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兵奪鼎 第二百零八章 陌路

    一介馬匪亡命之徒變得憂國憂民心懷天下,這讓燕北自己都感到奇怪。但當甄堯說出他是天下人的依靠時,燕北心中卻著實是這番感受。他向來不是那種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恰恰相反,小人是他的身份,可在內心之中不論他是殺人越貨的塞北馬匪還是後來的燕將軍,他都恪守自己心中那套士的準則。

    他沒有能力去治理天下,他只能治理自己。

    世間總是充滿著悖論,上位者因為出身高貴,很難真正清楚下層百姓的生活狀態,他們生而為士,以士的準則要求自己行事,但這種士於下層百姓而言,所距甚遠。這並非是說他們追求的『士』之道是錯的,而是因為身份不同在許多事情便存在固然的偏差。

    但下層百姓認識中的士,又並不利於治理天下。

    所以下層百姓永遠無法成為階級上的『士』,上層貴族永遠無法成為追求上的『士』。

    但他們都比燕北幸福,因為他所面臨的,是割裂。身份的割裂、追求的割裂、志向的割裂。

    他做過奴隸也做過農夫、做過盜匪也做過商賈、做過背離王朝的叛軍也做過發兵平叛的將軍、既作為效忠於人的武士也作為被人效忠的君主,他做過馬奴也做過諸侯。他擁有過天下間除了匠人之外近乎所有的身份,可他究竟是什麼?他該去考慮誰的利益?

    這些相互撕扯對立的身份,使他變得複雜。隨身份地位水漲船高的,是他身後的追隨者的志向,那些意志與嚮往是他前進的助力,也是肩上的重擔。

    姜阿晉想要錢、李大眼想立業、麴老莽像宗族昌盛,這太容易了。可當這幾個人的志向變成如今肩負天下?不知不覺,曾幾何時的遊刃有餘變做今時今日的捉襟見肘。

    官吏要田養家、百姓要田活命,可田地只有那麼多,一刀切的結果便是將一百七十五畝可年產二百八十餘石的劣田收上十一石的賦稅,卻想不到百姓只能種出二十石東西。好好的三十稅一,施行鄉里對某些苦命人而言卻成了二稅一的重稅。

    一切仿佛回到許多年前的無極城,一心大糞的武士滿眼都是與婦人苟且的那點事兒,踹門入室打男人睡女人,三老帶著哭個不停的長者在自己面前叩頭。那個時候燕北覺得自己的心比那武士乾淨不了多少,像招惹了一千萬隻蒼蠅飛來飛去嗡嗡嗡。

    現在,那些聲音又回來了。

    嗡嗡嗡。

    燕二郎何德何能,竟教長者叩首?

    燕二郎何德何能,竟教百姓挨餓?

    燕二郎又他娘有何德何能,竟要向自己人身上捅刀子!


    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敵人,再可怕、再強大的敵人,男兒無懼拔刀便可一戰。最可怕的是要把刀對準自己,誰不是自己人呢?割左手疼還是割右手疼?

    割誰,都是自己疼!

    田策是好策,燕北有無數種才能,哪怕治政是他所有才能中最差的那一個,他都能看出田策是好策,不是壞策更不是亂政。可怎麼施行至郡縣,便成了亂政,竟要逼得人無田可耕還要繳納賦稅?

    一個人做事,越簡單越好;多個人做事,也是越簡單越好。只不過二者的區別在於,人越多,便越容易將最簡單的事情變得最複雜。

    「為我寫封信,送給荀悅,田策成如今這般地步,他一定有辦法!」

    燕北興沖沖地發話,左右卻都不敢答話,剛從插箭嶺上解劍亭下來氣喘吁吁的甄堯牽著馬在後頭走,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仲豫先生在交解并州牧官印後便不辭而別,趙相官印就掛在并州牧府,前些日子剛由馬壽成差人送來,你讓輯校寺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下落……」

    「是啊,還找了好久,看來他真不回來了。」

    甄堯從後面看見馬背上的燕北身子僵了一下,接著仰頭看著天嘆出一句,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便不一樣了。再細看去,趙王還是那麼個趙王,馬背上的身子還是直挺挺的英姿,可怎麼看,怎麼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沒了那股氣。

    馬鑾鈴依舊清脆,馬蹄子踏在趙苑青石板上留下一連串聽上去並不討厭的悶聲。午後的日光正好,隨行護駕的騎手卻感到無比壓抑,似乎連蟬都不敢再聒噪地鳴。

    沒有人無所不能,就算是燕北,也管不住荀悅的去留。他早料到荀悅會對他封鎖鄴都有所反應,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反映。在上次就封鎖鄴都一事傳信荀悅石沉大海之後,他一度在太行八徑伏兵,防著作為并州牧的荀悅提兵直攻趙都,甚至於頭腦間幻想過并州諸郡皆反,荀悅領兵與他戰與太行。

    這想法幼稚地像個孩子,荀悅那般聰明絕頂的人,難道會不知道自己不擅兵事麼?燕北自嘲地想著,或許他只是在心裡不願去想荀悅會用更激烈的做法來對抗他,而防備一個最不可能卻最簡單的意外。如果荀悅和他會戰太行,勝者一定是他,當他俘虜了荀悅,就能笑著讓他再回到麾下。

    可荀悅的做法遠遠比他想像中要激烈、要直白。解任并州牧,他毫無怨言;接任趙國相,他毫不牽掛。就像當年一個人來投奔他,現在一個人離開他,不曾多言一字。

    儘管一直以來燕北裝作對此若無其事,本該在趙國內部引發軒然大波的事也好似石沉大海。可這世上曾有無數敵人給予燕北重創,不論陶謙的鐵矛還是郭汜的騎兵,都比不上荀悅一個字不說讓他傷得更深。

    這是陌路。

    甄堯知道燕北在想些什麼,何況壓抑的氣氛在走進趙王宮幽深復道之後更為厚重,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因而打馬兩步壯著膽子對燕北拱手道:「大王是打算召見田元皓?您有多日不曾去看世子了,不如在召見長吏前去看看桓兒。世子聰慧,或許有解決田策的辦法呢?」

    「桓兒?呵!」燕北沒繃住猛地笑出聲來,不過提到長子的確讓他的心中陰霾減少幾分,笑道:「你想讓我見你外甥就直說,他不過童子,哪裡會有解決田策辦法!」

    「非也非也,小弟怎敢欺瞞姐夫。」甄堯眼見被燕北看破心思,臉上卻不慌不忙,顯然在鄴都的歷練讓他麵皮厚了幾寸,在馬上拱著手道:「簡單的事交由複雜的人去做,未必會簡單;複雜的事交由簡單的人去想,通常也不會太複雜;大事本應交由貴人去思慮,趙王宮中除了大王,還有誰比桓兒更尊貴嗎?」

    甄堯滿口歪理一通胡說,倒是讓燕北輕鬆不少,笑著勒住坐騎便朝向青宮行去,對甄堯先笑隨後正色道:「你呀……想不想出去做地方長吏,荀仲豫走了,我想把沮公與請回來,回頭傳信問問他的意思,放你去司州做兩年校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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