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自無錫的紫砂壺,斟出兩杯濃濃茶湯,熱氣掩映間,對坐男女都在打量著對方。宋氏的臉色依舊紅潤,一如她的眼眶,看的出她不久前哭過。可是這個婦人在范進面前,依舊保持著貴婦人的驕傲與矜持,與昨天相比背挺的更直。臉上露出幾分笑意,看不出偽裝的痕跡,與范進說話時還打了個哈哈。
「這話可怎麼說的,家大業大難免人多嘴雜,一群人吃飽了沒事幹,不讓他們傳個閒話,她們還不知道要作出什麼妖呢。雞一嘴鴨一嘴,有個芝麻大的事就能說成個西瓜,倒讓大老爺看笑話了。我這還說著,過了端午就是中秋,給全家的夥計下人,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等入了冬,再一人添一身新棉襖棉褲。現在可不敢說了,萬一到時候說成我要給一人做個皮筒子,可怎麼得了?」
她說到此,又是掩口一笑。范進搖頭道:「下人們說些閒哈,沒什麼可見笑的。宋夫人你辛苦支撐局面,倒是辛苦了。世達兄有妻如此,是天大造化。」
「扣兒,你聽到了吧,這家裡的人說什麼都有,倒是外人肯說句公道話。要是家裡人能說一句我辛苦了,我這累也就不白受了。大老爺,您可千萬別信那些人的混話。也不瞞您,家裡突然出了這個事,肯定是要亂幾天。我這不是還說著,讓世達去衙門,向大老爺當面道謝。昨天要沒有您老出面,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結果。誰知道人不等動身,就接連出了這兩個逆事,小的剛救下來,老太爺又這樣了。大伯子死的早,世達就是支撐場面的。說一句不瞞您老的話,老太爺這回怕是不大好,今後都不能管事,整個家業就得世達支撐起來。光是看帳盤帳就夠他忙的,實在是分不開身,便只好耽誤下來了。您可千萬別見怪啊。」
「夫人言重了。貴府逢此逆事,本官哪裡還會如今斤斤計較?在本官心裡,可是將夫人當做了自己人看的。若非如此,又怎會出手教訓那馮邦寧?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彼此知心,繁文縟節的俗禮,就那麼回事,不必講究。」
宋氏朝扣兒一笑,「我跟你說了吧?范大老爺是咱們自己人,你看連大老爺親口都認了,跟咱是一家人。有父母官給咱撐腰,咱家還有什麼可怕的?可笑那些個小人,聽風就是雨,家裡剛剛有點變動就要跳出來興風作浪。跳的好!讓他們現了原形,將來看他還有什麼臉再在我面前晃蕩。說來慚愧,平日裡都是千好萬好,乃至是骨肉至親,可是真出了事,家裡人反倒不如外人靠得住。有大老爺你這句話啊,小婦人可是什麼都不怕了。」
她說到這裡又朝范進道:「大老爺既然不跟咱見外,咱也就不和大老爺客氣。昨天我家那小表妹可是差點尋了短見,可憐的丫頭,好端端的遭此橫禍。雖然未曾真的被那畜生不如的東西禍害了,可是名聲卻是大壞。人言可畏,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把這事說成什麼樣子?表妹是個要強的性子,平素里連一句小話都受不得,又哪裡能忍這腌臢氣?雖然昨天被救下來了,可是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日久天長一不留神,可還是個死。再說她身子骨本來就弱,就算是這口氣順不過來,人也怕鬧病。小婦人在這裡斗個膽,得跟您討個長久的章程。」
宋氏的意思還是提親,舊事重提,希望將表妹許給范進做妾。比起昨天,她今天的態度更誠懇,將那表小姐自是一頓誇獎,於成親門檻上則是一降到底。只要范進點頭,儘快就將人抬到府上,一切手續都可以簡化。
這既是絕了馮邦寧的心思,也是為楊寶財沖喜。於當下的醫學裡,這種治療手段被醫家所接受,可以冠冕堂皇的說出來。有著為老太爺沖喜這個大帽子在,表小姐也無從拒絕。
范進心知,除了以上這兩點,宋氏最大的盤算,還是和自己這個縣令沾上親。楊家最大的弱點,就是在官府層面缺乏援手,而這年月官員與商賈的關係又是互相幫襯,互為表里。巨商固然可以無視一般小官吏,但是發展到一定層次,沒有官員幫襯的商賈,就註定要被人當肥羊斬。
楊家之前是靠著黃恩厚,但是太監明顯不如官員可靠。再者因為馮邦寧的事,兩下關係很可能已經產生裂痕,現在是需要靠新碼頭的時候。至於表小姐,就是被犧牲掉的棋子,她的幸福與否,宋氏壓根不在意。
雖然和這女孩沒什麼接觸,但范進大概可以想像的到。這種從小嬌生慣養又驕傲的女孩,是不怎麼容易伺候的。倒不是說她打死不會做妾,而是說她即使給做了小,怕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而張舜卿固然不是刁婦,但也不會對一個商賈之家的女子處處相容,長期相處必然有無數的問題。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自己的問題,對這麼個小姑娘壓根提不起興趣,只當是個孩子,說到納小……還是算了吧。
索性不等宋氏說完,范進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張,給繼蔭提親。從身份上看,花繼蔭這個官宦之後,足以匹配一個商賈人家的千金。而且是做正室,不是偏房,更不至於委屈她。從年齡上兩人相若,從身份上,一個國子監在讀監生加忠臣之後,更有范進承諾他的前途,保證日後他可以做官,也滿足楊家找一個官員做靠山的需求,從哪方面看,都是很完美的婚姻。
宋氏聽著范進的說辭點著頭,「大老爺有此心思,小婦人就不好再勉強了。此事容小婦人與老夫人那裡商議一二,再給您個回話。可是……我就是不大明白,我家表妹那麼好的人才,大老爺就看不入眼?只肯為義子提親,您這個做義父的就不想納了她?」
范進一笑,「夫人你莫非記性不好,忘了范某昨天說的話。我不喜青梅,惟好紅杏。」
他的目光朝宋氏臉上看過去,後者本來談笑自若的,可此時被范進一看,臉陡然一紅,將頭低下去,「家裡一下子出那麼多事,誰還記得大老爺說過什麼啊。什麼梅啊杏的,若是喜歡吃杏子,小婦人讓下人去預備就是了。」
「是啊,本官久聞貴府有位善於做吳中點心的廚師,手藝好得不得了。不知扣兒姑娘能否跑一趟,幫本官要一些點心來。肚子有些餓了。」
扣兒看看宋氏,宋氏的臉越發的紅,過了片刻才似是嗔怪似地數落著,「你這丫頭越來越笨了,太爺的吩咐你還不去做?快去……快回。」
扣兒應了一聲,轉身而出,出門時又很細心地關上了門。那房門關閉的聲音,就像是一鞭子抽在宋氏身上,讓她身體輕微地一陣抖動。本來她與男子談生意的事做得多了,不介意與男子交談。可此時她的表現卻異樣羞澀,緊低著頭不敢看范進,急促地呼吸聲隱約可聞,額頭上汗出個不停,只能用手帕反覆地擦拭。
范進道:「我打發走了丫頭,就是要和夫人說幾句私密話,夫人總不是不想談吧?」
「私……私密話?」宋氏的狀態似乎還有點迷離,半晌才反應過來。「大老爺要說什麼啊,小婦人實在是不知道。」
「你這麼聰明的女人,不該聽不明白的。如今楊家的處境,想必是很為難吧。你別再說那些場面話糊弄我,那樣本官可是要生氣了。你賣了幾樣首飾湊銀子,未必是手頭拿不出那麼多現銀,而是用現銀的地方多,捉襟見肘對不對?本來楊老爺在也不管事,你們也認為有沒有這麼個當家人沒關係。反正生意也是你們夫妻在做,他老人家就是掛名的。可是老人家一旦倒下了,你們才發現,原來這位老人是如此有用。一旦他倒了,很多能拖欠的債務欠不下去,很多可以借的錢借不到,很多人立刻就要求提款是不是?」
宋氏臉色一變,先是猛烈搖頭,可是在范進目光下,很快又敗下陣來。手帕從擦汗,改為擦眼睛,語聲哽咽道:「那些還是親戚……誰知道怎麼……怎麼比外人還不如。過去死乞白賴地求著把錢存到柜上,所圖的就是高利息。可是現在,提款又不容時辰,生意上的錢,哪裡那麼容易周轉?還有那該死的黃太監,活該下輩子也做閹人!」
范進問道:「此事與黃太監也有干係?」
「老爺子犯病,就是被他氣的。是他派兒子來到家裡要錢,他在我家存了六千多兩銀子,算是我們最大的一個儲戶。每年得利錢時歡喜,卻無半點心肝。本來這麼大筆的款子,任誰也知道得提前支會才能取。可是黃繼恩來了就大吵大鬧地要立刻提走,還說去年送到宮裡的綢緞掉色嚴重,要我家賠三千多兩銀子,合計就是一萬兩。老太爺就是聽了這個消息,加上表小姐的事,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夫人要大辦祈攘,又要為下人做新衣服,就是為了把場面撐住,讓人相信楊家仍然有實力。這方法並不算錯,但是自己人泄底,這把戲就不好變了。其實當下倒是有個辦法,就是你們和官府合作,我指定楊家為官府合作對象,一起放貸。終于于外界而言,便會相信楊家依舊固若金湯,不會一起來提款,說不定還有人把款子存在楊家,這樣銀根上就能周轉。而楊家也能從官府那借一些銀兩周轉,渡過眼下難關。至於黃太監那裡,你們有本縣的面子,他也不好對你們逼迫過甚。這是個急就章,先過了眼前這關,至於未來楊家的家業,本官還有辦法。」
「大老爺此言當真?」宋氏由悲轉喜,再也顧不上矜持,抬頭看著范進。「若果真如此,您就是楊家一家的大恩人,日後楊家若能重振家業,必會全力報效,以謝大老爺恩典。」
她說話間起身便要下拜,范進連忙做了個虛扶的手勢,宋氏正待順勢而起,不想范進向前邁出一步,變虛扶為實扶,她這一雙藕臂正好送到范進手上。被他這雙有力的手一抓,宋氏只覺得心頭一盪,一股暖流自臂膀直入心田。這向來多智且潑辣的婦人,在生意中也曾遇到過孟浪子弟,討些手上便宜。但她每次都能從容化解,輕嗔薄怒間便將問題消弭於無形。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卻是她無法掌握,也無從控制的。不管於謀略還是城府上,都不是宋氏所能頡頏。何況眼下突逢大變內外交困的處境,她已經瀕臨極限,於惟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緊緊抓住,竟是不敢掙脫。
兩人保持著這種姿勢,足有十幾吸的時間,宋氏才輕輕擺動著胳膊,壓低聲音道:「放……放手……您……您這是做什麼啊,讓人看見,我哪還有臉見人啊。」
范進並未鬆手,反倒是笑道:「哈哈……這裡如此僻靜,又哪會有人看見?再說夫人何等樣人,既然敢來,難道還怕閒話麼?」隨即扶著宋氏坐回座位上。
宋氏將頭緊緊低著,只看著眼前那雙男子的官靴,心內砰砰亂跳。她是久經場面的女子,自然知道眼下局勢不妙,四下無人,孤男寡女,他的力氣又那麼大……羅武可不在這邊。再說就算他不阻攔,自己也絕對不敢喊叫,後宅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的笑話,她哪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此時自己最該做的事就是不顧一切逃出去,或是敞開來大鬧一場,讓對方不敢生出其他念頭。
可是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范進身上,她又哪裡敢鬧出聲來?一想到神智不清的公公,一夜間仿佛衰老了十年的婆母,自己那看似能幹,但實際上也是紈絝子弟的相公。一家子幾個叔子不是耽於聲色,就是沉迷賭博,沒一個支撐得起家業。
本來的靠山,如今已經反目。如果這個男人再翻臉成仇,便是個死局。她只好低聲道:「妹夫……你……你快坐回去。你是讀書人,比我懂道理,咱兩這樣子讓人看見不好。你肯幫忙,小婦人很是感激。家裡的生意其實都還好,就是缺銀子周轉,只要過了關,依舊是場大富貴。到時候你要多少錢,我都給……」
范進哼了一聲,「夫人這樣說就沒意思了。如果本官貪圖金銀,趁現在把楊家吞下去不是更好?別以為我做不到,以你楊家現在的情形,只要本官把你們的窟窿說出去,三天之內,債主就能把這宅子拆個精光。以官府的權力,本官稍微用點手段,從中賺幾萬兩銀子輕而易舉,楊家能給的回報有這麼多麼?別說重振家業遙遙無期,就是商賈之家的信譽,我也不敢相信,升米恩斗米仇,到時候說不定楊家還拿我當仇人來看。再者,楊家有什麼值得我救的?他們做的壞事有多少,你我心裡有數。光是這幾日,本官接到的狀子,就足夠把楊世達砍頭好幾次的。這樣的人家家破人亡傾家蕩產,上元縣老百姓只會說一句大快人心,報應不爽!」
宋氏知道範進說的都是事實,想要辯駁幾句,卻無從開口,只好問道:「既然如此,那大老爺何以還要幫楊家渡過難關?」
「我不是幫楊家,而是在幫夫人。夫人的艱難,本官看在眼裡,心中有些許不忍。不忍心讓你辛苦維持的家業,就這麼敗了。更不忍看著夫人受窘。儘自己所能,幫你一把。但是本官的援助,也是有條件的。井中救人那種事,我不會做,最多是給你們一張梯子,讓你們自己爬上來。如果給了梯子還不肯爬的,那就活該淹死。而且這種幫助,是要回報的。」
「不知……大老爺要什麼回報?」宋氏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已經猜出了答案,卻不敢說出來。
范進微笑道:「夫人這麼聰明的人兒難道猜不出麼?」
房間裡一片寂靜。
兩個人都不在言語,只那麼沉默著。范進就站在那裡,不動如松,以上視下看著宋氏,仿佛是征服者在審視著自己的戰利品。
宋氏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鼻翼輕輕抽動,呼吸短而急促,目光越過范進,飄向了書架。
那一卷卷佛教經文,大德梵音從她眼前一一掠過,但是滿天神佛顯然救不了人間危局。風不搖,蟬不叫,去拿點心的丫鬟也沒能及時趕回撞破僵局,時間仿佛凝固了,偏僻的書房此時安靜得只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過了不知多久,宋氏的手動了。
初時緩慢如掛千鈞,隨後動作便異常流暢輕快。
她先是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隨後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氣喝了半杯下去,隨後將剩下的半杯茶遞到范進面前。「妹夫,這麼熱的天,你想必口渴得很了,若不嫌棄,就喝了這半杯殘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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