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下一襲素衣坐而撫琴的女子真的很美,倒不是說她有多麼驚人的姿容。若說姿貌,甄氏女兒皆為世間美人,就連不過十歲的甄宓都漸顯眉間嫵媚,這亭中女子姿貌固為上選,卻沒有那麼驚人,只是令人看上去很舒服。她的美不在相貌,而在氣質。
垂首撫琴,風撫青絲,仿佛案上七弦琴便有整個天下。
像白蓮,可遠觀。
走近了眉目間卻又有道不盡的哀婉清冷,回眸中的風情帶著堅強卻透出逆來順受的悲憤。
燕北的腳步終究還是打斷了琴聲。
陡然間,反應過來的後宅諸人間響起一片問好之音,『將軍』、『君侯』、『府君』、『夫君』等稱謂響成一片,無論妻妾還是後宅女婢,數十人皆紛紛拜倒行禮,甚為壯觀。涼亭中的女子反應稍慢,待到府中眾人拜倒後其仍舊像受驚的小獸般戰戰兢兢地望著燕北,直到對上那張野心勃勃的面孔上桀驁不馴的狹長雙眼,這才猛然回神,連忙後退拜倒。
燕北同樣對眾人作揖回禮,這才笑道:「都起身吧,我聽說女士為君侯之後,不知令尊名諱何人,又如何流落至匈奴人手中?」
其實事情的來龍去脈,燕北在前庭時稍稍一想便能明白。自欒提於夫羅應朝廷之邀前往冀州平叛,半路上族人內亂另立單于,便斷了這支南匈奴兵馬回鄉的路,此後流落於洛陽以北,亦兵亦匪,乃至與白波軍匯合,他們做的事情用腳後跟想也能想清楚。至於劉豹所說的救下此人,怕只是劉豹為顧全臉面的託詞,多半本身就是被他們擄掠而去的。
不過就算很容易想通關節,燕北還是要開口問清楚。因為他看到這素衣美人的髮髻,是已有婚配才有的髮式。
「妾名蔡琰,字昭姬,陳留人……」蔡琰低頭行禮,顯得對凶名在外的燕北帶有畏懼,言語中更是悽苦。不過話還未說完便被甄姜拉著手打斷,隨後拉著她坐在燕北對側,這才對燕北說道:「昭姬的父親是蔡伯喈,人們稱他做飛白先生。」
「蔡伯喈?」燕北覺得名字耳熟,似乎就在嘴邊卻說不上來,還是甄姜為他解圍道:「夫君從太學帶回遼東的碑文,便大多為飛白先生所書,可想到了?」
這麼一說,燕北當即便想到是誰,登時驚訝地望向蔡琰,看了兩眼才轉過頭來對甄姜小聲道:「就是被王子師那被主之徒在洛陽害……昭姬,在下燕北,令尊之難燕某亦胸中不快,還望節哀。」
他說的倒並非客套話,他的心有不快與蔡邕蒙難無關,只是他對下令處死蔡邕的王允深感不恥。而且這份不快極為廉價,也就是在嘴上罵王允幾句罷了,就算王允還活著,他也不會為董卓或是蔡邕復仇,何況王允已死。
隨著王允的死,他心中縱然有萬般不恥,也不會再說出口。
緣由與厚葬公孫瓚的大同小異,人死身滅,就連仇恨都會煙消雲散,何況鄙視。有能耐趁人活著的時候盡力去使,人死了才敢去責難的是什麼人?是小人得志!
這是燕北的德行!
「妾身謝將軍寬慰。」
雖說是謝,可這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再一次當面揭疤呢,過往的巨大痛楚穿過腦海,誰會體會誰會在乎,沒有誰能感同身受。可她,不能不說。
所幸有甄姜這個勉強能夠感同身受的人在,她開口對燕北小聲道:「夫君,昭姬與河東衛氏衛仲道成婚,衛仲道卻早逝,因沒有子嗣而歸家,正逢蔡伯喈蒙難,為匈奴人所擄,幾經周折才流落冀州。昭姬命苦,家中亦再無親人,何況其書賦音律無不通者可當大家。夫君仁厚,萬萬不能再將她當玩物般轉賞他人了。」
燕北跪坐當中,耳邊聽著甄姜喋喋不休的求情,眼裡看著蔡琰仿佛聽候判決般的哀慟神情,良久不言,仰首看向碧藍天空南飛的大雁,半晌才長長地嘆出口氣,轉頭拉過甄姜的手撫在掌中道:「某不會將昭姬送與他人的。」
他的口中這麼說,胸口卻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般通不出氣來,頭腦里想的事情早就與蔡琰無關了。官宦之後尚且如此,尋常百姓遭逢兵亂又當如何?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想當初蔡伯喈何等風流人物?自董卓徵辟之始,十餘日曆任三台,主政尚書給侍中,可謂位極人臣。其夫家衛氏,大將軍衛青之後,當年劉虞為燕北取字,便是望他以衛仲卿為榜,力克東夷北虜,興漢家大業。如今呢,莫說是衛仲道短命,他便是還活著,在南匈奴健馬強弓之下,若要擄其妻女,能擋?
河內司馬氏又如何,亦是傳承數百年之大族,到頭來還不是土崩瓦解,除了仍舊長安為官的司馬防,其數子皆避禍遼東。
亂世人若浮萍,起伏興衰,皆在朝夕之間。
儘管秋日艷陽高照,燕北卻只覺身後薄衫為冷汗浸濕,涼風吹來令他狠狠地打出寒顫。
「望彼思己,只覺毛骨悚然。」燕北環顧著往返曲折的迴廊與前將軍府邸高大雄渾的建築群,輕聲說出這句話,輕拍著甄姜的青蔥般的手,緩緩搖頭,起身才用只有自己聽見的聲音嘆息道:「避過一場災禍!」
這一年太順風順水,自幽州興兵怒起,則谷中除公孫;據鄴城劍指東方,則渤海驅袁氏;二州在手,拔劍四顧皆是志得意滿,仿佛天下再無敵手。
若不是沮授自幽州馳馬千里,他甚至願意放過袁紹一馬,任其再起於青州;若不是郭嘉回還,他恍然未覺麾下大將互不同屬已生間隙。
道是一子落錯滿盤皆輸,所幸懸崖勒馬,精進不遲。
如若不然,誰又知道一統幽冀的前將軍,能延續多久興盛?
「昭姬,就在府中安心住下,你不會再顛沛流離了。」
這是前將軍燕北的承諾,而前將軍燕北的承諾比皇帝的詔令更為動聽。因為就在今時今日,統治幽冀二州的前將軍燕仲卿,無疑是整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
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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