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自有百利,誰都知曉。當利比害大時,燕北並非是個吝惜財物的人。
用一年時間修上二三百里路,從遼水到高句麗,幾座屯兵大營的兵馬便能夠朝發夕至,無論遇上什麼意外情況都能保證郡中安全。
商定來年修石路的事宜之後,剛好燕北也有幾日未見沮授,二人便在官署暖室中點起火爐,新溫素酒一壺,對飲暢談將來天下大勢與郡中各式傳聞,倒也好生有趣。
別了沮授,燕北也沒能清閒太久,便又回到郡府……駐守邊防的黎陽營謁者趙威孫派遣騎卒飛馬傳信,高句麗王派遣使節,由右輔相加領包括太守與將軍在內的四名高級官吏,上百名親隨攜帶禮物請求進入遼東郡,為即將大婚的度遼將軍燕北獻上賀禮。
高句麗的右輔相當於兩名丞相之一,再加上最高行政官吏太守與主管軍事的將軍,這個東夷鄰國派出的賀禮隊伍不可謂不豪華。
這樣的一行人,燕北無論如何都是要見一見的。
高句麗使節踏上遼東郡的土地時天降大雪,凜冽的西風將人吹得東倒西歪,郡中的官道,更是飽受他們詬病……右輔相加急得毫無形象地跳腳大罵,他的車駕被凍實的路面卡斷輪子,裹著裘袍於寒風中仍舊不覺保暖,只能抱著手臂蜷縮在護衛的人牆中艱難行進。
他們將遼東郡的鬼天氣與糟糕的路面在心中咒罵了千百回。
單憑這不曾休整的官道,遼東郡對他們來就能稱得上易守難攻!
燕北自然不知道他們的腹誹,他雖決定要接待這一行使節,不過卻還沒有盤算好要以何種態度去與他們交談。在多聞里的郭嘉屋舍中,燕北得了四個字。
郭奉孝對此給他的建議為示敵以弱。
自從來到遼東,郭嘉、徐庶、石韜、荀悅等中原來客都呆在多聞里大門不出,往來消息全靠燕北配給這些幕僚的騎手傳遞。一來是天氣嚴寒,這些中原士人就算裹得再嚴實,也無法承受這裡遠超家鄉的寒冷;二來呢,便是眾人都卯足了勁,手下騎手一次又一次地往來於郡中與多聞里,憑著書簡上記載的事宜了解這片對他們而言未知的土地。
如果不懂得實際情況,再高明的謀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遼東郡的局勢情況複雜程度不亞於中原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因為比鄰東夷與郡內胡漢雜居,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示敵以弱。
燕北反覆咀嚼著這四個字,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笑意。
郭嘉的建議符合燕北對待敵人一貫的狡猾,不過燕北只打算混淆視聽,至於示弱?
「東國使節冒著風雪一路遠道而來,著實辛苦。」燕北坐於上首陰沉的臉頰像是一尊威嚴地雕塑,對高句麗使節開口的是下首長身而立的沮授,引著高句麗一行人入座,隨後道:「我郡已備下溫湯薄酒,以款待諸位使節。」
他們尊的是禮義,高句麗儘管是東夷,但其來使中有一位丞相,至少地位不低於沮授這個遼東太守,即便遼東郡上上下下對高句麗都看不順眼,但卻也不是能夠怠慢其右輔的理由。
高句麗右輔相加是上了年歲的老人了,攏著鬍鬚慈眉善目地笑,末了才拱手對沮授道:「閣下想必便是遼東太守沮公與了吧?國外臣在東,時常聽到國內對閣下高超才能的讚譽。」
罷,相加顫巍巍地走出坐榻,立在堂中對高高在上的燕北拱手道:「燕將軍,國外臣此來是聽將軍大婚,受王命為將軍獻上賀禮,以表友邦萬世結好之心意。」
高句麗王伯固的心思確實細密,燕北看著滿頭銀絲拱手賠笑的右輔相加,根本狠不下心去冷嘲熱諷,原本準備好的辭也多半亂套,只是疑惑道:「賀禮?」
相加面露笑容,連忙回首朝同行而來的隨員做出示意,隨後拱手對燕北道:「是,回將軍話,我王為將軍獻上海珠五十顆、駿馬三十匹、五色帛巾千匹、國中名犬兩頭,望將軍笑納。」
實話這禮物不輕,高句麗出產海珠天下聞名,先漢時被稱作句驪胡的他們駿馬也俱為良品,帛巾更是絲織品中上等貨色,在上谷市的價格始終久高不下。
可燕北唯獨對那兩頭國中名犬感興趣,露出愉悅神色拍手叫好,前傾著身子伏案道:「高句麗名犬?還請右輔命人將其帶上一觀,可否?」
燕北之所以露出這般神色,一方面是確實對犬類有興趣,甄姜不似尋常女兒家那般安分,最喜射獵,若得上好獵犬自然是要送與美人博其一笑。另一方面,是他固執地認為,高句麗犬是一種帶有隱喻的象徵,所以他要看一看這兩頭被其大輔稱作國中名犬的傢伙。
相加看到燕北明顯露出感興趣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愉快。實際上在他第一眼見到燕北時路上沉重的心情便為之一松……他此次前來是受其君王所託,要穩住燕北及其麾下的遼東郡。並非是因為高句麗怕了燕北,而是北面強敵對高句麗的威脅大於遼東,偏偏國中世子伊尹漠又主張與遼東開戰,侵奪漢朝土地……這次他來,便是給伊尹漠的自作主張擦屁股的。
無論國中對燕北有多少傳言,相加仍舊相信眼見為實,這個下頜方才蓄起鬍鬚的年輕人儘管身居高位,但言語中仍舊露出少年心性……在相加看來,燕北充其量也就是與伊尹漠一般,無甚見地。
先用禮物穩住燕北,等明年後年能騰出手,夷平遼東不在話下!
不多時,高句麗國的從人便抱著兩隻四肢修長的幼犬上前,兩頭方才滿月的幼犬眼睛渾圓,好奇地張望著左右,顯得有些膽怯。
不過燕北卻非常喜歡,一白一黑兩隻犬煞是可愛,燕北幾乎在心裡認定了,甄姜一定會喜歡這兩個傢伙!
遠遠地看了看,燕北也沒有將兩隻狗抱到身邊玩耍的意思,便命親兵將兩隻犬抱出去,這才和顏悅色地對高句麗右輔相加道:「右輔辛苦了……不過燕某不太明白,貴國不是已經給燕某送出賀禮了嗎?」
「送出賀禮?」相加見到燕北面容不再陰沉,心情輕鬆,退回案幾之後拱手問道:「不知將軍指的是什麼?」
燕北看了一眼沮授身旁的麴義,麴義當即會意道:「我家將軍剛定下臘月成婚,你們的軍卒便在大梁水畔殺傷我百餘軍卒,這難道不是你們新大王向我們將軍送出的賀禮嗎?那幾十顆頭顱!」
「將軍明鑑,那並非是我王之意,是那些軍卒自作主張開啟邊釁!」
燕北沉默不語,下頭的麴義眼珠轉了轉,拍案起身。
「好個自作主張,這麼來,那些駐軍是有罪的了?」麴義跨步而出,對高句麗右輔甚為倨傲,看都不看相加的臉,拱手對燕北道:「將軍,您先前不應責罰屬下!」
話音未落,麴義便轉頭對相加道:「現在麴某亦自作主張,送東國大王七百隻耳朵,不知你家大王對這賀禮可還滿意?」
「麴某派人送禮時代將軍過,凡你高句麗越境者,還來還殺,你這老翁豈不是嫌命長了?」
燕北在上首險些笑出聲來,麴義對軍中同僚尚且沒個好臉色,整天看這個不順眼那個不舒服的,更何況受命去給高句麗使節添堵,麴偏將自然是得心應手!
相加貴為一國首輔,出身貴族,雖高句麗國內也不太平,但何時受到過如此的詰難,當即氣的臉色發白,乾脆不理會麴義直接對燕北拱手問道:「將軍,我國雖,難道便可讓一下將侮辱?老夫包含善意前來為將軍道賀,這便是將軍的待客之道嗎?」
「大輔稍安勿躁,麴義!」燕北拍案起身,對麴義怒道:「你怎能如此跋扈?」
「哼!」
燕北方才拍案喝罵,怎知麴義看都不看他,偏著頭狠狠剜了相加一眼,甩手昂首闊步地走出郡府,留下燕北在堂上高聲喝罵不絕。
「今日著實難堪,大輔放心,燕某對鄰邦絕無敵意。」燕北面色不虞,強打起幾分笑臉起身對相加拱手,隨後便帶著歉意對其道:「禮物燕某便收下了,只是郡中近來只怕不會安定,便不多留使者,請您儘快歸國對新大王言明燕某的善意,望漢高邊境平和。」
相加認為自己看到一出諸侯君臣不和的勝景,自然樂得其所,只是向燕北告辭後回到城外驛館,臉上再不見那副笑臉,伏案執筆寫下遼東郡的情況……恪守禮節的沮授、貪圖享樂的燕北、囂張跋扈的麴義,湊成他對遼東郡的全部了解。
這樣的鄰國邊郡,恐怕也是最符合高句麗國的需要了。
只是他並不知道,在他回到驛館後,燕北在城外的莊園中與麴義在室內圍著炭火盆把臂飲酒,口中不斷誇讚著二人的默契。
「他們送來那兩條獵犬,燕某已派人送給阿淼,我已經給它們起好名字了,你可能猜出?」
麴義端著酒碗飲下,烈酒入腹如尖刀刮喉,不出的雙開讓他不住搖頭。
「白的叫高句麗侯,黑的叫下句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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