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 六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感到困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覆說,竭力想駁倒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的理由。他們已經走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館,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和杜尼婭早就在那兒等著他們了。他們熱烈地談論著,拉祖米欣不時在路上停下來,單單是因為他們還是頭一次明確地談起這一點,這就使他感到既惶惑,又十分激動了。

    「你不相信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漫不經心地冷笑著,回答說,「你一向是什麼也覺察不到,我可是把每句話都掂量過了。」

    「你神經過敏,所以才去掂量……嗯哼……真的,我同意,波爾菲里說話的語氣相當奇怪,尤其是那個壞蛋扎苗托夫!……你說得對,他心裡是有什麼想法,——不過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一夜之間他改變了看法。」

    「不過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們有這個愚蠢想法的話,他們準會竭力隱瞞著它,把自己的牌藏起來,才好在以後逮住你……可現在——這是無恥和粗心大意!」

    「如果他們有了事實,也就是確鑿的證據,或者哪怕是只有多少有點兒根據的懷疑,那麼他們當真會把他們玩弄的把戲掩蓋起來,以期獲得更大的勝利(那樣的話,他們早就會去搜查了!)。可是他們沒有證據,一點兒證據也沒有,——一切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模稜兩可,只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想法,——所以他們才竭力想用這種厚顏無恥的方式來把我搞糊塗。也許,因為沒有證據,他自己也很生氣,心中惱怒,於是就脫口而出了。不過也許是有什麼意圖……他好像是個聰明人……也許他是故意裝作知道的樣子,這樣來嚇唬我……老兄,這也有他自己的某種心理……不過,要解釋這一切,讓人感到厭惡。別談了!」

    「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過……因為現在我們已經明確地談起這個問題(這很好,我們終於明確地談起來了,我很高興!)——那麼現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認,我早就發覺他們有這個想法了,當然,在整個這段時間裡,這只是一個勉強可以察覺的想法,還不敢公然說出來,不過即使不敢公然說出來吧,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他們怎麼敢?他們這樣想的根據在哪裡,在哪裡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麼氣憤就好了!怎麼:就因為是個窮大學生,因為他被貧窮和憂鬱折磨得精神極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頭一天,也許已經開始神智不清了(請記住這一點!),他多疑,自尊心很強,知道自己的長處,個月來躲在自己屋裡,沒和任何人見過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局長面前,受盡他們的侮辱;而這時又突然面對一筆意想不到的債務,七等文官切巴羅夫交來的一張逾期不還的借據,再加上油漆的臭味,列氏1三十度的高溫,空氣沉悶,屋裡一大堆人,又在談論一件兇殺案,而頭天晚上他剛到被殺害的老太婆那兒去過,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還沒吃飯,飢腸轆轆!這怎麼會不昏倒呢!就是根據這個,他們的全部根據就是這些東西!見鬼!我明白,這讓人感到憤慨,不過,要叫我處在你的地位上,羅季卡,我就會對著他們大家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濃痰,吐在他們臉上,越濃越好,還要左右開弓,扇他們二十記耳光,這樣做很有道理,得經常這樣教訓教訓他們,打過了,就算完了。別睬他們!精神振作起來!他們這樣做太可恥了!」

    1法國物理學家列奧繆爾設計的溫度計,冰點為零度,沸點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等於攝氏三十七·五度。

    「不過,這一切他說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別睬他們!可明天又要審問了!」他苦惱地說,「難道我得去向他們解釋嗎?就連昨天我在小飯館裡竟有失身分地和扎苗托夫說話……我都感到懊悔了。」

    「見鬼!我去找波爾菲里!我要以親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壓力;叫他把心裡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說出來。至於扎苗托夫……」

    「他終於領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聲叫喊起來,「等等!你說得不對!我再三考慮,認為你說錯了!唉,這算什麼圈套?你說,問起那兩個工人,就是圈套嗎?你好好想想看:如果這是你乾的,你會不會說漏了嘴,說你看到過在油漆房間……看到過那兩個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過,你也會說,什麼都沒看見!誰會承認對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乾的,那麼我準會說,我看到過那兩個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樂意地,而且顯然是懷著厭惡的心情繼續回答。

    「為什麼要說對自己不利的話呢?」

    「因為只有鄉下人或者是最沒有經驗的新手,才會在審訊時矢口抵賴。稍為成熟和多少有點兒經驗的人,一定儘可能承認那些表面上的和無法隱瞞的事實;不過他會尋找別的理由來說明這些事實,硬給這些事實加上某種獨特的、意想不到的特點,使它們具有不同的意義,給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爾菲里可能正是這樣估計的,認為我一定會這樣回答,一定會說,看到過,而為了說得合情合理,同時又一定會作某種解釋……」

    「不過他會立刻對你說,兩天以前那兩個工人不可能在那裡,可見你正是在發生兇殺案的那一天晚上七點多鐘去過那兒。單是這樣一件並不重要的小事,就會使你上當受騙!」

    「而他就正是這麼盤算的,認為我一定來不及好好考慮,準會急忙作出較為真實的回答,卻忘了,兩天前工人們是不可能在那裡的。」

    「這怎麼會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這種無關重要的小事上犯錯誤。一個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別人會讓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當受騙。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讓最狡猾的人上當受騙。波爾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麼傻……」

    「他這麼做,就是個卑鄙的傢伙!」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他又覺得,作最後這番解釋的時候,他那種興奮和樂於解釋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談話的時候,卻是懷著憂鬱的厭噁心情,顯然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不得不說。

    「我對某幾點發生興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幾乎就在那一瞬間,不知為什麼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來,仿佛有一個出乎意外和令人憂慮的想法使他吃了一驚。他心中的不安增強了。他們已經來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入口。

    「你一個人進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我這就回來。」

    「你去哪兒?我們已經到了!」

    「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過半個鐘頭回來……你去跟她們說一聲。」

    「隨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麼,你也想折磨我嗎!」他突然高聲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樣痛苦的憤怒和絕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無辦法了。有一會兒工夫,拉祖米欣站在台階上,陰鬱地望著他朝他住的那條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後,他咬緊了牙,攥緊拳頭,發誓今天就去找波爾菲里,像擠檸檬樣把他擠干,於是上樓去安慰因為他們久久不來、已經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來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時候,他的兩鬢已經汗濕,呼吸也感到困難了。他急忙上樓,走進自己那間沒有上鎖的房間,立刻扣上門鉤。然後驚恐地、發瘋似地衝到牆角落牆紙後面藏過東西的那個窟窿那裡,把手伸進去,很仔細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幾分鐘,把牆紙上的每個皺褶,每個隱蔽的地方都一一檢查了一遍。他什麼也沒找到,這才站起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剛才已經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台階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麼東西,一條表鏈、一個領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親手做過記號的一張包東西的紙,當時可能不知怎麼掉出來,掉進哪兒的一條裂縫裡,以後卻突然作為一件意想不到和無法反駁的物證,擺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兒,仿佛陷入沉思,一絲奇怪的、屈辱的、幾乎毫無意義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最後他拿起制帽,輕輕地走出房門。他心亂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樓,來到了大門口。

    「那不就是他嗎!」一個響亮的聲音叫喊道;他抬起了頭。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門口,正在向一個身材不高的人直指著他,看樣子那人像是個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長袍,還穿著背心,遠遠看上去,很像個女人。他戴一頂油污的制帽,低著頭,好像是個駝背。看他那皮膚鬆弛、布滿皺紋的臉,估計他有五十多歲;他那雙浮腫的眼睛神情陰鬱而又嚴厲,好像很不滿意的樣子。

    「有什麼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問。

    那個小市民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隨後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就走出大門,到街上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聲喊。

    「剛剛有個人問,這兒是不是住著個大學生,並且說出了您的名字,還說出您住在誰的房子裡。這時候您下來了,我就指給他看,可他卻走了。您瞧,就是這麼回事。」

    管院子的也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不過並不是十分驚訝,又稍想了一下,就轉身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後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對面走著,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勻,眼睛盯著地下,仿佛在思考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過有一會兒只是跟在他後面,最後走上前去,和他並排走著,從側面看了看他的臉。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們就這樣並排走著,一言不發。

    「您跟管院子的……打聽我了?」最後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可是不知為什麼,聲音很低。

    小市民什麼也不回答,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兩人又不說話了。

    「您是怎麼回事……來打聽我……又不說話……這是什麼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聲音中斷了,不知為什麼不願把話說明白。

    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來,用惡狠狠的、陰鬱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殺人兇手!」他突然輕輕地說,然而說得十分明確、清楚……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著。他的腿突然發軟了,背上一陣發冷,有一瞬間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動;隨後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來,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們就這樣並肩走了百來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語。

    小市民不看著他。

    「您說什麼……什麼……誰是殺人兇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聲音勉強才能聽到。

    「你是殺人兇手,」那人說,每個音節都說得更加清楚,也說得更加莊嚴有力了,而臉上仿佛露出充滿敵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蒼白的臉和目光呆滯的眼睛直瞅了一眼。這時兩人來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轉彎,頭也不回地走到一條街道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卻站在原地,好長時間望著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經走出五十來步以後,回過頭來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從遠處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覺得,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對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雙膝簌簌發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氣無力地慢慢轉身回去,上樓回到了自己那間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動不動地在桌邊站了約摸十分鐘的樣子。隨後渾身無力地躺到沙發上,虛弱地輕輕哼著,伸直了身子;

    他的眼睛閉著。就這樣躺了大約半個小時。

    他什麼也不想。就這樣,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斷,一些雜亂無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飛速掠過他的腦海:一些還是他在童年時看見過的人的臉,或者是在什麼地方只見過一次,從來也沒再想起過的人的臉;b教堂的鐘樓、一家小飯館裡的檯球台,有個軍官在打檯球,地下室里一家菸草鋪里的雪茄菸味,一家小酒館,後門的一條樓梯,樓梯很暗,上面潑滿污水,撒滿蛋殼,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星期天的鐘聲……這些東西不停地變換著,像旋風般旋轉著。有些東西他甚至很喜歡,想要抓住它們,但是它們卻漸漸消失了,他心裡感到壓抑,不過不是很厲害。有時甚至覺得這很好。輕微的寒顫尚未消失,這也幾乎讓他感到舒適。

    他聽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腳步聲以及他說話的聲音,閉上眼,假裝睡著了。拉祖米欣打開房門,有一會兒工夫站在門口,似乎猶豫不決。隨後他輕輕走進屋裡,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前。聽到娜斯塔西婭低聲說:

    「別碰他,讓他睡夠了;以後他才想吃東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們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門。又過了半個鐘頭的樣子。拉斯科利尼科夫睜開眼,把雙手墊在頭底下,仰面躺著……

    「他是誰?這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人是誰?那時候他在哪兒,看到過什麼?他什麼都看到了,這是毫無疑問的。當時他站在哪兒,是從哪裡觀看的?為什麼只是到現在他才從地底下鑽出來?他怎麼能看得見呢,——難道這可能嗎?……嗯哼……」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想,身上一陣陣發冷,一直在發抖,「還有尼古拉在門後拾到的那個小盒子:難道這也是可能的嗎?物證嗎?只要稍有疏忽,就會造成埃及金字塔那麼大的罪證!有一隻蒼蠅飛過,它看到了!難道這可能嗎?」

    他突然懷著極端厭惡的心情感覺到,他是多麼虛弱無力,的確虛弱得厲害。

    「我應該知道這一點,」他苦笑著想,「我怎麼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預感,可是我怎麼竟敢拿起斧頭,用血沾污我的雙手呢。我應該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嗎!

    ……」他絕望地喃喃低語。

    有時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呆呆地只想著某一點:

    「不,那些人不是這種材料做成的;可以為所欲為的真正統治者,在土倫擊潰敵軍,在巴黎進行大屠殺,忘記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隊,在進軍莫斯科的遠征中白白犧牲五十萬人的生命,在維爾納說了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就這樣敷衍了事;他死後,人們卻把他奉為偶像1,——可見他能為所欲為。不,看來這些人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青銅鑄就的!」

    突然出現的另一個想法幾乎使他大笑起來:

    「一邊是拿破崙,金字塔2,滑鐵盧3,另一邊是一個可惡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個瘦弱乾癟的小老太婆,一個床底下放著個紅箱子、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這二者相提並論,即使是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吧,他怎麼會容忍呢!……他豈能容忍!……美學不容許這樣,他會說:『拿破崙會鑽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唉!廢話!……』」

    1指拿破崙。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拿破崙在法國南部的土倫擊潰了敵軍;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三日拿破崙血腥鎮壓了巴黎的保皇黨起義;一七九九年十月拿破崙為了奪取政權,把一支軍隊丟在埃及,偷偷地回到巴黎;一八一二年拿破崙在俄國被擊敗後,曾在波蘭的維爾納說過這麼一句話:「從偉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讓後人去評判吧。」

    2一七九八年法軍與埃及統治者的軍隊在埃及亞歷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遠的地方作戰。戰爭開始時,拿破崙對士兵們說:「四十個世紀正從這些金字塔上看著我們!」

    3一八一五年月十八日拿破崙在比利時的滑鐵盧村附近與英普聯軍作戰,大敗;拿破崙被流放到非洲的英屬聖赫勒拿島。

    有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胡話:他陷入了熱病發作時的狀態,心情興奮極了。

    「老太婆算什麼!」他緊張地、感情衝動地想,「老太婆,看來這也是個錯誤,問題不在於她!老太婆只不過是一種病……我想儘快跨越過去……我殺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則!原則嘛,倒是讓我給殺了,可是跨越嘛,卻沒跨越過去,我仍然留在了這邊……我只會殺。結果發現,就連殺也不會……原則?不久前拉祖米欣這個傻瓜為什麼在罵社會主義者?他們是勤勞的人和做買賣的人;他們在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給了我一次,以後永遠不會再給我了:我不願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著,不然,最好還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怎麼?我只不過是不願攥緊自己口袋裡的一個盧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來,而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在挨餓。說什麼『我正在為普遍的幸福添磚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們為什麼讓我溜掉呢?要知道,我總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從美學的觀點來看,我是一隻虱子,僅此而已,」他補充說,突然像瘋子樣哈哈大笑起來。

    「對,我當真是一隻虱子,」他接著想,幸災樂禍地與這個想法糾纏不休,細細地分析它,玩弄它,拿它來取樂,「單就這一點來說,我就是一隻虱子,因為第一,現在我認為我是只虱子;第二,因為整整一個月來,我一直在打攪仁慈的上帝,請他作證,說是,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自己肉體上的享受和滿足自己的淫慾,而是有一個讓人感到高興的崇高目的,——哈——哈!第三,因為我決定在實行我的計劃的時候,要遵循儘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則,注意份量和分寸,還做了精確的計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隻最沒有用處的,殺死了它以後,決定只從她那兒拿走為實現第一步所必須的那麼多錢,不多拿,也不少拿(那麼剩的錢就可以按照她的遺囑捐給修道院了,哈——哈!)……因此我徹頭徹尾是一隻虱子,」他咬牙切齒地補上一句,「因此,也許我本人比那隻給殺死的虱子更卑鄙,更可惡,而且我事先就已經預感到,在我殺了她以後,我準會對自己這麼說!難道還有什麼能與這樣的恐懼相比嗎!噢,下流!噢,卑鄙!……噢,我對『先知』是怎麼理解的,他騎著馬,手持馬刀:安拉吩咐,服從吧,『發抖的』畜生!『先知』說得對,說得對,當他攔街築起威—力—強—大的炮壘,炮轟那些無辜的和有罪的人們的時候,連解釋都不解釋一下!服從吧,發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期望什麼,因為這不是你的事!……噢,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決不寬恕那個老太婆!」

    他的頭髮都被汗濕透了,發抖的嘴唇乾裂了,呆滯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母親,妹妹,以前我多麼愛她們啊!為什麼現在我恨她們呢?是的,現在我恨她們,肉體上能感覺到憎恨她們,她們待在我身邊,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親,我記得……我擁抱她,心裡卻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麼……難道那時我會告訴她嗎?我倒是會這麼做的……嗯哼!她也應該像我一樣,」他補上一句,同時在努力思索著,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狀態搏鬥。「噢,現在我多麼憎恨那個老太婆!看來,如果她活過來的話,我準會再一次殺死她!可憐的莉扎薇塔!她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進來呢!……不過,奇怪,為什麼我幾乎沒去想她,就像我沒有殺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婭!兩個可憐的、溫順的女人,都有一雙溫順的眼睛……兩個可愛的女人!……她們為什麼不哭?她們為什麼不呻吟呢?……她們獻出一切……看人的時候神情是那麼溫順,溫和……索尼婭,索尼婭!溫順的索尼婭!……」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覺得奇怪,他竟記不起,怎麼會來到了街上。已經是晚上,時間很晚了,暮色越來越濃,一輪滿月越來越亮;但不知為什麼,空氣卻特別悶熱。人們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著;有一股石灰味、塵土味和死水的臭味。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走著,神情陰鬱,滿腹憂慮:他清清楚楚記得,他從家裡出來,是有個什麼意圖的,得去做一件什麼事情,而且要趕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麼,他卻忘了。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個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穿過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這個人突然若無其事地轉身就走,低下頭去,既不回頭,也不表示曾經招手叫過他。「唉,算了,他是不是招呼過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卻追了上去。還沒走了十步,他突然認出了那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這就是剛剛遇到的那個小市民,還是穿著那樣一件長袍,還是那樣有點兒駝背。拉斯科利尼科夫遠遠地跟著他;心在怦怦地跳;他們折進一條胡同,那個人一直沒有回過頭來。「他知道我跟著他嗎?」拉斯科利尼科夫想。那個小市民走進一幢大房子的大門裡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趕快走到大門前,張望起來:那人是不是會回過頭來,會不會叫他呢?真的,那個人穿過門洞,已經進了院子,突然回過頭來,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穿過門洞,但是那個小市民已經不在院子裡了。這麼說,他準是立刻上第一道樓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跑過去追他。真的,樓上,隔著兩層樓梯,還能聽到均勻的、不慌不忙的腳步聲。奇怪,這樓梯好像很熟!瞧,那就是一樓上的窗子:月光憂鬱而神秘地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瞧,這就是二樓。啊!這就是那兩個工人在裡面油漆的那套房子……他怎麼沒有立刻就認出來呢?在前面走的那個人的腳步聲消失了:「這麼說,他站下來了,要麼是在什麼地方躲起來了。」這兒是三樓,要不要再往上走呢?那裡多靜啊,甚至讓人害怕……不過他還是上去了。他自己的腳步聲讓他感到害怕,心慌。天哪,多麼暗啊!那個小市民準是藏在這兒的哪個角落裡。啊!房門朝樓梯大敞著;他想了想,走了進去。前室里很暗,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東西都搬走了;他踮著腳尖輕輕地走進客廳:整個房間裡明晃晃地灑滿了月光;這裡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幾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張黃色的長沙發,還有幾幅鑲著畫框的畫。一輪像銅盤樣又大又圓的火紅的月亮徑直照到窗子上。「這是由於月亮的關係,才顯得這麼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現在它正在出一個謎語,讓人去猜。」他站在那兒等著,等了好久,月亮越靜,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厲害,甚至都跳得痛起來了。一直寂靜無聲。突然聽到一聲轉瞬即逝的乾裂的聲音,仿佛折斷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靜下來了。一隻醒來的蒼蠅飛著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出,牆角落裡,一個小櫥和窗戶之間,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掛在牆上。「這兒為什麼掛著件大衣?」他想,「以前這兒沒有大衣呀……」他悄悄走近前去,這才猜到,大衣後面仿佛躲著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一隻手掀開大衣,看到那兒放著一把椅子,這把放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身子,低著頭,所以他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不過,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她害怕了!」他心想,悄悄地從環扣上取下斧頭,掄起斧頭朝她的頭頂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兩下,她連動都不動,好像是木頭做的。他覺得害怕了,彎下腰去,湊近一些,仔細看看;可是她把頭往下低得更厲害了。於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從底下看了看她的臉,他一看,立刻嚇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兒笑呢,——她止不住地笑著,笑聲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而且她竭力忍著,不讓他聽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覺得,臥室的門稍稍開了一條縫,那裡似乎也有人在笑,在竊竊私語。他簡直要發瘋了:使出全身的力氣,猛砍老太婆的腦袋,但是斧頭每砍一下,臥室里的笑聲和喃喃低語的聲音也越來越響,聽得越來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渾身抖個不停。他轉身就跑,但穿堂里已經擠滿了人,樓梯上一扇扇房門全都大敞四開,樓梯平台上,樓梯上,以及下面——到處站滿了人,到處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著,一聲不響!……他的心縮緊了,兩隻腳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他想高聲大喊,於是醒了。

    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氣,——可是奇怪,夢境仿佛仍然在繼續:他的房門大開著,門口站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細細地打量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沒完全睜開眼,就又立刻把眼閉上了。他抑面躺著,一動不動。「這是不是還在作夢呢,」他想,又讓人看不出來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那個陌生人還站在那兒,仍然在細細打量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坎,謹慎地隨手掩上房門,走到桌前,等了約摸一分鐘光景,——在這段時間裡一直目不轉睛地瞅著他,——於是輕輕地,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坐到沙發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雙手撐著手杖,下巴擱在手上。看得出來,他是裝作要長久等下去的樣子。透過不停眨動的睫毛儘可能細看,隱約看出,這個人已經不算年輕,身體健壯,留著一部濃密的大鬍子,鬍子顏色很淡,幾乎是白的……

    約摸過了十來分鐘。天還亮著,但暮色已經降臨。屋裡一片寂靜。就連樓梯上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一隻大蒼蠅嗡嗡叫著,飛著撞到窗戶玻璃上。最後,這讓人感到無法忍受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欠起身來,坐到沙發上。

    「喂,您說吧,您有什麼事?」

    「我就知道您沒睡,只不過裝作睡著了的樣子,」陌生人奇怪地回答,平靜地大笑起來。「請允許我自我介紹: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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