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一切都像日照一樣坦白。
夏一傑面如死灰,那模樣很像舊時的他,很容易動容,一副心地善良的樣子。
只不過,比之從前,他的膽子的確是大了不少。
他手裡還握著刀,是緊緊的握著,仿佛根本沒有想過要把刀丟開似的,又覺得這樣反而令他感到安心——原來,暴力如權柄,一把刀的作用與拐杖類似,真的可以支撐一個廢人站起來說話做事。
沈要沒再出聲了,只是多看了夏一傑一眼,適才轉身走了。
他面上並無什麼多餘的表情,卻好像一隻鬼正在披著人皮看人,鬼氣森森,陰惻惻的,不必笑都可以作出嘲笑,嘲笑一個落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或新鬼。
此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
之後的幾日,一切都很風平浪靜。
畢竟,陳督軍難得來岳,便猶如皇帝下江南,要做的事情可不止只有吃飯。
然而,要做的事情有許多,大部分卻都要放到吃飯的時候來說,市政廳鹽務局郵政局,官家有官家的山珍海味,然後輪到諸位實業工廠,商人也有商人的玉盤珍饈,吃不完的膏脂,吃完一桌又有一桌,民脂民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沈要算了算,他大約已有好一陣子沒吃過郝姨燒的晚飯了。
好在,梁延那頭始終也歇不了太久,督軍大駕,他實在不好一面也不見,於是腿傷還未愈,就支著拐杖出來了。
如此,沈要一見他來,立刻便站起身來準備下職。
「你幹什麼去?」
沈要懶得理他,就說:「回家。」
「回什麼家?」
梁延倏爾一笑,那笑聲輕飄飄的,略顯輕忽,著實令人聽了不大舒服。
「別回家了,和我一起陪督軍吃飯去。我聽夏一傑說,今晚要見的正是織造局的孫局長,我與他很是相熟,上回還請他特意為我紡了一匹布呢。」
「那關我什麼事。」
「的確不關你的事。」
梁延說,「但是關子窈的事。」
沈要於是凝眉望定他。
梁延故作驚訝道:「上回子窈把她包飯盒的紗衣解下來替我包紮傷口,那衣服正好是她二姐成親時嫁妝里的香雲紗裁的,我既然給她弄髒了,就理所應當賠一匹一模一樣的布給她。我還想著今晚就讓孫局長把布順便拿來,再讓你給子窈帶回去呢——哦,怎麼不說話了,難道這事兒子窈沒和你說過嗎?」
梁延原以為,他這一番話,應當是一隻餌。
沈要也許不會被他釣上岸來剝皮去骨,但至少會稍微上鉤,被那鉤子上的倒刺扎穿了嘴,免不了眉間心上都是一緊。
不大痛的微微痛,遠比劇痛還要惱人,揮之不去。
誰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廂,沈要只管聽他說罷了,卻根本無動於衷。
「她的確沒和我說過。」
「但是,她平時無論需要什麼,都會和我說。」
「所以,如果她不說,那就是她不需要。」
是時,沈要居然一字一頓的說道,「——還有,你手裡這副拐杖,也是她早就不要了的東西。」
原來,他一眼便知那副拐杖的來歷。
梁延於是冷冰冰的挑眉一笑。
「——當狗還當出了主人的樣子!沈要,看來是我小瞧了你。」
沈要沒有應聲,只管撇開他自顧自的出門去了。
他面無表情的,衛兵拿不準他的心思,遂敬禮都不敢太大聲,唯恐自己變成路障,又觸了他的霉頭。
一路疾行,沈要只將油門踩得死緊。
秋末的日末,天光早就不亮了,可城中的路燈卻還沒來得及亮,於是,除去萬家燈火,曖昧的夜色里便只剩下點滴幾盞車燈明晃晃的照著,有點兒孤單。
遠遠的,沈要就瞧見公館的玻璃窗子被絲絨布簾遮住了一半,另一半倒是沒拉窗簾,亮堂堂的,隱約照出一個人影,是坐著的,卻沒有動,也猜不出在做什麼——但是,總之,無論做什麼都好,大約都不會是在等他。
如果她不說,那就是她不需要。
——沒由來的,沈要心下忽然就冒出這句話來。
這幾日,蕭子窈始終沒有同他說過哪怕一句的想念。
她簡直冷靜得像只瓷器。
既漂亮,又冰冷。
他湊上來抱住她,她便會在他的體溫里變暖,如熱戀,可一旦他走開了,她便又涼下來了,連一點兒回音都沒有了。
沈要原以為蕭子窈應當是獨自吃過了飯的,卻不知怎麼,他始終又有些不甘心,便想偷偷的看她一眼,看看她究竟有沒有在等他。
——也看看她究竟有沒有等過他。
於是,這般想著,他便將車子停在了路邊,然後一路走進了梧桐樹下。
是時,紅楓逶迤滿地,風起而四散,紛飛如紙錢。
好冷的天氣。
好在,眼下他正圍著蕭子窈織給他的那條圍巾,又丑、又顯眼,卻很暖和,與楓葉一色。
沈要沒有敲門。
那扇落地的玻璃窗子已然近在眼前了,他不必走得太近,便可以看清蕭子窈披著雪白夾襖的背影,是坐著的,亭亭玉立的模樣,一動也不動,看樣子應當是吃過飯了,沒等他。
他一下子便覺得失落起來,心是空落落的,連眼睛也是空落落的。
誰知,偏就此時,他卻見蕭子窈忽然自顧自的站了起來,然後又往窗子這邊走——約莫是打算下鑰了,所以一手掛住了窗簾,將拉未拉,也許是一刻也不願等他了。
沈要立刻後退了一步。
風聲很大。
然,哪怕那風聲再大,也大不過蕭子窈落在他心下的一字一句。
「好大的風,也不知道那呆子怎樣了。」
「不如就偷偷的去查崗他一次好了。」
「省得想來想去,連飯也吃不下。」
話畢,她便眼波輕柔的關上了窗簾,那絲絨的紅光只在燈下流瀲一瞬,如驚鴻一瞥,轉瞬即逝。
沈要說不出話來。
他於是立刻調頭,兩三步便跑去了玄關的檐下,只管在那兒站定了,又認認真真的理了理袖口衣襟,一如從前小白樓里的那個冬日,他始終守在蕭子窈的門前,等她出來。
然後,就見她笑眼如畫,似嗔似喜的同他說上一句——
「呆子,這麼冷的天,怎麼你不知道進屋來尋我?」
那畫面就仿佛昨日一般,時至今日,都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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