。


    謝驚瀾的臉色差的不行,簡直像一張白紙,夏侯瀲等蕭氏和謝秉風都走了,上手摸了摸他的臉,果然發燒了。

    他的身子簡直比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小姐還金貴,夏侯瀲來不及咂舌慨嘆,二話不說就把謝驚瀾背在背上,急急忙忙跟戴聖言道了句謝就沖回秋梧院。戴聖言被晾在了雪地里,一個人哭笑不得。

    秋梧院裡又是一陣手忙腳亂,人仰馬翻。

    謝驚瀾病得起不來床好幾天,被關了一晚上的夏侯瀲蔫了會兒,沒多久就恢復生龍活虎的模樣。夏侯瀲身板硬實,常年習武練刀,打下了不錯的底子,發燒出會兒汗就好了,不像謝驚瀾,活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讓人心驚肉跳的。

    蓮香看著心疼,忍不住嘟囔:「這個戴先生在哪待著不好,那晚非要歇在蘇大人家裡,害的少爺剛醒,身子還沒有好利索,就爬牆出去找他。真是氣死人了!」

    蘭姑姑勸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好在少爺現在已經沒事兒了,養養就是了。」

    「蓮香姐,你說是少爺給我搬的救兵?」夏侯瀲不知從哪冒出來,把蓮香嚇了一大跳。

    昨兒夏侯瀲拿到了自己的賣身契,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沒扔沒燒,到戴聖言那問他能不能把契約給謝驚瀾。戴聖言不置可否,說這是他自己的自由,隨便他如何處置。

    夏侯瀲便又揣著賣身契回來了,路過廚房,正好聽見蓮香嘰嘰咕咕。

    他真的沒想到謝驚瀾都病得人事不省了,還能硬爬起來給他搬救兵去。

    蓮香撫著胸口緩了好一陣,怨氣沖沖地道:「你什麼毛病,專愛嚇唬人?可不是嗎,少爺知道你被關起來了,急得像個陀螺,我打聽來戴先生在蘇家,少爺就翻牆走了,我和蘭姑姑都沒能攔住。大清早的灌了一肚子冷風,不發燒才怪呢。」

    夏侯瀲從蓮香手裡搶過藥,道:「我去端給他。」

    甫一接過手,藥湯的苦味就直往鼻子裡鑽,夏侯瀲苦得直咂舌,真是難為謝驚瀾了,喝這麼苦的藥,還一喝就好幾天。夏侯瀲生病其實都沒怎么喝過藥,一來他娘經常不在山裡,他生病了也沒人知道,二來他身體倍兒棒,熬著熬著就好了。

    輕輕開了門,夏侯瀲先伸腦袋進去看謝驚瀾醒了沒。

    謝驚瀾靠在床沿上,眼睛從書卷堆里抬起來,望向賊頭賊腦的夏侯瀲。

    「真行,病成這樣了還不忘記看書。」

    「你也得看,後日老師便要開堂講學了,老師說了,第一堂課考察孟子經義。」

    「知道了知道了。」夏侯瀲敷衍他,把藥湯端到謝驚瀾嘴邊,謝驚瀾眼睛一下沒眨,全灌了下去,讓夏侯瀲準備好的蜜餞都沒了用武之地。

    謝驚瀾想執起書卷繼續讀書,夏侯瀲按住他的手,沖謝驚瀾眨眨眼,道:「且慢,少爺,看我變個戲法唄!」

    「不看。」謝驚瀾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哎,很快的,你就瞅一眼唄!」

    謝驚瀾拿夏侯瀲沒辦法,嘆了口氣,只好坐著等夏侯瀲開始他的表演。

    他先亮了手,示意謝驚瀾自己手裡空無一物,然後兩手隨意一抓,似隔空捻了什麼東西握在手裡,伸到謝驚瀾鼻子底下。

    夏侯瀲笑得燦爛無比,努努嘴,讓謝驚瀾開自己的手。謝驚瀾睨了他一眼,勉為其難地打開夏侯瀲的左手。掌心裡是一個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團,蔫不拉幾的,寒磣得有些像草紙。

    「……」好嫌棄,完全不想理他怎麼辦?

    謝驚瀾的手伸向書卷。

    「喂,給個面子,打開看看嘛。」

    謝驚瀾猶豫了好一陣才打開紙團,目光忽地一滯:「你……給我你的賣身契幹什麼?」

    「在我娘來接我之前,我會一直在這當你的書童,所以這張賣身契呢,就先放你這兒,你可得幫我好好保管。」

    「我才不要,你自己拿著。」

    夏侯瀲把賣身契硬塞進謝驚瀾手裡,道:「麻利地給我收著,我的賣身契,別人想要還要不著呢。」

    謝驚瀾嘟囔:「嘁,說得自己多稀罕似的。」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夏侯瀲的賣身契收進一個小盒子裡,上了鎖,放進衣箱。做完這一切才回過身來打開夏侯瀲的第二個拳頭,裡頭是一塊鏽跡斑斑的銅錢。

    謝驚瀾接過銅錢,道:「這是什麼?看模樣,好像是唐朝的?」

    「這是我在山上的一個墳墓里撿的,原本撿了四枚,被我娘拿走了三枚,她說給我留著當傳家寶,以後送給我的媳婦兒。」

    墳墓里撿的?那得多髒!

    謝驚瀾被開水燙了似的扔回給夏侯瀲,道:「你娘缺心眼吧,這玩意兒誰要?你給了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指不定就不要你了。」

    夏侯瀲把銅錢塞回到謝驚瀾手裡,說道:「你拿著,以後我走了,你想見我的時候,把它放到城裡面最高的地方,無論我在哪,只要我活著,就會來見你。」

    說這話時,夏侯瀲顯得很鄭重,謝驚瀾從來沒見過夏侯瀲這模樣,他吊兒郎當,走路都沒個正形,現在他沒有嬉皮笑臉,沒有擠眉弄眼,倒叫謝驚瀾有些不習慣。

    手心裡的銅錢還帶著夏侯瀲的體溫,他的手常年捂不熱,冬天更是冷得像塊冰,溫溫的銅錢在他掌心裡火烤過似的,那熾熱的溫度沿著手臂的經絡一直傳到胸口。

    燙得有點灼人。

    他有些怔,結結巴巴地開口:「你……」頓了頓,悶聲道,「沒事的,夏侯瀲。娘死了,我習慣了,爹不聞不問,我習慣了,將來你不在我身邊,我也能習慣。反正無論發生什麼事,習慣習慣就好了。」他摩挲著手裡的銅板,想了會兒,補充道:「不過,等我以後當了大官,我就派人捉了你們老大,到時候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去偷東西了。」

    「好!那小的以後就仰仗少爺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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