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在做一件在許多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
費盡心機行商賈之事屯財貨,以養活並展遼東這個苦寒的地方。
就算沮授也只覺得這件事姑且一試可以,但若說真像燕北說的那個模樣,就有些可怕了。就不說燕北有些異想天開地用資財攪動戰爭,單單這幾個地方若真能賺到足夠的財富,遼東養活萬餘常備兵馬便是應有之義。
就算全天下最富庶的郡縣,也無法供養起萬餘精卒勁旅吧?
沮授在邯鄲做縣令時,曾聽說河內太守王匡仗義疏財,郡兵以泰山強弩手聞名天下……可他的泰山強弩手不過五百之數。
燕北手中勁弩何止千百?
只是燕北所說的商賈事宜關係過大,具體行動並非三言兩語便能理清成事的。
回行的路上,沮授滿腦子都盤算著回去後郡府應當摘選那一類人才充任門下吏。遼東的官吏先前因張舉叛亂殺了不少,燕北進襄平又把縣府殺了一遍,眼下連一個縣府的官吏都尚且湊不齊,更何況郡府呢……誠然,沮授的才能足夠千里之選,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一個人就能撐得起一個郡府。
便是把先漢時那些名相弄來,他們也是無法一個人包攬所有事情的。
統帥與領導,需要的是精準的眼光與正確的判斷,落到實處的才是能力。但沒有這份能力,便不可能擁有眼光與判斷。所以正常情況下各地令長若做得好,三年五年有功便可調任州府,但若是縣丞長吏,則大多會調任至其他地方再做長吏。
就像江東有個叫孫堅的,討過黃巾打過邊章,後來更是在區星叛亂時任了長沙太守,短時間內便鎮壓了聲勢浩大的叛亂,受封烏程侯。但在他追隨朱儁討伐黃巾前,這麼一個才能出眾的年輕人,歷任三縣縣丞蹉跎足有十二年。
難道是少年得志的他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嗎?不是的,他的才能很優秀,辦事能力很強。可這也正好成為阻斷他上升的原因,性情豪烈而剛勇,為軍官則大善,可任職太守?
需要的不僅僅是處理事務的果斷。
沮授現在需要的,就是身邊處理事務才能強的人,很多這樣的人,多到能讓他搭建出整整一座郡府的才學之士。
而燕北呢,在沮授看來燕北的才能與孫堅是恰巧相反的。燕北處理事務的能力也很強,甚至不懼失敗百折不撓。但他的個人才能卻沒有孫堅那麼突出……儘管別人都說叛軍燕將軍身經百戰未嘗一敗,可軍中哪個不知道那實際是麴義高覽等人的功勞。
燕北的才能不在打仗,而在於聚攏人望。這種才能往小了說,是知人善用,足夠公正。往大了看便是擁有決斷與勇氣,公正和聲望相結合,是以可統帥萬眾,才人悍將為其鞍前馬後。
自漁陽郡東走,景色百里便有不同。與州治所在的廣陽郡相比,漁陽郡是另一種繁華,往來乘坐牛車的富貴商賈多不勝數,臨近城池的郊外三三兩兩的鄔堡則冒著黑煙,南邊越過山脈吹來的空氣都帶著些許海味的咸……這是一片深受上天眷戀的地方,受命於豪強的商賈肩負流通四方的使命,豪強大氏與郡府則壟斷著煉鐵開礦、晾曬鹽井的活計。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但無論哪一方水土,養的都不是平民百姓。起於微末之身的燕北太清楚平民黔過得是何樣的日子,更清楚這般少見繁華的壯景之下,是奴僕佃戶用卑賤血命堆積出的屍骨如山。
所謂的土地兼併,並非是說豪強大氏就真那麼壞,而是平民百姓若不依附豪強,便很難活得下去。一個壯勞力可耕二十多畝田地,一戶人家則可耕五十畝。可五十畝地種出的糧食在一年食用之後只剩十幾石粟米,這不過堪堪才夠留下來年的種糧……那朝廷的賦稅呢?
即便婦人養桑織絲,即便豢養雞仔彘豬,即便朝廷的田稅只有三十稅一,堪稱歷史最低田稅。
每戶每年上繳二百錢的戶賦、戶中壯年男子還要繳納三百錢的更賦、十四歲之下的孩子每人二十三錢的口賦、成年人的頭稅則叫算賦每年一百二十錢、還有宮廷胡亂添配的獻費,每人每年獻給皇帝六十三錢……林林總總,這些資財又哪裡是連像樣衣服都沒有的黔所負擔得起的呢?
土地是越種越少,早年間更有百姓生子輒殺,就為了不承受每年多出百錢的賦稅,這種狀況一直到先漢元帝才將口賦調整至七歲以上。可這樣也無法實際減輕多少百姓的愁苦。
若非如此,哪裡會來那麼多的黔起兵作亂的土壤?
燕北早就與他麾下的那些黃巾餘黨說過,平民百姓最為無賴,你做好的事情百姓未必會交口稱讚,但沒做好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記住並開口抱怨你;甚至當抱怨成了習慣,就算你盡到最大努力,他們還是會為了抱怨而抱怨。
但燕北也清楚,平民百姓又最為可愛堅韌,即便你沒做好,他們依舊只是溫和地抱怨,但凡有一口糧可食,他們便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聽你號令,即便掐死自己的孩子、即便兄弟胞妹餓死在道旁,他們也還是會去辛勤勞作。
因為他們不想死啊,誰都不想死。
但凡有一點生的可能,他們都願意去等……可到了初平時代,他們依然在等,等的卻不再是令他們心灰意冷的朝廷了。
等的是能給他們在無邊黑暗中指出一條生路的仗劍豪傑。
等的是,只手擎天的英雄出世!
……
過漁陽,走右北平,行狹長的遼西郡,眼見的景色便大不相同了。甄氏一行人看向路旁的眼神也從開始的興奮與期待,慢慢被旅途的疲累與荒郊野嶺慢慢消耗,當十里無行人入目皆郁蔥深林,聽著耳邊是不是響起的虎嘯熊咆……他們對遼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燕北派人打聽了公孫瓚的駐地,聽說他的兵馬被打散後撤回令支,燕北本想去拜訪,後來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最終作罷。其實他倒不是真聽了魏攸的話與公孫瓚磨合關係,只是想趁著拜訪見一見劉關張那三個氣概蓋世的豪傑罷了。
途經令支時,燕北削了幾塊木牌,提筆寫了幾封簡訊,遣膽大的士卒留在令支,等他們走後再交送到公孫瓚及劉備等人的手裡。留給公孫瓚的信件沒什麼特別,只是放低姿態言說從前各為其主多有得罪,如今歸附漢家,他不希望繼續與公孫將軍為敵,希望公孫瓚能原諒他從前的無禮之舉。
給劉備三人的信件則平常的多,告知了如今歸附漢家的消息,並誠意相邀三人有時間去襄平做客,他會擺好宴席掃榻相迎。
當然了,他也知道,這四封書信送出去,大概會像石沉大海一樣,無論是哪一封都不會給他回信。
可有些時候就是這樣,明知做這件事不會有回報,卻還是想試一試。
哪怕沒有回報,求個心安呢?
走過令支,沒多久就到了肥如,燕北對這座城池有許多不足外道的感慨,但他並沒有入城,只是帶著幾騎隨從遠遠地望著雄壯城池想了些事情,也做了些他必須要做的事情……當他看見肥如,便想起自己曾做叛軍的那段歲月,有快意有奮起,只是那些刀光劍影角聲連夜的日子終究夥同著漁陽天子的級一同泯滅。
張舉的時代過去了,無論當時威風無匹也好,不可一世也罷,終究落得塵歸塵土歸土,花開數載之後,誰還記得當年的漁陽豪強妄稱天子,挾胡騎十萬下冀州,長驅青徐移書州郡,置百官面南稱王。
漁陽天子沒留給百姓什麼念想,他治下的黔被烏桓**害得不成樣子,那些豪強也只能虛與委蛇地為他籌集糧草資財,到最後一夕兵敗便是樹倒猢猻散,黔還是幽州的黔,豪強還是幽州的豪強,只有他張舉為了做皇帝這樣的春秋大夢枉害了一顆大好頭顱,壞了豪奢家業。
張舉不值得人們懷念與感激,但燕北感激他。
遼水河畔大營那夜兵變後,他的屍體被燕北派人送回肥如一座荒山頭上豎起墳塋,他沒敢豎墓碑也沒有送回漁陽……無論他的墳塋在哪裡,怕都是會被人掘出來暴屍,所以便埋在燕北腳下的這片土地里。這個位置不錯,剛好俯視著他曾經統治過的肥如城,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光耀的時刻。
想來他也是滿意的罷。
說來有些諷刺,但確實是這樣,燕北覺得自己是應該感激他的。若沒有他往昔移書州郡,也沒有今日魚躍龍門得了州府表奏官職……張舉的一切,都沒有留下。一場危及帝國北方的好大叛亂的最大遺產盡數被燕北揣進懷中。
儘管燕北用卑劣的手段陰殺了這位漁陽天子,但有些事情對他而言是必須要做出的艱難決定,因而在這個盛夏,達成願望的燕北在回軍遼東時特意在這座無碑墳塋旁祭拜整個下午,傾下兩瓮酒,親手植株了梅樹與松,圍著墳塋栽了些花草。
做完這一切,燕北才心滿意足地帶著騎卒牽馬沿著小道下山。幽州的冬來得早,也要比別地寒,這樣到時漫天白雪裡有紅梅點綴,想來曾經的漁陽天子也不會太過寂寞。
只是不知道,躺在三尺之下受著徹骨深寒的張舉,沒有了級,又是否能看見呢?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s 3.648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