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頎長的身影腳步一頓,片刻後才轉過頭來,依舊滿臉溫柔笑容,用了開玩笑般的語氣:「你說什麼?」
有那麼一剎那,我多想藏起我滿心的糾結痛苦,還他一副天真的笑靨,嬌嗔一句:「玩笑而已。」
但紮根在我心底,那貫穿兩世的道德潔癖,如同一隻高尚卻無情的手,義務反顧地將我推上一條不歸之路。
我抬起頭,正視他一雙如墨深邃的鳳眸,一字一句道:「張薔舞弊的案子,你亦參與其中,對不對?」
他與我對視幾秒鐘,終舉步復向我走來,語調甚是平靜:「月兒何以這樣認為?」
我從衣袖裡掏出一物放在掌心:「可記得這把鎖?」
他便拿起來端詳了一陣,「這把小鎖,與衡鑑堂存卷柜上的,一般無二。」說罷抬頭望我,「月兒可是覺得,這鎖有什麼問題?」
在他清亮目光下,我反而垂了眼眸,盯著掌心的黃銅小鎖,「你可記得,那日你我去衡鑑堂之時,吳六為開那把鎖破費周折,無論如何也夠它不著,且尋遍衡鑑堂,也沒找到個可以墊腳的東西。」
「我自然記得,最後還是我幫他打開的。」
我輕嘆了口氣,「太子妃張小姐,其身量並不比吳六高,且有孕在身。吳六都打不開那把鎖,太子妃又如何能打得開?」
我說這話時驀然抬頭,正對上秦朗微縮的瞳孔,只覺自己的一顆心,針扎似地疼了一下。
「你曾對我說過,在衡鑑堂伺候在太子身邊的,不過芙蕖姑娘並一個小太監魏公公,而隨太子妃探班前去的,也只她的貼身丫鬟畫眉,這三個下人身量皆不比吳六高,故而不可能打開存卷櫃的大鎖。若他們想要從衡鑑堂外搬個墊腳的東西來,夜深人靜,又極易引起太子以及門外侍衛的警覺。」
秦朗一雙鳳眸中露出個耐人尋味的神情:「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也曾因此事而困惑不已,直至昨日,見到了制那把鎖的老匠人,才得到些啟迪,發現在這個推理過程中,我始終忽視了一個人。」我直直盯著他的雙眸,「就是你。」
秦朗愣了片刻,唇角卻扯出個頗為無奈的笑容:「所以,你懷疑是我私開了存卷櫃的鎖,將張薔的偽造試卷放了進去?」
我抿了抿唇,並不答話。
他便復向我靠近兩步,伸手扶了我的肩膀,用了極盡柔和的調子,「月兒,你推斷案情不留死角不惟親的做法,我十分欣賞。然你總說,論斷要講證據,作案要講動機,我且問你:證據何在?動機又何在?」
我便垂眸,重新端詳掌心的小小銅鎖:「昨日,我初次開這把鎖的時候,被李雷嘲笑一番,說鎖眼明明在左側,我卻拿了鑰匙往右側戳。我才意識到這鎖頗為獨特,大部分廣鎖的鎖眼都在右側,乃是為了適應人們右手拿鑰匙的習慣,然這把鎖,以及存卷柜上的大銅鎖卻截然相反。據制鎖的老匠人解釋,是因為委託他制鎖的前任貢院黃院首,是慣用左手之人,故而特意要求將鎖眼置於左側。」
「而你。」我拉了他的雙手,攤開在面前,指尖撫過他手上的薄繭,「並不是左撇子,這從你右手虎口和指尖的繭子,都比左手的要厚些便可證明。而那日在衡鑑堂,那存卷柜上的鎖位置頗高,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鎖眼在哪邊……
彼時,你卻從吳六手中接過鑰匙,便乾淨利落地從左側鎖眼開了鎖,毫不猶豫分毫不錯……」我唇角扯出一絲冷笑:「請問,這是為何?」
秦朗握著我的手一僵,眼角一抹駭然的表情悄無聲息地划過,薄薄唇角動了動,卻未曾出聲。
我咬了咬下唇,索性將話說得明白:「那是因為,你之前根本就開過那把鎖。而能讓你去開那把鎖,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受人之託,神鬼不知地將張薔的仿冒謄錄卷,放了進去。」
話說至此,秦朗的身形終是顫了顫,偏轉了頭不再看我,「月兒應知,我與張家並無往來瓜葛……」
「你與張家無關,這我相信。然張薔舞弊之事,也許本就與張家沒太大關係。此事與小樹的案子一樣,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針對太子的陷阱。」
說至此,我心底驀地一沉,再抬頭看秦朗,眼神中已多出幾分灼熱的怨恨:「小樹被冤的案子,你是否也涉身其中?」
「我沒有!」秦朗幾乎是下意識地答到,臉上亦划過一抹慌亂的神情,卻令我愈發心寒。
在我咄咄如刀的眸光下,他終垂下頭去。須臾之後,才深吸一口氣,「月兒,我承認,張薔之事,正如你所說。但我若告訴你,我做這事乃是殿下的授意……」
我毫不留情地冷笑:「你與二殿下,確是越走越近了!」
「我不是……」
他正急欲開口辯駁,不料異變突生,一道極細的破空聲划過,秦朗眼疾手快地攬了我向旁側一帶,我只覺一縷幽幽藍光從眼前閃過,又剎那不見蹤影。
秦朗手中長劍出鞘,將我擋在身後,冷聲喝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便從他身側探出一點頭去,見秦朗對面一高挑女子,紫衣飄飄面若桃李,不是紫煙又是哪個?
紫煙以袖掩面嬌笑一聲,眼波從秦朗臉上掃過,語氣卻似嬌嗔:「人家來幫你解決麻煩,你還要這樣凶。」說罷側目望我一眼,眼角殺機畢現,「他已看破了你的所作所為,你還要護著他,不怕他如蛇般反咬你一口麼?」
秦朗手中劍風一凜,語調愈發冰冷:「我早說過,你再敢動她,我定饒你不得!」
紫煙倒不發怒,反搖頭嘖嘖道:「好個執著的痴情男子,放著我這樣的人間絕色不多看一眼,卻對個小倌兒一往情深,真真讓人羨慕嫉妒恨呢。」
我這才憶起,與紫煙的幾番照面,我都是一襲男裝。
卻聽紫煙忽而正色道:「今日你若不殺了他,終究會被他供了出去,到時你脫身不難,何以再讓主上信你?」
主上……我心中一凜。
秦朗卻冷笑:「此事我自有計較,不用你管。」
紫煙表情愈發嘆惋:「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看來,這美男關亦不好過……倒讓我看看,是多麼驚艷的一張小臉,能將這頭冷血的狼迷得神魂顛倒……」
說著,作勢向前兩步,藏在廣袖中的手卻忽然發動,一條索命的光線驟然向我襲來!
幸而秦朗驚覺,揮劍一格,遂欺身向前,與紫煙戰作一團。
我在一旁冷眼觀了許久,才看明白紫煙所用的兵器乃是一種極細的銀絲,如同前世電影中蜘蛛俠的蛛絲般收放自如,殺人於無形。
我憶起我師父老道士曾提到過,一種源自漠北異邦的罕見功夫:天女飛絲。
難道,這紫煙竟是異域之人?
我正思忖著,卻忽聞紫煙發出低低一聲呻吟,抬頭再望去,見她驟然後撤幾步,以手捂著的肩頭有紅色氤氳而開,顯然是中了秦朗一劍。
「你……」紫煙一雙眼都犯了紅,咬牙恨恨道,「我去向主上稟明,看他能輕饒你!」
秦朗轉頭,望都不望她一眼:「隨你。」
紫煙投下忿忿一瞥,飛身不見。天光大亮,天邊一片血色朝陽。
我便深深望了那長身玉立的身影最後一眼,轉身走進了赤紅的日光里。
依稀聽到身後的聲音,壓抑而低沉,「月兒……」
我一手捂了心口,喉頭一甜,但覺一口腥血染上了唇舌。
我卻抬頭狠狠地將它咽了下去,腳下步伐不停。
「你走吧,我再不會見你,從此我的生死安危,與你再無相干。」
我這句話出,驀然聽到身後,長劍墜地的聲響。
我卻不回頭,帶血的唇角浮出一絲決絕的冷笑:
「秦朗,我與你從此以往,參商永隔,生離死別,不復相見!」
——金榜題名時完結
「搬家?」
潘公子過於駭然,連手中的玉骨扇都掉落在了地上。
我彎腰替他撿了起來,交到他手心,卻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了手腕。
「可是因為我,」他盯著我與他猶各執一端的扇子,語氣小心翼翼,「之前那兩番不適宜的言語做派,惹怒了姑娘……實在是罪該萬死。」他兀自自嘲地笑笑,「兄長便兄長吧,我不再強求,你又何必躲我千里之外?」
潘公子這一番低三下四讓我著實有些心酸,忙連連搖頭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實在與你無關。」
「那又是為何?」
我眼神黯了黯,抬頭強自笑道:「生活嘛,不只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在一地住厭倦了,就想換換環境。揚州那地方,地靈人秀、四時皆宜,我們上次去時我便十分中意,正巧打探到瘦西湖二十四橋附近,有座不大不小的宅子正出售,便想攜家人去住上一陣子。」
我自以為一番話說得可體漂亮,說完卻在潘公子溫潤的探究目光下,漸漸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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