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瀟笑了:「你們有所不知,當年母親給我和姐姐建了這雙泉亭時,指著龍像說過。說西邊的那一尊是我的,東邊的那一尊是姐姐的,叮囑我們以後就算各奔東西也要相親相愛。如今你砸的是西邊的那一尊,我說原諒你便是原諒你了,你也不必再和你母親去說起此事,以後也不用再提,你可明白了?」
朱芷潔聽到這裡,方才覺得這個姨母長得和母親一樣不怒自威,心腸卻是極軟,不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冷不防又被姨母后面一句話給問得窘了起來。
「你可是喜歡李重延了?」
朱玉瀟見她臉紅得已經滲出汗,卻一個字也答不出,連邊上的小貝都忍不住笑出一聲來。
「你呀……其實又何須你替他跟姨母來辯解什麼。他那性子,在蒼梧國就已經是無法無天的了,姨母難道還不清楚麼?他小時候來太師府玩,把黎太君種了滿園的藥草都給拔了個七零八落,黎太君非但不惱,還誇他年紀小力氣大呢。」
這已經是朱芷潔聽到的又一樁舊案了,若把迄今為止聽到的都入編成冊,估計都能成一本《太子從惡錄》。想到這裡,腦中又浮現出李重延的身影,好像在說:「這是龍涎口,那邊就是太常寺卿的家,嘿嘿嘿。」真是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朱玉瀟看著她的神色點了點頭,似自言自語道:「看來你是真喜歡他。」
朱芷潔憋了半響,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他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倒也沒否了朱玉瀟的話。
「他父皇倒是個性子和善的人,這麼多年也沒聽說過跟誰發過脾氣,他們李家不就是推崇以仁治國的麼。」朱玉瀟話鋒一轉,「你今天過來是想問,你與李重延的聯姻之事妥與不妥是不是?」
朱芷潔未想姨母會如此單刀直入,口中支吾起來。朱玉瀟卻不等她回答便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妥!」
不管你們如何兩情相悅,那裡都已成虎穴,當年母親定下失衡之策之日起便已註定如此。如今慕雲佑雖死,慕雲佐和黎太君尚在,你若是嫁過去,明槍易擋暗箭難防。黎太君那樣的用毒高手,日後若清楚了我昔日所做之事,必會轉恨於你。
這豈是你這樣一個不諳世事不知人心險惡的小姑娘所能承受得了的,反倒要送了性命。只是這些幾十年的家仇國恨,我又如何能讓你知曉,與你說清呢。
朱玉瀟想到這裡,把臉色轉緩了一些,好言勸道:「太多的原委姨母也不好說太多,姨母只是為了潔兒著想。這輩子能在你母皇的庇護下將來尋一門王公,錦衣玉食平安度日,豈不更好?何必非要離姊妹於千里之外,去受那異鄉之苦呢。」
朱芷潔本來滿心歡喜地想來和姨母說說李重延的事,卻被快刀斬亂麻一般地給斷了話頭,真是說不出的委屈。其實她起初只是想來探一探姨母的口氣,問一問蒼梧國的情形,並沒有想要談婚論嫁。被姨母這樣一說,反倒失落了起來,越發思念起李重延了。
就這樣,一個話到嘴邊不能訴,一個滿懷心事說不出,寡淡地又坐了一會兒朱芷潔便起身告辭了。
朱玉瀟見朱芷潔失魂落魄般地走出殿去,惟有搖了搖頭,輕嘆了一句:「也是孽緣。」
* * * * * *
壺梁閣的書齋里,一盞琉璃燈照在窗前。
蘇曉塵剛用過晚飯,打算拿出《雲策》來溫習一下。
自從佑伯伯留給他這套書後,已經翻看了無數次,雖然自己保護得很是小心,書盒還是有些舊了。蘇曉塵愛惜地摸了摸書盒底部略略翻起毛的地方,看著窗外遠處的涌金門,心中生出幾分無奈來。
明明知道銀泉公主就在那門裡,明明她知道許許多多的事情,就是不能問個究竟。佑伯伯,我到底該怎麼辦。
琉璃燈前忽然一個人影晃過,蘇曉塵一驚,尚未看清時,那人影已從窗外躍了進來。
「怎麼是你?這個時辰你是怎麼躲過湖上那些巡邏的侍衛的?」蘇曉塵十分疑惑。
朱芷瀲取下身上的斗篷,呼了口氣:「可算是到了,還好你沒出去,不然撲個空,我就白操這心了。」
她見桌上又是一壺黑岩青針,很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咕嘟咕嘟喝下去,這才坐下。蘇曉塵見她一臉的汗,猜想是湖上這一路劃得急,大晚上黑燈瞎火地划船過來,一定是來說之前答應老楊查看南華島之事,心中不由地感激起來。
「我不是答應老楊去南華島了嗎?我就去和大姐說了這事兒,她還真允准了。噢,我也說了,你也一起去。」
蘇曉塵一聽,自己這個外臣一起去,那兇巴巴的大姐肯定是一聲獅子吼,不行!
朱芷瀲一瞧他臉上神色不以為然,不急反笑:「她沒說不行!就是要我們答應要私訪,不可與她扯上干係。她還說,那南華島二十年前是有舊案的,與此次民變可能有關,要想查清還需翻閱舊檔卷宗。卷宗都封存在撫星台,她已安排了地方讓我們今晚過去悄悄看,湖上的巡邏也都是她幫忙給支開的,不然你以為我哪兒那麼大本事能過來找你?」
說完白了蘇曉塵一眼,又嘟噥了一句:「瞧你,老把我大姐想得那麼壞。」
蘇曉塵一聽,朱芷凌居然會答應自己這個外臣去礦島,覺得這事兒聽著總是有些蹊蹺。待要細問時,見燈下朱芷瀲嬌小的臉龐上紅暈未消,細細的毛孔上還兀自滲著汗。一想這姐妹倆一個幫忙安排一個前後奔波,最終受益的還不是為了自己攬下的龍鬚之事,便又把話給噎了回去。
朱芷瀲喝了半壺茶,又坐得這一會兒,氣息舒緩了不少。她站起身來信步走到窗前,看到燈下那盒《雲策》,剛要隨手翻看。背後蘇曉塵一聲喝:「別動!」
嚇得朱芷瀲小手一縮。其實話剛出口,蘇曉塵自己也是悔了。見朱芷瀲臉上幾分窘迫幾分委屈,忙柔聲說道:「這是我的一位很重要的人去世前留給我的。方才言語冒犯,你……你不要介意。」說完作了一揖,以示賠禮。
朱芷瀲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樣的氣,便是大姐有時惱了,最多也只是瞪她一眼。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為他的事兒來回折騰,卻被他這樣呵斥,心裡真是五味瓶打翻了一地。正欲搶白幾句,見他還彎腰躬在燈下,說得言辭懇切。轉念又想,他說是重要之人的遺物,也許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呢?算了,不去計較了,氣兒竟然就消了大半。
她一托窗欞,又翻出窗外,低聲嗔道:「呆子,還杵在哪兒呢?來還是不來?」
蘇曉塵這才回過神來,忙應了一聲,轉身把《雲策》藏好,也翻出窗外。不一會兒兩人便沒入了邊上的蘆葦叢中。
新月如鉤,湖面如鏡。
整個太液城下的湖上一艘巡邏的船隻都沒有。只見一葉扁舟悄然曳來,船的兩頭分坐著兩個身影。
方才這樣一鬧,兩人都有些尷尬,一路上便沉悶了些。朱芷瀲其實是個雨過天晴的性子,過了一會兒,她指了指桌几上的點心說:「那是我二姐午後讓人帶過來的。她親手做的榛子酥,你要是餓了就吃吧。」
蘇曉塵其實晚飯吃得並不少,聽她這樣說了,倒不好拂了面子,便探身拿起一塊嘗了嘗。
確實美味!碾碎的榛子裹在鬆軟的蓮蓉里嚼起來真是滿齒溢香!
朱芷瀲見他吃得開心,自己也笑起來,之前的小風波已作雲散。
「你二姐的手藝當真了得。」蘇曉塵讚嘆道。
「那是自然。她今天去看我姨母,所以就多做了些點心分給我,你才有這口福呢。」其實朱芷瀲見了點心便想到晚上拿來給蘇曉塵嘗一嘗,姐姐的點心,可比宮裡尋常的點心要好吃百倍。
蘇曉塵一聽,問道:「姨母……可是銀泉公主?」
「是啊。」
「她……她近來可好?」蘇曉塵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私下裡我也沒去過清輝宮。其實雖是姨母,她嫁去你們蒼梧國的時候,還沒有我呢。所以……」朱芷瀲說的倒是實情。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機會再見一見銀泉公主殿下。」蘇曉塵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涌金門,喃喃自語道。
「你想見她?」朱芷瀲搖了搖頭,「我勸你還是不要了。上次嘉德殿上你把我大姐惹得不快,她已經既往不咎了。如今你還想進涌金門看我姨母,再惹出事端,我也保不了你。」
蘇曉塵不做聲了。
畢竟是在碧海國,皇城之下,怎能容他肆意行事,還是另尋辦法吧。
朱芷瀲遲疑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那……那我也問你一件事。」
「嗯?」蘇曉塵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你說那本書是重要之人的遺物。那人……那人是男是女?」
「嗯?是佑伯伯。噢,就是銀泉公主的夫婿。」蘇曉塵依然想著自己的事,答得很隨意。
「噢,是他呀,原來是他呀,哈哈哈。」朱芷瀲忽然覺得心中一陣輕快,這一路上千纏萬繞的思緒終於撥雲見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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