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雲博,去把我新的軍令傳下去。」叱雲槐平靜看著帳中一位扎著長辮的將軍。
「順便去外面負責收攏潰兵,整理消息——具體是怎麼敗的?有多少人逃了回來?遼水城有多少人?敵人大概有多少傷亡?」
「是!」叱雲博當即起身,領命出帳。
被掀開的帳門抖動著,和帳內眾人的嘴一同嘩嘩作響。
叱雲槐又用分明的指節敲了兩下桌子,清晰的響聲把所有人注意力拉回來。
「大家也都聽見了,遼水城下已經大敗,只是不知道敵軍傷亡多少,是否還有一戰之力。」
「軍議不停!儘快攻破上據城依舊是最重要的議題。」
他說著瞥了一眼拓跋真身後的拓跋豐顏。
少年微張著嘴,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似乎沒能從叱雲槐剛才下的屠城令中緩過神來。
「看來你對我下的命令不服氣?」叱雲槐眼中滿是嘲弄。
拓跋豐顏這才驚醒,他彎腰鞠躬,低著頭:「豐顏不敢。」
叱雲槐冷笑一聲,眼珠微微偏移,看向拓跋真:「這個小輩你頗為中意?」
拓跋真微笑答道:「確實有兩分天資。」
「那是你下去親自教他,還是我替你教一教他?」
拓跋真笑了兩聲:「呵呵,能讓大君有意教導一二,是豐顏他受了大韃天神的庇佑。」
拓跋豐顏疑惑的目光游離在這兩個人之間,他實在想不出,他們究竟要說些什麼。
「眾將也聽著吧!畢竟,你們也多是我叱雲、拓跋兩部的中流砥柱,將來要在南陸的土地上馳騁的。」
叱雲槐展袍坐下,聲音響亮。
他轉頭直視著拓跋豐顏:
「拓跋部的小子,我問你。」
「你之前說『上據城等已是死地』,有多麼荒謬,你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了。」拓跋豐顏恭恭敬敬,「獅子搏兔尚用全力,咬住馬脖子的狼不等到對方咽氣絕不鬆口,因為即使是瀕死的馬,後蹄一腳也足以將狼的脊骨踢斷。」
「是豐顏妄自尊大,小覷大夏人了。」
「不錯,」叱雲槐點點頭,「那就接著聊聊你那些胡言亂語中,你最鍾愛的『統治』。」
「百年前『大汗王』叱雲烈南征的時候,草原上幾乎沒有人聽說過拓跋部。」
「可如今,拓跋部已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你應該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吧?」
拓跋豐顏漸漸平靜下來,他思索後答道:
「拓跋部的崛起要從七十年前的首領拓跋嶽嶽開始,在那之前,整個拓跋部只有區區三百人。」
「機緣巧合之下,拓跋嶽嶽帶著拓跋部開始和大夏人做生意。」
「結果,大概是先祖他有這方面的天資,生意越做越大,成為草原上數得上號的商人。」
「積攢了錢糧和貨物之後,他開始購買草原上戰敗部落的女丁和孩子」
「呵!」叱雲賀冷笑一聲打斷了他。
「你是沒有聽說過,還是故意在欺瞞我?」
「那時草原上的幾場部落鬥爭就是拓跋嶽嶽挑起的。」
「他一邊高價賣給雙方衣甲、兵器,一邊低價收購戰敗方的女子和奴隸。」
「你們拓跋部在他的帶領下,就此發跡了。」
拓跋豐顏一愣,額頭流下冷汗:「豐顏確實不知道。」
叱雲槐冷冷地說:「那你接著說吧。」
拓跋豐顏臉色有些白,他咽了一口口水,繼續說:「從此,拓跋部成為了草原上一個中等規模的部落。」
「拓跋部的第二次大發展,是在五十年前,當時的草原大君叱雲鐵芒率諸部南侵,結果被大夏戍邊名將紀向於輕易擊敗。」
「先祖拓跋伐成功保全族人返回草原,吞併了幾個男丁大批戰死的部落」
拓跋豐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聲音越說越小。
拓跋伐在拓跋部的口口相傳中,是在大敗中成功保全族人的英雄,可這意味著
叱雲槐冷冷地笑:「是啊,你們拓跋部都視拓跋伐為英雄,呵。」
「蠻軍的大敗中拓跋伐如何獨善其身,我今天且不論了。」
「總之,你們拓跋部又因此占了許多女人和奴隸。」
「而我叱雲部草原大君的威名在五十年前一朝喪盡。」
叱雲槐的語氣幽幽的。
「那麼,小子,你們拓跋部一路壯大至今,可曾是靠著『讓搶來的女人和孩子安居樂業』或者『對他們懷柔以待』、『不把他們當做奴隸』的『統治』之道啊?」
「或者說,如果拓跋嶽嶽和拓跋伐抱著這樣的想法,你以為現在草原上還能有拓跋部嗎?」
拓跋豐顏一時怔住,嘴唇微顫,說不出話。
好一會兒,他才硬著頭皮說出自己的見解:「可南陸從來是」
「你的意思是,北陸人和南陸人不一樣?」叱雲槐打斷了他。
「那我倒要問問,哪裡不一樣了?」
「你叔叔往這一站,誰都會以為他是個大夏人;」
「你要是去大夏換上一身寬大的袖袍,包管沒有人能看出你是個北陸來的蠻子。」
「或許他們還會以為你是哪家的貴族公子,紛紛想把女兒嫁給你!」
叱雲槐鋒利的眼神像是能少年的頭髮割斷。
「你明明知道,在草原上,兇狠的部落才能變強大,強大的部落才能被尊重——」
「在南陸!難道會反過來嗎?!!」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像是獅吼爆發在大帳中央。
「你真的以為,在南陸,兇狠殘忍的人會遭人唾棄,被人抵制;而仁德的人會受人愛戴,獲得最多的支持嗎?!!」
「大夏的開國皇帝楚梓衣,難道是靠著比其他人更仁德,才在亂世中取得了天下的嗎?!!」
「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讀過大夏的史書。」
「我問你,南陸前朝申末亂世中,燕國亡國之君,姬楷你可聽說過?」
拓跋豐顏已經不敢說話,他腦袋微縮著,只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說!!」叱雲槐怒瞪著他,暴喝一聲。
拓跋豐顏渾身一顫,腦袋一空,不假思索地開口背誦:
「燕國與金帳國接壤,姬楷繼位十年,政務出眾,不僅引導百姓種地,還與草原人開啟市場貿易,教草原人在東海漁獵。」
「於是他在草原諸部都頗有威望,諸部時常朝貢,不敢侵擾。」
「姬楷為人低調、簡樸,用禮義教化百姓,與百姓同甘共苦,穿著破舊的衣服和鞋子,飯桌上不忍心看見兩道以上的葷菜,因此百姓都願意聽他的話。」
「鄉民們有了糾紛,不願意去找地方官,而是去王宮找他決斷。」
「姬楷本人也不擺架子,願意為鄉民們處理,他的判決合情合理,人們都尊敬地接受他的決斷,從不記恨。」
「燕國百姓傳唱歌謠讚頌姬楷的功德。」
「申末亂世開啟後,別國百姓都逃往燕國避亂,足有上百萬人。」
「姬楷都收留撫恤,幫他們安生立業。」
叱雲槐冷笑愈烈:「背得不錯!」
「照你的說法,亂世中,姬楷這樣的人受到的抵抗應該最小,只要他一起兵,人人都應該望風而降吧?」
拓跋豐顏這才從無腦的背誦中回過神來,內心恢復了清明。
他知道大君的意思了。
他心裡忽然感覺到有些絕望。
姬楷的故事他每每讀之,都覺得痛心疾首。
卻從未深思。
而這一次當眾背誦時,才覺得有冷汗流遍全身。
他之前所傾慕、信奉的華族文化,似乎都要在這個故事的講述中化為烏有。
「繼續說!!說給所有人聽!!」叱雲槐聲音深沉。
拓跋豐顏繼續用他顫抖的聲音開口:
「亂世的混戰中,燕國大將韓燦經常放任部曲侵擾百姓,以培養、壯大自己的部下。」
「而姬楷為政仁愛,關愛百姓,便漸漸和他產生矛盾。」
「數次矛盾後,姬楷想降低他的官職。」
「結果韓燦大怒,不但不聽調遣,甚至愈發放肆地侵略百姓。」
「最終,姬楷忍無可忍,發動大軍討伐韓燦。」
「出發時,他告誡軍士們說,『不要濫殺無辜,只要殺了韓燦一人就可以了』。」
「結果雙方交戰時,姬楷麾下的士兵不擅長作戰,他又愛惜百姓的房屋,下令不許放火。」
「於是久攻不下,反而被韓燦抓住機會,出兵夜襲,火攻大敗姬楷。」
「姬楷由是被韓燦挾持,後被殺害。」
「燕國及歸附而來的百姓人人哀慟,莫不痛惜、流涕。」
拓跋豐顏說到最後,幾乎要流下淚來。
「還有最後一句呢。」叱雲槐的冷笑就沒有停下來過。
每個人都驚訝於,大君居然對南陸的史書熟悉到句子。
而拓跋豐顏說出史書上最後一句話時,已經不可避免地帶著哭腔了:
「起初,姬楷以簡樸聞名,帽子破了不換,打了補丁繼續穿。」
「可等他遇害時,韓燦的士兵衝進王宮,發現他的嬪妃都穿著上好的布料織成的衣物,隨身都是金銀珠寶製成的飾品。」
「於是當時的人們都以這件事懷疑姬楷的品德」
故事終於說完,一時間,大帳中一片安靜,只聽得見少年的抽泣聲。
即使是頭一回聽南陸史書的蠻族將領,都略有觸動。
「這就是華族人,依我看,倒遠不如我們草原上的作風光明磊落呢。」叱雲槐漫不經心地說,
「縱觀南陸歷史,又哪有什麼秋毫無犯、雞犬不驚的軍隊?」
「南陸人自己做得,難道偏偏我們做不得?!!」
「這我倒是要插一句。」始終微微笑著的拓跋真開口道。
「歷史上軍紀嚴明的軍隊還是有的,不過最終的下場,都不怎麼好。」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才是常態。」
「五年前大夏蕩寇將軍公孫宇蛇征討反賊時,別說是敵人掌控的城池了,就是大夏自己的城池,只要軍隊一過,都多有侵擾。」
叱雲槐對他點點頭,然後又一次站了起來:
「所以——」
「讓我告訴你們,什麼才是未雨綢繆!」
「什麼才是當務之急!」
「什麼才是長遠之計!」
「什麼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什麼才是——統治之道!!!!」
「那就是,要贏!!!」
「不顧一切地贏!!!」
叱雲槐的鷹目中簡直要噴出火來。
「要讓我們的軍隊永遠有著最鼎盛的士氣,要讓我們的士卒每一個都勇猛無匹、悍不畏死!」
「讓他們知道只要打勝了就有數不盡的財寶、牛羊和女人等著他們盡情掠奪!!」
「要讓我們的敵人瑟瑟發抖、驚惶不安!」
「讓他們時刻想著投降、給我們當奴隸才是唯一的出路!!」
「要讓草原的男子漢去強暴更多的女人,生下更多流著蠻血的勇士補充我們的人口!!」
「讓占領的大夏人安居樂業、成為金帳國的子民?」
「不!!」
「要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成為我們的奴隸!!」
「要讓他們不知疲倦地為我們耕種糧食!為我們打造衣甲!為我們去當衝鋒的敢死隊!!」
到最後,叱雲槐的聲音幾近咆哮,那張英武的臉像是塗滿了血的武神。
帳中諸將一邊感到震耳欲聾,一邊覺得渾身燙得像是被澆上了烈酒。
叱雲槐頓了頓,才再次緩緩開口:
「等我們一路贏到最後,占領了南陸的每一片領土。」
「南陸的讀書人就會稱呼我為,有史以來最英明神武、最受天命,最眾望所歸,甚至是——」
「最仁德的皇帝。」
「這就是無論北陸還是南陸,百年乃至千年不變的——『統治』之道。」
他輕聲說過最後一個詞,帳中鴉雀無聲。
拓跋豐顏的雙眼已經失神了,臉上淚痕漸干,怔怔的一動不動。
半晌。
終於還是拓跋真打破了沉默,他回頭拍了拍拓跋豐顏的肩膀,說:
「你先回去休息吧,往後謹記,書上的道理是拿來看的,不是拿來做事的。」
少年被他拍了幾下,才緩緩動作起來。
他給帳中眾人行過了禮後,宛如提線木偶一般步步挪出了大帳。
拓跋真又望向帳中諸將,臉上變換了表情,竟是極其嚴肅,眼神冰冷:
「諸位將來還要在南陸征伐,也請謹記大君剛才說的話。」
「南陸和北陸的行事,從來就沒什麼分別。」
「唯一的區別就在於,我們草原上的漢子,更光明磊落!」
眾人點頭稱是。
——
這時,帳門忽然被掀開,竟是那名叫做「叱雲博」的將領去而復返,他也是猛衝進來,滿頭大汗的跪拜在下:
「大君,您的親弟弟賀親王他、他他」
這人一時間舌頭打結,居然說不出話來。
「死了是嗎?」叱雲槐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語氣仿佛是死了條狗。
知情的人都有些瞪大了眼睛,驚異於大君竟然如此淡然。
要知道,親領一軍的叱雲賀是大君最親近、最疼愛的弟弟。
兩人一母同胞,據說大君從叱雲賀幼時就開始照顧他,在叱雲部的時候,兩個人幾乎就像一個人那樣形影不離。
「知道是誰殺的嗎?」叱雲槐沉穩地呼吸,淡淡地說。
「一個大夏的年輕將軍」
他再次輕輕點頭:「我知道了,你回去繼續辦事吧。」
「是。」叱雲博應聲後退著出帳。
人們沉重地呼吸著,害怕這淡然是暴怒的前兆。
叱雲槐銳利如鷹的目光掃過所有人:
「剛才說的可能都是好事,大家就不要以為不會死人了。」
「從南下的那一天起,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會死。」
他臉上湧起一絲戾氣。
「不想死人的話——」
「就他媽給老子滾回草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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