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時候,劉牧之認為靠他自己和劉氏的影響力,只要獲得三司使的支持,就能把事態控制在「就事論事」的局面——處理涉及命案、有罪行的劉氏族人即可。愛字閣 www.aizige.com
如今案件過多,已成浪濤之勢,而且還不能看到盡頭,加之將門合力在後面推波助瀾,劉氏這棟大廈已經無法獨自支撐,若不能獲得徐明朗和其他門第的大力支援,大廈必將被大浪傾覆。
好在徐明朗最終同意相助。
時間已經過了申時,赤金的斜陽緩緩西沉,劉牧之運足修為之力側耳傾聽,京兆府的鼓聲依稀可聞,每一個節拍都如同針扎在他的心脈上,總讓他焦躁不安。
聽到宦官尖細悠長的傳喚聲,劉牧之定了定心神,跟在徐明朗身後,與好幾位在三省六部擔任要職的門第大人物,一起進了崇文殿。
行過禮,劉牧之看見宋治放下了手裡的硃筆,在堆成兩座小山狀的摺子中,神色威嚴目光平靜的看過來。他隨意揮揮手,叫人準備了蒲團,好讓堂中的文武大臣可以席地而坐。
這個舉動讓劉牧之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已經知道眼下這場談話必有爭論,大爭論。看了看先一步帶著將門頂級官員到來的趙玄極,劉牧之的心在下沉,也在變得沉穩。
他知道,河西劉氏這個有著七百年歷史,在本朝達到家勢頂峰的家族,將在這裡在今日被決定命運前途,乃至生死存亡。
劉牧之發現趙玄極也在看他,這位跪坐之時依然有「淵渟岳峙」氣度的將門第一人,身形偉岸的猶如鋼筋鐵骨,眉宇鋒銳的似有金戈之形,好似無論面對多少正面攻來的沙場強敵,無論腳下是否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他跟他背後的黃旗都能始終屹立。
這是悍將之氣。宵小避之不及。
而此時,劉牧之分明看到,趙玄極眼中有一抹不加掩飾的戲謔,就好像他是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敵軍將領!這讓劉牧之面容陰鷙。
他暗暗咬牙,盯著對方片刻,心道:「這裡是朝堂,不是沙場!你趙玄極縱然能沙場百勝,也不過是一介莽夫,或許能震懾宵小,但豈能讓本公心生忌憚!
「戰爭不過是政治的延續,軍人不過是朝廷的刀子,平民百姓或許會敬畏你們,可到了朝堂上,古往今來被文官彈劾奪權,乃至鬱鬱而終的百戰名將,難道還少了?你們的命運,掌握在我們手裡!」
趙玄極將劉牧之的神色納在眼底,面露鄙夷之色,暗道:「匹夫,死到臨頭猶不自知!將軍不善權力算計,並不是蠢,而是因為要把精力用在研究兵家之道上。若是將軍都去學了官場心計,哪還有心思琢磨兵法戰陣、訓練三軍將士,你們這些匹夫豈能安享太平,有在背後戕害我們的機會?」
兩人四目相對,雖然沒有開口說話,但彼此爭鋒相對之勢,已經如刀槍相擊,殺氣外溢。
大殿很寬闊,足以容納百多人,文武雙方十多名重臣分坐兩班,大片地方空著。
矩形的斜陽餘暉拉得很長,寒風入門捲動帷簾,角落光線逐漸暗淡,束手而立的宦官無聲無息,空氣中瀰漫開冷硬而危險的肅殺之氣。
終於,皇帝那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徐徐響起,好似低沉的號角,「一日之內,京兆府接到的事關劉氏族人的命案,已經超過了六十起,朕很驚訝,也很憤怒。在此之前,朕一直以為,我大齊的門第世家乃是江山柱石,社稷肱骨,但今日之事,卻讓朕大開眼界。劉卿,你來告訴朕,朕之前是不是錯看了你們?」
劉牧之起身離座,在堂中下拜請罪,他先是痛苦自責,承認自己沒有管理好家族,以至於出現了這些害群之馬,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姑息,必將徹查族人不法事,清除這些老鼠屎,並請求皇帝治他的罪。
言罷,徐明朗起身來到劉牧之身邊,面色沉痛又滿是公正,聲音中氣十足的對皇帝道:「稟陛下,我大齊律法嚴明,今日這些大小案子,自然會有京兆尹一一嚴查法辦,不會讓受害者蒙冤受屈,也不會讓有罪者逍遙法外。
「這些案子都涉及劉氏,參知政事也有罪責,但水至清則無魚,家族大了,難免有一些不爭氣的族人,參知政事雖有失察之責,但這也是他忙於公務,日日夜夜為大齊國事奔波勞碌、嘔心瀝血,無暇治理家族的緣故,並非有意縱容。還請陛下看在參知政事勤於公事的份上,稍息怒火。」
他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把劉牧之,或者說絕大部分劉氏族人,跟那些有罪者區分來來。
把命案的懲治範圍,控制在直接致人死傷的劉氏族人身上,不去計較那些劉氏族人是受了誰的授意,忽略土地兼併、放印子錢這些命案產生的根本。
從而讓劉牧之的罪責,只涉及「治家不嚴」的失察之罪,好保住劉牧之參知政事的官職。
劉牧之在開年後是要作為領頭者,提出、推動「樞密院」的,是承受將門反對攻勢的主將,只有他站得穩了,給將門的壓力大,五軍都督府提出後才能有文官「讓步」的效果,從而得到施行。
這是已經準備了很久的事,如今已經箭在弦上,徐明朗必須保住劉牧之這個無法輕易被替代的角色。如果劉牧之倒了,這件事又得耽擱下去。
趙玄極聽了徐明朗的話,哂笑一聲,起身離座,向宋治拱手道:「陛下,徐相之言,臣不敢苟同。今日這些命案,體現出的劉氏之罪,是整個劉氏不擇手段攫取財富、壓榨百姓、草菅人命!而不是某些劉氏族人個人行為不端!
「劉氏土地兼併、放印子錢的規模之大,殘害的百姓之多,豈是個別劉氏族人能做主的?除非這個人是劉氏家主!」
此言一出,在場的將門大人物們,立即點頭稱是,紛紛讚許鎮國公說得在理。一時間,門第大人物們都是面如鍋底。
劉牧之臉色一變,轉頭怒道:「鎮國公,你這是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說劉某指使了這些事?京兆府都還沒把案子查明白,鎮國公憑什麼如此污衊劉某?!」
趙玄極冷哼一聲,「你難道不是劉氏家主?若是本公軍中出了殘害百姓的士卒,本公豈能無罪?若是趙氏有族人草菅人命,莫說數十人,有一個本公都自認脫不了干係!」
這個道理很直白,徐明朗、劉牧之就是詭辯而已。然而官場、權力場上的爭鬥,如果都是看對錯黑白的,那也就不叫官場了。
劉牧之一時理虧語塞,徐明朗接過話頭淡淡道:「今日之事,說來其實很蹊蹺。那麼多苦主從藍田、石門兩縣,同時來到京兆府鳴冤,可是巧的很,偏偏還證據充分,真是聲勢浩大。
「而他們所陳述的案子,基本都不是眼前發生的,短則隔了數月,長則數年,有一兩件案子,竟然還是十年前的!鎮國公就不奇怪,這些苦主是為何要等到此時才鳴冤,又為何能一起來鳴冤?鎮國公不覺得這些人背後有人指使,且目的不純嗎?」
聞聽此言,很多人都變了眼色。
這番話威力十足。
傻子也聽得出來,徐明朗這是在說今日之事,是趙玄極在背後搗鬼,是趙氏為了對付劉氏。
命案是實打實的,徐明朗不可能否認,能做文章的地方不多,從世家之爭、文武之爭的角度上去說,把劉氏變成被趙氏苦心孤詣算計的受害者,無疑可以把水攪混。
若是大家認為趙氏用心險惡,或許還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削弱將門、收攏兵權,這是朝廷大計,已經進行很長時間了,徐明朗不覺得眼下會因為趙氏帶著將門反撲而停止。
趙玄極明白徐明朗這席話的險惡用心,冷冷道:「莫須有的東西,本公怎麼會清楚?若是徐相認為這些命案有問題,大可以自己去查,找出證據就是。不過與之相比,今日京兆府的案子,每一件可都證據充足。該先處理哪一邊,徐相作為百官之首,主理皇朝政事的宰相,不會沒譜吧?」
徐明朗想指摘趙氏在背後主導這一切,可趙玄極知道,對方根本找不到證據,所以態度強硬。趙氏目前跟一品樓往來的族人,幾乎只有趙寧、趙七月,而且因為雙方之間沒有利益輸送,也就不存在可供按圖索驥的痕跡。
徐明朗重重哼了一聲,趙玄極的態度,讓他意識到趙氏的計劃,可能非常嚴謹,沒有破綻可尋。原本他還指望,用查案查出趙氏在幕後主使這一切作為砝碼,亦或是要挾,來跟趙氏交換保全劉牧之,如今看來這個打算怕是無法實現。
時間緊迫。
徐明朗看了一眼兵部尚書。
「陛下,參知政事為皇朝盡忠、為陛下分憂多年,一直戮力公事,從未出過差錯,且屢有功勳,如今劉氏某些族人有罪行,也是家族大了,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法辦那些有罪之人就是了,若還牽連參知政事,怕是會讓群臣寒心!請陛下明查!」兵部尚書出班啟奏,說完便拜伏於地不起身,表達出堅決的態度。
「陛下,劉氏某些族人縱然有錯,也沒到株連的份上,請陛下顧念參知政事半生為公,功勳卓著的情分,莫要寒了臣子之心!」
「請陛下明鑑!」
「臣附議,請陛下明察!」
殿中的門第重臣們,悉數起身下拜,力保劉牧之。
這是徐明朗的第三個方案。
為了保下劉牧之,他先是讓劉牧之承認有限的罪責,並詭辯劉牧之只是有治家不嚴的過錯,沒有觸犯律法的行徑;
這個嘗試失敗後,他又暗沙射影,表示劉氏今日的危局,都是趙玄極一手造成,是趙氏為了扳倒劉氏而施行的陰謀;
在這個努力也不能見效後,他便拿出了殺手鐧:讓士人門第一起力保劉牧之,一方面抗衡趙玄極和將門聲勢,一方面給皇帝施壓,製造眾意難違的局面。
徐明朗之所以敢這麼做,一方面固然是門第不懼將門,且這些年一直壓著將門,在朝堂上本身就勢大、權力大、官員多、影響力大;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皇朝的權力不只是集中在皇帝手裡,在有百年世家千年大族這樣的政治集團時,朝廷權力本就屬於皇帝和所有世家。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很多世家聯合起來給皇帝施壓,或是對某件事有了統一意見,那麼皇帝不管願不願意,都只能順從眾意民心。
這個民心,在上位者眼裡,從來就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錢有勢的統治階層,既得利益者!
自古以來,敢直言死諫還能在朝堂上站得穩,不會被皇帝弄死的所謂直臣,都是因為他們背後有一大群利益相關的世家大族支持,他們的一言一行,說出來就是代表那一群人的想法。皇帝不是不想把這種人弄死,而是不能,或者說代價太大,不值得。
當直臣背後沒了世家大族,也就不會再有經常抓著皇帝袖子噴對方一臉唾沫進言,還能屹立朝堂不倒,甚至流芳百世這種事了。這個時候,皇帝要弄死一個人幾個人真的很容易,不管他是不是重臣。
望著拜了一地的文官大臣,宋治面露為難之色,看起來很難做出決斷。至於他眼底的那抹戾氣,隱藏得極深,掩飾得極好,無人能夠察覺。
那句「莫要寒了臣子之心」,如鯁在喉,如劍在心!
「胡說八道!為皇朝分了憂,難道就可以百罪得免?若是如此,在場的所有人,一個個都是大臣,是不是就都不需要理會皇朝律法了?!」
潞國公魏崇山跳了出來,暴躁的對著文官們一通怒喝,然後向皇帝抱拳,「陛下,大齊治國靠得就是律法嚴明,賞罰有度,劉氏出了這麼多惡賊,參知政事難辭其咎,把自家都能管成這個德行,還怎麼處理國事?請陛下治他的罪!」
「陛下,臣是武將,很清楚只有賞罰嚴明,軍隊才會有戰力,若是有罪不究,那豈不亂了套了?」
「臣附議!」
「請陛下明察!」
將門重臣們,在門第大人物們出動後,也不甘示弱,在魏崇山率先呼應了趙玄極後,依照之前的約定,全都跳出來表明態度。
宋治眼中掠過一絲笑意和欣慰。但很快,又被陰沉所取代。瞬息之間,便回到了之前的那種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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