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彌天將軍府邸走出來時,已是月上梢頭,燕北心情複雜。
張純是一定會失敗的,今日一見再度讓燕北印證了心中的這個想法……他本以為張純是綢繆多時才下決心反叛,卻不想竟是因為一時氣憤。
說到底,大賢良師琢磨了十幾年都沒能反成,張純也姓張,琢磨了十幾日就真能把這大事做成了嗎?
不可能!
叛軍能在短時間內奪取二州已是上天造化了,若多給張純五年準備時間,這次反叛還有可能……畢竟張純的起點要比張角高上太多了。
而此時,他們還能如何呢?就仿佛是籠中困獸一般,再強再猛,就算把整個籠子都尿了當成領地,終究還是偏安一隅罷了。
東邊是大海,北面是塞外……一旦漢軍討伐出現大敗,連流竄迂迴的地方都沒有,到時除了敗亡還有什麼等待著呢?
在張純今日歇斯底里的話語中,燕北很清楚,其實就連張純心底對這種大事也是不抱太多信心的……但燕北不怪他,真不怪他。
甚至就連初次見面之時便指使潘興跨刀威脅自己都不怪了。
說到底,此次會面張純給了燕北翻天覆地的改觀,說到底,張純也不過是個失去兒子想要出口惡氣的父親罷了。
雖然為了這口惡氣掀起這場聲勢浩大卻來的荒唐的叛亂死了太多人。
但就像張純最後說的那句,銘刻在燕北心底的話一般。
『燕二郎,燕二郎,老夫如此待你,你切莫負我。』
走在月光照亮的街巷盡頭,燕北牽著駿馬徑自出城誰都無法阻攔他,走到城外,看著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上,燕北這才嘆了口氣。
在荒野的郊外,燕北與高覽坐在篝火旁相視無言。
從彌天將軍府出來,燕北便一直是這副模樣,根本沒什麼想要說話的**,高覽被擋在張純臥房外面侍立了一整天,他不知二人都談了些什麼,但看燕北這副模樣估計不會太好,因此也沒問。
直至夜風起,高覽才問道:「燕君,今夜為何不宿與驛館,非要在荒郊野地間宿營,可是防備身後追兵?」
「沒有追兵。」燕北搖了搖頭,看著高覽有些疲憊地扯動臉龐笑了一下,抿了抿嘴才說道:「你知道麼,我一直在追求權勢與財富,渴望能帶給自己、朋友、兄弟、袍澤更多,無論是金錢還是權位,追隨燕某的兄弟大多都如此,沒有個像樣的出身,一輩子都只能奢望著人上人的生活,做夢都想著鐘鳴鼎食。」
「燕某隻是想和他們一塊做夢,把這個夢做成真的。」燕北笑了,如果下午高覽在張純的臥房中就會現,此時燕北臉上這種嘲弄的笑容與張純如出一轍,「其實燕某不是什麼中山軍侯,七年前燕某是遼東大戶人家的馬奴,後來成了塞外的馬匪,光和年間在幽冀二州做了販馬賣鹽的生意,勉強算個商賈。到了改元中平,是黃巾餘黨。」
前面的事情都沒什麼,無論馬奴還是馬匪亦或馬商,高覽的表情都沒什麼特別表示,只是說道黃巾餘黨時高覽的眉頭猛地擰在一起。
「叛亂結束後,我逃回幽州隱姓埋名,重新操持起販馬賣鹽的生意,有一座鄔堡二百良田,別人都說燕氏算是范陽豪族……其實我知道,我什麼都不是,年輕人最怕的也是最應得的,是穩妥。可我所擁有的來得太快,走得也快。」
「那個時候自在,真自在。種地出糧、行商販馬,身家來的乾淨。快意恩仇,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燕北想起了那時的日子,帶著十幾個兄弟在草原上縱馬奔馳,時而走走,時而停停,遇不快者拔刀起,醉里嘗臥桃花下,「可這人吶,不知足。」
燕北笑笑,舔了舔嘴邊,「我帶著兄弟跑到冀州來,從隊正到軍侯,從漢軍到叛軍,手裡兵馬兄弟越來越多,卻越不自在。我不能再為自己謀劃了,我得給追隨我的兄弟謀劃,為他們謀出身,為他們謀將來……我最後悔的就是自己沒有一個走正路的機會。有時候我在夜裡睡不著覺,因為每個白天一睜眼身後就有一萬多張嘴等著開火吃飯,我得讓他們走正路!」
高覽的眉頭緩緩舒展,但還是微微擰著,看著燕北說一句點一下頭,等著他說出後面的話。
「你知道張純今天在府里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他說燕二郎,我待你不薄,你不要負我。」燕北閉上眼睛,咬著牙微微昂,他竭力在阻止著一些情緒,「燕某,就是個馬匪頭子,何德何能竟教老輩人說出這樣的話?」
「在今日之前,燕某暗中籌划過無數次,待幽州牧劉公上任,如何私通劉公,以何為晉身之資,如何帶著兄弟們一朝改頭換面為漢軍,又要如何給他們謀求一個合適的出身。」燕北看著高覽,將自己埋藏在心緒中的那些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燕北並非天生反骨之人,反了漢朝反張純,所求不過是想給兄弟們一個走正路的機會。」
「這狗攮的世道啊!」燕北痛罵,「做人講究士農工商,可農又哪裡就好了?排在士之下只因為他們能種糧食罷了,能供達官貴人去奢侈浪費,高兄你又見到哪個農真的活的好?賦稅、丁稅、口算,皇帝突然想出個稅法便要讓辛苦一年的收成減去兩成,一次反叛比一次反叛人多,今年募兵就比去年募兵容易……這是因為當兵吃餉比種地交糧強啊!」
「做官講究上察下舉,可平民黔一輩子也認識不了一個能察舉他們的人。更何況,士農工商之下還有奴呢?燕某的父親是馬奴,所以燕某生下來就只能騎在羊身上放馬,世世代代都是讓人看不起的馬奴,可我們又做錯什麼了?」
燕北揉著額頭,臉上的酒意似乎還尚未清醒,暗罵了一句『他娘的』,平日了這種粗口他是絕不會說出來的,一雙揉紅了的眼睛看著高覽說道:「有些路,你明知道它是錯的,可你偏偏想要走一走。燕某隨天公將軍反過漢,這次又隨中山張公反叛,已然算不上忠孝之人,可若再無法給兄弟們謀一個出身,求一個將來,就算是仁義也丟了。」
說到此處,燕北突然有些想哭,鼻子一酸便咳嗽出聲,險些叫眼淚流出來,此時此刻,他突然對高覽拱手問道:「燕某敢問高兄,可知沮授為人?」
「沮公與?」高覽被燕北問得一愣,旋即說道:「我知道他,雖然並未見過,但知道他為人長於謀略,郡中茂才出身想來是有學識在身的……聽說他去年做了邯鄲令,校尉既已打下邯鄲,應當對他比在下要了解的多吧?」
「實不相瞞,沮授此時正被我囚於邯鄲城,但我只知道他長於軍略,亦為重義之人,其餘並無多餘了解。」燕北沉吟片刻,繼而拱手說道:「既然高兄對他也如此推崇,燕某想有件事拜託高兄。」
高覽雖不知燕北想說什麼,但心性使然,探手說道:「燕君請講。」
「燕某想請高兄暫留於在下身邊。」不等高覽拒絕,燕北便張手制止了高覽說話,繼而自顧自地說道:「高兄不必隨燕某征戰,燕某回還邯鄲也不打算再繼續向南進軍,僅僅固守城池而已,只想請高兄待在燕某身邊,以防大事有變。」
「中山張公既已開誠布公,燕某應下諾言便必然不可負他。姜晉脾氣暴躁,但心性不壞,高兄日後於他相處需照顧他的脾性;王義雖膽小怕事,但其人為一縣中主簿功曹應是無可挑剔;孫輕其人雖顯輕佻,然斥候之中推其能;王當心思稍深,武藝不差,可為兩翼之將;雷公勇武,但沉不住氣,需高兄恰當引導;李大目雖然粗鄙,然其人憨厚,為忠勇之人,可堪大用……」
高覽一時愣住,與燕北結識時日雖段,觀其言行卻總令他瞪目結舌,摸不清他想做什麼……此時此刻,燕北將帳下親信依次介紹給他,更是讓高覽丈二摸不到頭腦,不禁自問,這燕北想要做什麼?
緊接著,高覽便他聽燕北說道:「若北方戰事一起,燕某決意隻身北上。這萬餘名兄弟,還望高兄不要推辭,必要時可釋放沮授,由汝二人掌軍,無論是投奔幽州劉公、還是與冀州漢軍合兵,全在二位之決……高兄,拜託了!」
「燕北!你未免太拿自己當個人物了,難道你以為一旦幽州漢軍西進,你隻身北上就能為張純阻擋住敵人了?」
這個時代人與人交談是很少叫人全名的,直呼其名是一眾非常不禮貌的行為,但很明顯高覽此時此刻有些氣憤……本意決意投漢的燕北在張純的府邸里不知被灌了什麼**湯,居然想出隻身北上的偏激點子。
「我沒打算幫他阻擋敵人……」燕北看著高覽釋然地笑了,「燕某沒那麼大本事,唯一所能報答知遇的,無非是與他一同赴死罷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7s 3.651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