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確在考慮事情。
在他看來,現在正是向幽州進軍的最好時機,甚至無論向什麼地方進軍,只要在夜晚急行軍便能使用同樣手段趁著冀州張純與幽州張舉的叛旗尚未宣告天下時奪取下一座城池。
可他們沒有多餘的兵力了,如果沒有相等的兵力留在這裡彈壓蒲陰城的守軍,一夕之間那些降卒只要有個帶頭人便會盡數反叛。
他很想率兵打入幽州范陽郡,他距離范陽郡只有百里之距……他有快半年沒見到自己的兄弟了。
「二郎,我,我得跟你談談。」
王義的話讓燕北一愣,隨後漢劍放到一旁揉了揉手笑道:「怎麼了阿義,今天咱們奪下蒲陰城池,怎麼看你不太高興?」
「我,我不高興嗎?」王義飲多了酒,說話有些緩慢,先搖了搖頭隨後又重重地點頭道:「我當然不高興!」
燕北微微皺了皺眉,隨後坐得離王義近了些說道:「阿義是因為蒲陰縣尉的事情麼?你們是自己人,孫輕他們新到,又在入城前那麼表忠心,搶下城池我怎能不給他表功,那是為了讓別人也對我忠心,我們是兄弟,不用……」
「我怎麼會因為官職而不快!」
王義的聲音近乎在喊,隨後仿佛看出自己的失態,深吸了口氣也不看燕北,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大營里到處歡歌笑語的軍卒說道:「二郎,二郎啊,你真的很厲害……以前我覺得你勇敢,比兄弟們都有頭腦;而且忠誠,對兄弟們很忠誠,除非我們死了,你絕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兄弟。」
燕北沒有說話,他只是在想,難道自己做錯什麼了?
「可現在我覺得你很危險,你明著和兄弟們說,說張純早晚要,敗!可你還是義無反顧帶著兄弟們為他搶城、拼命!」王義抿著嘴巴,說話甚至都有些顫抖,「你善待兄弟,親近下屬,但你很傲……你看不起那些比你地位高的人,尤其是你的主官,今天縣署里那幾個官吏,我們本可以不取他們性命的,你沒有一點兒,猶豫。除了那個懦弱的縣丞,全殺了。」
「你的忠誠是對於我們這些追隨你的人,卻不存在於你的上級。」
燕北依然沒有說話,那些人沒做錯什麼,但他必須殺,這次奪城不能出現任何意外,哪怕一絲一毫的失誤也會令追隨他的好男兒們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只希望他的敵人為戰爭付出生命,但從沒打算讓自己的兄弟活不下去。
哪怕眼前是唾手可得的財富與權勢,他也不會明知沒有把握還讓部下與自己冒險。
至於他的忠誠,或許是那些上官沒有令他心折的能力,又或者……是因為他低賤的出身帶給他的自卑。
儘管燕北不願承認後者,但不可否認,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行為都能在出身中找到倪端。他拼命是因為他的命並不值錢,他未雨綢繆是因為他清楚自己根本就輸不起。他拼了命的向更高的權柄衝鋒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再回到遼東那個鬼地方,做個小馬奴!
「如果有機會,如果殺死張純就能得到他的權勢,你會猶豫嗎?」王義好像在問燕北,自己卻又搶先搖著頭回答道:「你不會,哪怕有許多人要為此死掉,你也不會猶豫……你為什麼一心要做大事?我們現在有上千兵馬,別再這樣下去了,我們找個地方再建一座鄔堡,不好嗎?」
「我不想你變成第二個天公將軍,他是大賢良師時是人,但當他成了天公將軍,就不是人了,是神啊!」王義說的很認真,甚至帶著哭腔,就好像燕北一定會成為神靈一樣,「不要變成第二個天公將軍啊!」
「放心吧,燕某絕非天公將軍。」燕北閉著眼睛,感受夜晚空氣的清新與那些遠處飄來的酒歌,輕輕搖頭說道:「你怕了?別擔心,我只想用兩手創造出可供後人傳唱的動人故事,我們不會一直是叛軍,我向你保證,我們會越來越好!」
「二郎,二郎,你必須要答應我件事。」王義轉過頭看著燕北,制止了他接下來要說出的話,快說道:「我知道你以為我怕了拼命,我知道你想說就算我不幫你,你也會在你死前保我一世富貴,但我不要富貴,我要你好好活著,我要你答應我……無論任何時候,不要對我的兄長下手,他幫了咱們,在你最落魄的時刻。」
「這……我怎麼會對你兄長,不會,你放心吧。」燕北愕然,他竟沒想到,王義這個小子怕的是自己殺了王政取而代之,嘆了口氣,他說道:「如你所說,王都尉在我們最落魄的時候伸出援手,別說恩將仇報,任何他需要我的時候,只要一句話我都會伸出援手……你累了,去休息吧,你不需要擔心這件事情。」
「二郎……」王義站起來,轉頭看了燕北一眼,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燕北也站起來,指著東北方向言之鑿鑿地說道:「我要打下范陽郡,做范陽太守!」
王義瞪大了眼睛,他從眼前這個英武軍侯身上看不到一點兒范陽太守的影子,當即輕輕笑了一聲,隨後跌跌撞撞地走了……儘管他看不出,但他相信,燕北會如願的。
因為燕北總能如願。
看著王義的背影,燕北只覺得心裡有點兒窩火,又有些悵然若失,環顧偌大的軍營仿佛人人臉上都掛著飲酒後的傻笑,酒是個好東西……莫問恩仇的良藥。
他還是不習慣於向他人吐露心跡,哪怕夢想,都要說一半,再留去一半。
在哪裡做太守不好,為何非要是范陽?
他要回去,因為他家小三子還在范陽,如果他做了范陽太守,就能向幽州推薦茂才,儘管決定權不在他,但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他的聲勢。
只是這次叛亂,他也不知何時才是個頭兒。
嗅著深夜裡的酒香與那些幽冀之地傳唱的民謠歌賦在這些粗豪的漢兒口中唱響,燕北只覺無比滿足。
人的際遇總是無邊。
在他十一歲時,那時還只是個遼東鄉里大戶的佃戶僕從,他的夢想就是好好活下去,等長到十五六歲托鄉里三老給自己做媒,娶一名破落的漢家女子或是勤快的胡姬,攢些積蓄養上些雞鴨,或許還能買上兩頭羊……燕北從小在羊圈裡長大,養羊他可是個好手喲!等到了這年紀,或許他會有兩個小孩,一個叫燕五,一個叫燕六,送到縣中豪族公孫氏家裡放牛。
如果不是不安於現狀的兄長帶他穿越邊境在兇惡的烏桓人手裡盜馬,如果不是大賢良師掀起浩大的黃巾起義……燕北的一生,將會是平淡無奇直至終老。
但有了這些,一切便不一樣了。
世間大體的公平,只怕只有一件事,是人都會死。
其他的事情,這一生是富是窮,是豪是貧,大概在人出生那一刻便都是決定了的。
但燕北偏偏不信命。
對窮人來說,這世上可怕的事情太多了,可唯獨,唯獨,他不怕死。
那些亡命徒的經歷奠定了他的性格,但也給了他一身本事。
燕北最怕的,便是辜負了自己這一身本事。
現在要他回到遼東去做放羊娃,比殺了他還要難過。
他不能辜負了自己,也不能辜負這個時代。
大賢良師有句話,令他記得特別清楚,那個受百萬黎民敬愛的大賢良師曾說,現如今是大漢四百年未有之危局。
說這話的時候,燕北就在巨鹿郡田野里搭出的高台之下,張角的聲音是那麼地洪亮,受萬人敬仰。
傳國玉璽上印刻的話天下人都知道,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那時候,燕北像所有的黃天信徒一般,以為張角便是受命於天的那一個。
但張角沒有既壽永昌,只是像洛陽皇宮嘉德殿裡死去的一個又一個皇帝一樣,沒有人能得到永生,這些在世間流傳的都不過是謊言而已。
但燕北不覺得張角是騙子,因為張角說的那句話是實話,這是大漢四百年未有之危局。
即便當時還不是,但在張角起義之後,便是了。
後來的日子裡,王政與燕北屯兵蒲陰城,每日操演練兵,閒暇時斗酒賭劍,日子過得能讓人忘了所有憂愁。
王義策馬為燕北跑了一遭盧奴城,在深夜裡從燕北名下的破落院子的地下挖出百卷書簡,帶到這邊供燕北默背。
靠著蒲陰城豐足的庫府,燕北在城外豎起募兵榜,以優厚的軍餉招募方圓百里的壯男入伍。
一列列應募的新兵被城中武庫的布甲與長矛武裝,編入新軍,待到時至九月,蒲陰城中已有駐軍三千餘。
都尉王政麾下,也在向張純表功之後,得了六名軍侯。
燕北在短時間內憑藉軍功與士卒中的威望,成為這場以張舉、張純為的叛亂勢力中,鳳毛麟角的實權人物。
哪怕他的官職僅僅只是個軍侯。
因為在他麾下,有五名軍侯,整整兩千餘名以最優良的制式武備武裝起來的漢軍統統聽命於他。
凌駕於眾人之上。
這也是燕北有生之年第一次體驗到草頭王的感覺,方圓百里之政令,皆出其手!
中平四年,眼看便要過去了,再過半個月幽州與冀州北部便都要上凍,隨後便斷然不會再有什麼兵事,可是偏偏,一騎探馬的回報,令燕北與王政的心再度提了起來。
烏桓大人丘力居率軍南下,中山都尉潘興縱兵掠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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