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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天保提著一桶水放到門外。燃字閣 www.ranzige.com
這桶水是用來防火的。
現在街上已經沒有救火隊了,昨天遠處天邊就冒起了黑煙,應該是又有流氓搶劫燒屋。小流氓們就在大白天,把浸了油的破布爛木頭砸破玻璃窗戶扔進屋,等人跑出來了,他們再披著淋了水的棉被跑進屋裡搶東西。
有的家裡男人有血性,跟小流氓打起來,兩邊都各有死傷。
唉,世道變壞了。
不過一個月一百多塊的救火費還是照收的。
馬天保把水桶放在門外,街頭一個倒臥的乞丐就爬起來,捧著破碗走過來,跪在馬天保面前,磕兩個頭,說:「大人,賞碗水喝吧。」
馬天保嘆了兩口氣,拿他的碗在桶里盛了一碗水端給他,又回屋去給他拿了兩個饅頭。
乞丐千恩萬謝的走了。
這個乞丐是前幾天來的,晚上躲在背風的小巷子裡,白天就躺在大街上曬太陽。馬嬸不讓馬天保天天施捨他,馬天保就隔三岔五的,碰到就給他兩個饅頭。
馬天保回到屋裡,馬嬸看著他嘆氣,沒說什麼,說什麼都沒用,她也不浪費口水了。
馬天保也沉默下來。
或許他的善良是一種負擔,但那是他僅有的美好了,他捨不得放棄自己的善良。
以前在金公館時,他也努力做一個好人,一個高尚的人。那時馬嬸從來不說什麼,金公館裡里的下人也都說他人好,心好,讀了大學也沒有瞧不起人。
他一直以為他做的是對的。
現在他才明白,做什麼事都跟環境有關。在金公館和學校,他的善良會得到稱讚。但在貧窮的時候,善良就不會得到稱讚了。
可是變得精明就更好嗎?那他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做一個精明的人呢?
他不是不知道精明的好處,但當時他就選擇要做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幫助別人的人。
他希望能堅持到底。
他到屋裡看了看爸爸。
他們家新搬的這間下人房是有窗戶的,窗戶下半截是用木板封著的,只露出上面的一小塊,那裡會有陽光灑進來。
他的爸爸現在眼睛已經沒辦法睜得太大了,總是半睜半閉。但就算是這樣,他醒著的時候,臉一定是朝著窗戶的。
爸爸現在睡著了。
幾乎沒有呼吸。
他伸手在被子下面摸了摸,果然又尿濕了。
現在他的爸爸一天到晚都不會說話,一天也吃不了一碗飯,水也只能喝半碗。尿也控制不住,什麼時候去摸,蓆子都是濕的。
他把爸爸推成側躺,把下面的尿擦乾,再鋪上報紙。報紙吸濕吸味。
他再把人放平,爸爸喘了兩聲,眼睛仿佛睜了一下,又似乎只是眼球在眼皮下轉了一下。
爸爸快死了。
馬天保很清楚。
那個大夫施針以後,爸爸就不再疼了,也能順利的呼吸,不會再說胸疼、肩疼、背疼。
仿佛就像好了一樣。
但很快的,他就虛弱了下去。吃飯、喝水都少了,也不再能控制大小便,睡得越來越多。
到現在,已經連話都不說了。
馬天保和馬嬸已經在商量辦喪事了。
馬嬸說,要在外面租一間房,把他爸爸搬過去。
「不能讓他死在祝家,這不合適,也沒有這個道理。就是人家不嫌棄,我們自己也要做足禮數。」馬嬸說,「看著日子差不多了,你就去租一間房,不用多好,有張床就行。我們把你爸抬過去,在那裡等著他咽氣,裝裹起來,點一塊地,埋了。現在這個時候,也不用講究排場,不用停了,道場也不用做了,吹吹唱唱的也不用要了,也不必請什麼親人朋友。我跟你爸都是做下人的,親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裡。你的朋友……唉,現在也不必請了。」
馬嬸顯得很消沉。
馬天保能理解。
她和爸爸以前都盼著他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要是他能順利的畢業工作,跟楊玉蟬結婚,那等到爸爸去世的時候,爸爸的喪禮就可以辦得非常風光了,來致意的不會只有金家的下人,而是會有他的朋友、同事,他妻子的朋友、同事,等等。那一定就是她和爸爸期盼的了。
但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
他沒能做到父母期望的事,讓他們失望了。
馬天保這段時間也很少說話,他沒什麼可以說話的人。
蘇先生突然不回來住了,他猜是因為王小姐總來的事。這讓他很愧疚,因為馬嬸很害怕不安,擔心自己一家人會被趕出去,破天荒頭一遭罵了他還打了他。
自己沒有能力是幫不了人的,他連自己都幫不了。
馬天保發現他是如此的無能。
讀書只是讀出了一座空中樓閣。
但有人在讀了書以後,能憑自己的雙手建一座樓閣。
而有的人在讀了書以後,沒辦法把知識轉化成財富,那到最後,他讀的書就只是一紙空文。
馬天保不由得開始懷疑他當年的理想。假如他順利的跟楊玉蟬結婚,那他最終會實現自己的理想嗎?
這個念頭像一盆冷水澆在了他的頭上,讓他前所未有的清醒起來。
他一直以為,他和楊玉蟬分手只是因為家裡出了事,是無可奈何。
但現在再想,就算他們結婚了也不會得到他們想像中的幸福生活。
因為他仍是他。
家裡出事反而讓他在短時間裡就認清了自己。
如果沒有出事,他可能要花上更多時間來認清自己的無能。那時,他可能已經害了楊玉蟬或另一個女人,可能還有他們的孩子。
人貴有自知之明。
很可惜,他沒有。
晚飯,馬嬸只煮了一鍋土豆湯。他先盛了一碗去餵爸爸,今天他喝了四五口就不喝了。
馬天保把那一碗剩下的湯喝完,想起外面的乞丐,就盛了一碗,打算拿出去給他。
他端著碗到那個小巷子裡,卻聽到女人的呼救聲。
他趕緊跑過去,竟然是那個乞丐按住了一個女人正在欺負她!他顧不上多想,撲上去把乞丐給扯下來,拿著那碗就往他頭上砸,瓷碗一下就砸碎了,割傷了他的手。
乞丐看到是個男人,不知有沒有認出他來,掙扎著跑了。
他這才去把那個受欺負的女人扶起來。
是王之娥。
旁邊還扔著一個包袱。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破,頭上臉上都有傷,人看起來很不對勁,有些糊塗的樣子。
馬天保顧不上多想,把她扶起來,拾起她的包袱,將人給帶回了祝家樓。
馬嬸一看這樣就知道出了什麼事,嘆道:「造孽啊!」
她認出了王之娥,卻沒有再說難聽話。
她把王之娥扶到了屋裡,讓馬天保去燒水。
等熱水拿來,馬嬸幫王之娥擦洗乾淨,換上了乾淨衣服。
馬嬸拿著髒衣服出來,對馬天保說:「萬幸,沒叫惡人得呈。這姑娘是趁家裡人開門買菜的功夫跑出來的,包袱里還帶著她的鐲子,不知她是計劃了多久才跑出來的。不過人雖然可憐,卻不能留在這裡。不能叫她給祝家、給蘇先生惹禍。你想想一會兒把人送到哪兒吧。」
馬嬸又給王之娥端進去了一碗熱湯,只剩下馬天保在門廳台階上坐著發呆。
他要把王之娥送到哪裡?
他沒有地方安置她。
可他剛救了人,不能就這麼把她再推出去。
馬天保想了又想,給學校打了個電話,想問一下蘇先生說過的那個幫助窮人學知識的學習班還有沒有,如果還有,他想把王之娥送過去。
學生會的學生接到電話,聽說是要送一個逃家的女孩子來,這個女孩子反抗封建的家庭,為了自己的命運勇於抗爭!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接電話的學生激動的說:「有有有!我們還在辦這個學習班,一直在招收學員!不收學費的!人在哪裡?我們可以去接人的。」
馬天保鬆了一口氣,說明天他把人送過去。
掛了電話,他仍在發怔。
仿佛隔著一條電話線,他又回到了那個充滿理想,充滿希望的國度。
他跟馬嬸說,明天他把王之娥送到學校去。
馬嬸嘆了口氣,同情又憐惜的看著他:「天保,爸媽讓你受委屈了,媽知道,你一直想做點有用的事,就像在學校里一樣。爸媽拖累了你。」
馬天保的眼眶泛潮,搖搖頭說:「媽,沒有,不是這麼回事。我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
第二天,他帶著王之娥,兩人步行去學校。
一路上,王之娥都很憂慮,很不解。她不停的問馬天保:「你說要送我去上學,為什麼?」
「上學怎麼會不要錢呢?」
「我上了學,能幹什麼?上完了學,我回哪兒呢?」
馬天保拉著她,因為王之娥幾次都停下來,好像想逃跑的樣子。
他們這樣在路上拉拉扯扯,看起來很像惡人在強迫女孩,可路人看到了都遠遠避開,不會上來管閒事。
馬天保說:「你上了學以後,就能自己找工作,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不用做丫頭,做妾了。」
王之娥覺得他在騙人,可她又覺得馬天保是好人,好人是不會騙
她的。
但他說的話,她都聽不懂,不明白啊。
做丫頭就是工作啊,也有薪水,她就住在主家,侍候主人,這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還要另外去上學,學技術,再找工作呢?
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是什麼意思?做丫頭就能養活自己啊。
她其實也不想做妾。但要是蘇先生要求,她也不敢拒絕啊。蘇先生不要她,她就一直做丫頭了。
她擔心馬天保想把她賣掉,一直想跑,可又害怕他,不敢反抗。
兩人就這樣走了四個小時才走到學校。
聽說要來新學生,還是個女學生,楊玉蟬和楊玉燕特意到學校門口迎接。
等看到是馬天保拉著一個女孩子過來時,兩人都愣了。
楊玉蟬趕緊上去幫忙——幫女學生掙脫馬天保,她護著王之娥,把人攔在身後,對馬天保卡了殼,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開始「你你你」的卡帶。
楊玉燕跑過來說,「女學生?她不願意來嗎?」
馬天保:「不是不願意,她只是不懂。」
楊玉燕這段時間為了這個學習班,使盡了坑蒙拐騙的招數,聞言就說:「沒事,我們教一教她就懂了。」
為了得到一個學生,她們這些招生的人什麼都敢幹!
楊玉燕轉頭看這個新學生,目光慈愛——有點眼熟?
王之娥也看到了楊玉燕,驚訝極了,她馬上緊張的問好:「楊二小姐好。」
楊玉燕最近見的生人有限,也想起來了。
楊玉燕:「要當蘇純鈞丫頭的那個?」
她語調溫柔,面上帶笑,尾音上挑。
馬天保無端端就覺得背上冒起了汗。
——他應該先跟蘇先生講一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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