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在朝堂上將胖子罵得狗血淋頭,還將胖子的兩位恩師黃淮、楊溥逮捕下獄,以示懲戒。
一時間,朝野內外皆看出了太子的失寵。與之相反,隨皇帝北征戰功累累的二皇子朱高煦,聲望一路水漲船高,甚至當年皇帝那句「勉之」也被重新翻了出來,被朝堂上的有心者認為,陛下此次很可能有廢掉太子,改立二皇子之意。
偏偏幾日後的結果,是陛下令太子交出監國的所有職權,在東宮閉門思過,無召不得出。
我心中十分愧疚,畢竟胖子是因為我,才錯過了迎駕,搞得如今自身難保、步履維艱。
至於那批軍火,終被太子查獲。然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三皇子朱高燧卻並未獲罪,反而搖身一變成了截獲倭寇軍火的功臣,被保奏提前結束了守陵思過,奉召回宮。
而成為軍火買家替罪羊的,是徐記船塢的徐老闆,以謀反之罪被滿門抄斬。
至於那批軍火的去向,以及三皇子如何「因禍得福」,向我講述的潘公子刻意避過,我也並不詢問。
也許是胖子與三皇子暗中達成了某種交易,也許是三皇子有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撐腰,管它呢,與我何干?
如今的姑娘我,是個不諳世事、醉生夢死之人。
我裹緊了身上烏鴉色的斗篷,在元宵節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穿過,步履匆匆。
一路向北,耳畔漸漸清靜下來,我反而鬆了口氣。
爬上北山半山腰的楓林,在一方小小的青冢前停下腳步。
無字無碑,不過一抔黃土。畢竟,他犯下那樣的滔天大罪,有人願替他殮屍安葬,尋個歸處,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自那日午門訣別,我對於他,已無所謂愛或恨,只是希望一份心靈的安寧。偏偏,他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卻如附骨之蛆,讓我在半醉半醒間,在午夜夢回時每每想起,揮之不去。
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我蹲下身去,伸手拂去青冢前的雪,露出一塊寒涼平滑的青石,我打開隨身帶來的食盒,將一碗炸好的糯米湯圓擺在青石上,口中沒好氣地嘀咕:「我知道你不愛吃甜的,但今兒好歹是元宵節,應景兒的東西,你……愛吃不吃罷。」
說罷,將一雙筷子擺在碗上,又順手收了青石旁的空碗。
那是我正月初五時給他送來的餃子。
我便盯著空碗愣了會兒神,直至凍僵了的腿腳有些麻木酸疼,才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這時時處處愛走神的毛病,真是越來越無可救藥了。
我暗嘆著搖了搖頭,轉身下山去。
回來已是正午時分,大概是舞龍舞獅表演剛剛結束,大街小巷間皆充斥著要回家吃中飯的男女老少。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得十分艱難,索性棄了大路,轉入一條小巷。
巷子口是家年糕攤子,各色年糕被店家巧手作成不同的動物形狀,看起來十分新鮮可愛。
我想了想,過去挑了一隻白兔和一隻鸚哥樣的,打算給阿暖帶回去。這丫頭自從我一蹶不振以來,每日鞍前馬後地照顧著,人都瘦了一圈。
我給了老闆兩枚銅錢,收好了年糕低頭便走,走了兩步才後知後覺,食盒忘在了年糕攤子上。
轉身見一同樣穿黑色斗篷的女子正里在攤前,從荷包里摸出枚銅錢遞給老闆,一截手腕從黑色衣袖中露了出來,現出一朵小而鮮紅的妖花。
那妖花刺在我眼中,讓我瞬間咬緊了牙。
紫煙?
我閃身隱在一棵老槐樹後,見那女子揣了包年糕的紙包轉過身來,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我隱好身形待她走遠幾步,隨即遠遠地跟了上去。
幸而今日的大街小巷皆熙攘,饒是紫煙這樣的高手也行走不快,我得以一路尾隨,直至來到了一座青瓦高牆下。
那女子頓了腳步,脫下身上的烏鴉色斗篷,現出一身規整的宮女服色,向守衛出示了腰牌,便被放進門去。
徒留我在門外疑惑了一陣,轉身向潘公子府邸走去。
「你確定,這是紫煙?」潘公子望著我畫出的中年宮女問道。
「千真萬確。」我一臉篤定,「紫煙擅長易容之術,將自己換個中年女子的相貌也是小菜一碟。我只是不明白,紫煙身為二皇子的手下,二皇子並不住在宮中,她扮做個宮女進宮去意欲何為?」我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潘公子時常出入宮中,可見過這樣一個宮女?」
潘公子望著畫圖思忖了一陣,搖了搖頭,「在宮裡做事的宮女足有兩千餘,除了東宮的我熟悉些,其他的恕我實在認不過來。不過你若篤定這是紫煙,我便讓人在宮中留意查一查。」
說罷,放下畫圖抬眼望我,雙眸溫潤如玉,「近來可好些?」
「嗯。」
「我先前並不知曉你與奎木狼……」潘公子開口便有些說不下去,頓了頓方柔聲道,「作為兄長,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斯人已逝不復返,若不能釋懷,便迫自己忘了,還能好過些。」
忘了……我在心底悽然一嘆,口中卻應道:「兄長說得是。」
自覺這個話題很難聊下去,我索性顧左右而言他:「太子殿下近來可好?」
「還好,不日前得了長子,生得很像他,珠圓玉潤的實在可愛。」潘公子說著,想起我素來不喜太子妃張小姐,「一個新年過去,陛下的氣也算消了大半,近日裡承禮部建議,要仿效唐制,要從各地甄選一批德才兼備的官宦世家之女入宮,為司典掌籍的女官,侍候未成年的皇室子女讀書。陛下剛將此差事交給了太子殿下,估計這陣子有的忙了。」
「女官?」我心念一動。
二月中,草長鶯飛,終有了幾分春日氣息。
「喏,從禮部抄來的,你要的入宮女官名冊。」
我家小院裡,箕水豹將一本冊子遞給我,有些不解道,「你要這名冊做什麼?你若想入宮,跟殿下提一句,他保管高興得什麼似的。」
我聽出他話裡有話,沒好氣兒地白他一眼,低頭翻閱女官名冊。
箕水豹性子大咧,此番倒是仔細,將待選入宮的二十五名女官,從家世背景到特長點評皆抄得一清二楚。
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皆是官宦或名門望族之女,直至最後一位,「濟南府布政使司都事楊焱之女,楊清月?」向下掃了一眼這姑娘的簡介,便清楚了她為何排在末尾:她爹區區一個從七品官,與前面幾位顯赫的身世不能比。
這也是個拼爹的時代。
「濟南府離金陵千里迢迢,入宮做女官不比做妃嬪,看人眼色還舉目無親,這姑娘也願意來?」
「迫於生計唄。」箕水豹搖頭道,「我去禮部要名冊的時候還真聽人談起,說這位楊姑娘人品才學皆出眾,就是家貧。她爹官職低微俸祿微薄,偏她娘還跟老母雞似的一年一個地生,這楊姑娘上有三個姐姐下有四個弟妹,十來口子人靠她爹一個人的俸祿養活,十分的艱辛。」
我想起初來冷家時家徒四壁揭不開鍋的樣子,忽然十分同情這位楊姑娘。
「在宮中做女官雖說不易,好歹給天家做事,俸祿還是豐厚的,這位楊姑娘大概就是圖這個來的。」
楊清月,我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姑娘心生憐憫,「豹兄可知,這些女官目前居於何處?」
「暫住於四方館學習宮中禮儀,五日後便要入宮。」箕水豹不明覺厲地望我一眼,「你……要幹嘛?」
「易容?不會!」
老道士抹了抹嘴邊的油星子,果斷拒絕,「哎……」
見我一把將他面前的梅乾菜燉肉端得老遠,老道士十分著急,「傻丫頭,聽師父一句勸,皇宮是什麼地方?那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之穴!就算你有幾分小聰明,那宮裡的主子哪個不是老狐狸?想捏死你比捏死只螻蟻都容易!」
「我知道。」我嘆口氣,重新將燉肉放回桌上,「可有些事,我若不弄清楚,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人都死了,弄清楚又有什麼用?」見我一副黯然狀,老道士索性放下筷子,「再說,你不是跟那胖太子也有交情麼?讓他幫你查,不比你以身涉險要好?」
我果斷搖頭,「這事兒不能讓太子知道。」
看老道士依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索性在他面前「咚」地跪下,「師父,如今徒兒能拜託之人,只有您一個。您若不願幫我,我也無話可說,但皇宮我是一定要進的,萬一有去無回……今日徒兒拜別師父,您的大恩大德,我只能來世再報了。」說罷,恭恭敬敬地沖老道士叩了下去。
「你這丫頭……」老道士被我一番大禮行得悲愴,「道爺早晚被你氣死!我有個朋友,倒是精通易容之術……」
五日後,我身著女官服色,隨著其餘二十四位雀躍的姑娘,魚貫進入了皇宮大門。
至於那位真正的楊清月,兩日前的晚上被我師父迷暈偷出,待她醒來,扮作宮中小太監模樣的我,一臉遺憾地告知她,在最後一輪審查中落選,無緣入宮。然宮中發放白銀二百兩,作為返鄉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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