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作出某種選擇時總會有理由的,而如果這種選擇比較尷尬的時候,他可能還會給自己內心真正想法之外找一個說的過去的外在緣由。
平心而論,袁術嫁女兒這件事情其實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他都山窮水盡了,嫁個女兒又怎麼樣?而且這種事情在人心淪喪的亂世是很常見的。
歷史上,隔壁孫吳大帝孫仲謀,前期為了穩固統治,娶了自己親表哥的女兒,是為徐夫人;中期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當然也可能是為了報恩也說不定,娶了袁術的小女兒,是為袁夫人;後期為了獲得政治盟友,轉手將自己親妹妹嫁給了跟自己父親同時代的豪傑劉備,是為孫夫人。
亂世當中,求生都難,瘟疫一來死半郡人,災荒一到易子而食,戰亂一來玉石俱焚,如此環境下還想保持一些名義上的倫理道德,未免有些求全責備。
只能說,那些保持了倫理道德的更值得尊重而已。
而換到呂布那裡自然也是有一大把理由的……一來大亂在即,漂泊輾轉的他確實急切需要掌握一股力量,縣官不如現管,而江夏就在眼前;二來孤身在外,他也確實缺乏安全感,需要一個可靠盟友;三來汝南袁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南方的關係網還是很有用的,而這個公認的名門對於呂布一個九原邊郡武夫而言更是一種不可置疑的人生階梯;四來嘛,所謂負信背義會招來禍患更是無稽,因為他這都是跟賈詡學的,君不見賈詡賣他呂布卻能青雲直上,而他呂布老老實實半生卻只能落寞閒置,既如此,何妨仿而效之?
這麼多理由,都是他跟自己小舅子魏續還有一堆舊部做解釋的時候說出來的,不得不講,還真挺有道理,最起碼能說服他自己。
而與袁術破罐子破摔、呂布不停的找理由說服自己舊部不同,另外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的舉動就顯得理直氣壯多了。
父死子繼,家天下也,自古以來……有何不可?!
難道不該是曹操、劉備這種義兄屍骨未寒就來欺負孤兒寡婦的人更讓人覺得可恥嗎?
「哎呀,不想有一日,我曹操也成了趁火打劫的卑劣之輩了。」潁川許縣,曹操引兵一萬至此,剛剛入駐官寺就收到了一封言辭懇切的私信,卻是向身側同車抵達此處的荀彧,以及隨行的曹仁、許褚等將搖頭感慨。
此信來自於他准女婿孫策,這位新襲爵的烏程侯在信中向自己岳父兼亞父詳細描述了他父親死後三郡人心的震盪,講述了自己一個十八歲無法獲得官職的少年繼承人是如何雜在父親靈前辛苦支撐家業,講述了三郡上下各層人士的無恥背叛,講述了他的寡母是如何在葬禮上傷心欲絕,講述他還在襁褓中的幼妹對外界全然不知……最後信中提出,希望亞父曹操與叔父劉備來一起為他穩定住局勢,屆時他原意將潁川交與亞父來處置,而汝南交給叔父劉備代為管制。
「孫公子這信……字字泣血啊,著實讓人聞之感慨。」半晌之後,許縣官寺堂中,荀彧讀完此信,一時搖頭不止。「只能說孫公子好文采了。」
「文采個屁!」曹操坐在許縣大堂上,面色一肅,直接冷麵開嘲。「若非這小子在我家中養了許久,我幾乎也要信了他的鬼……文若不知,阿策這個貨色,分明是個小瘋狗一樣的東西,跟他爹年輕時像極了,輕剽無畏,輕生輕死!你若說他一十八歲能殺人,乃是小瞧於他;若說他一十八歲能臨陣斬將,重振其父武氣,我也一點都不會疑慮的;唯獨裝模作樣在我這裡賣慘裝哀……我直言吧,若真是他寫的此信,那我只能說這絕不是孫文台的種!此信十之八九是朱治、黃蓋、吳景那些人的代筆,他最多沒反對罷了。」
荀彧不喜不怒,將書信從容放到曹操身前案上,然後稍微正色:「雖說子肖父是實情,但依屬下來看,其人畢竟年幼,見識上還是遠遜其父的……孫破虜見微知著,死前通透大氣,哪裡是他的一個未成年的兒子與一群不捨得富貴的部屬能比的呢?」
「是啊!」曹孟德聞言一時黯然。「我兄文台是真的可惜了……僅憑他那份遺言便可知他已非昔日吳下一匹夫,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像公孫文琪那般漸收鋒芒於內,而剛韌更盛,卻不料死於小人之手!」
言至此處,曹操自己倒是一頓:「其實,若非死於小人之手,說不得也不會醒悟,只是事到如今,偶爾動念,也是當年緱氏山上共約身後事的情形,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哀傷,也就不願思索過甚了。」
堂中隨行諸多文武,皆一時沉默。
就這樣,過了許久,曹操依舊枯坐不動,眾人無奈,只能去看荀彧與曹仁,而荀彧卻只是攏手不動,至於曹仁早就不是昔日的熊孩子了,哪裡來的那個膽子?
當日無話可說,曹操也婉拒了許縣縣令杜襲杜子緒讓出官寺的好意,轉而去城門外都亭中下榻……時值秋日,天高氣爽,然而曹孟德在都亭內卻久久難以入睡,直到荀彧寬衣帶香,孤身而至。
「文若是來勸我寬心的嗎?」曹操裹著一件披風,迎著秋夜颯颯之風坐在亭舍的廊下,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聞到香味便知荀彧至此。
荀彧攏手立於曹操身後,緩緩言道:「明公,我知道你與孫破虜情同手足,義同生死,但現在的問題是,天下大局擺在那裡,若中原不能一體,何談將來重扶漢室?而若想要維持中原一體,這汝南、潁川、南陽三郡在誰手中皆可,卻獨獨不可在孫氏手中……還請明公多多思量,以大局為重。」
「我懂。」曹操愈發黯然。「我懂,這南陽和潁川皆入我手才是最佳的……只是文若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天下大局是一回事,這私人情分又何嘗不算一回事呢?而且我兄剛死,我若逼迫太甚,天下人怎麼看我?會不會有英雄豪傑之士因此惡了我呢?天下事哪裡是非此即彼呢?」
荀彧心中微動:「明公莫非是在憂慮劉豫州嗎?」
「玄德是個英雄,是條臥淮真龍……」曹操懇切言道。「我是在憂慮他不錯,但卻不是憂慮他會率淮南之眾搶先入南陽,而是憂慮他會恪守本分……他萬一以豫州刺史的名義名正言順占據汝南後,拿著此信便轉身而退,屆時我就更會被放在火上烤了。」
「屬下卻有別的看法。」荀彧從容而答。「若劉玄德真的是個英雄,就不會在收信後真的退走。」
「你是說他會去取南陽?」
「或許,但說不定會坐在汝南一聲不吭,既不失了他的仁德之名,也不讓明公為難。」
「他為何這麼做?」曹操終於回過頭來。
「因為他若是真英雄,就該明白什麼是大局!」荀彧正色答道。「所謂英雄,一者不負天下,二者不負己心,三者自成偉業!」
「我知道了。」曹操緩緩點頭,卻是忽然起身。「文若自去吧,我也要歇了……」
荀彧躬身告退,而曹孟德也轉身歸入亭舍內,但睡到五更天蒙蒙亮的時候,其人卻又忍不住翻身起床,也不帶侍衛,也不叫他人,只是裹著披風哆哆嗦嗦走出位於許縣城門邊的都亭,其人本想借著頭頂晨光往城邊上的軍營一行,卻不料甫一出亭舍便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就信步往湖泊踱步而去。
話說,時間已經來到七月末八月初這個節點,秋收都已經開始了,若是白日光線好的時候,必然是滿目山野青黃之色,讓人望之忘憂,而此時曹孟德原本想看皺一池秋水,卻不料來到池塘畔才發現,秋水雖在,卻已經鋪滿青黃落葉,滿塘無風自皺……曹孟德駐足於此,也是久久未動。
其實,曹操比誰都清楚,孫堅之死對於盤踞在中原腹地的孫氏政權而言,宛如泰山崩塌,而正如荀彧所言,孫堅既死,那這中原腹地誰都能占據,唯獨孫氏政權沒有資格繼續維持。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僅是因為孫策才剛剛18歲,沒有任何威望和羽翼,也不僅僅是因為此時還在戰時,擁有荊襄6郡之力的敵人劉表就在跟前,遲早會擺脫束縛發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孫氏政權本身太過於依賴孫堅本人了。
從內到外,皆是如此。
從內里而言,這個政權固然在表面上維持住了一個看似穩固的統治,可內里卻根本禁不住動盪……他們掌握了昔日大漢帝國最腹心、最精華的一片土地,卻和之前的袁術一樣無法吸收這片土地的精華,與這片土地真正融為一體,所有的一切宛如沒有地基的大廈。
他們政權主體人員是以孫氏家族為核心的江漢徐楊一帶的遊俠、江匪、豪強、老卒,或許後來還收納了零散的本地偏門豪強人物,卻沒有多少本地士人系統性的參與到政權主體建設中去,能夠維持勢頭全靠不停的對外擴張成功;
他們掌握了本地名義上所有的官職,理論上統帥一切,卻沒有通過屯田和對豪強的收買掌握真正控制本地民力、物力,能夠讓這些人戰戰兢兢,維持服從狀態,其實全靠橫行中原的孫堅及其部屬的武力震懾;
他們確實擁有一支強悍而善戰的軍隊,卻是孫堅憑著個人魅力與資歷統合而成,而且內里也太雜太亂,更要命的是相對於本地而言這依然是一支外來軍隊。
除了政權對內無法有效控制地方以外,孫堅的死亡對於從外部維繫政權的打擊更是簡單直接……孫氏政權能夠成為中原四強之一,能夠和他曹操,還有劉備、陶謙這些人結成同盟,能夠和公孫珣達成不戰默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孫堅本人!
曹操和劉備的義兄是孫堅,公孫珣認可和欣賞的也是孫堅,陶謙、朱儁依仗的西面盾牌還是孫堅,劉表畏懼、呂布忌憚的同樣是孫堅……其他人算什麼呢?
整個孫氏政權,地盤廣大、人口眾多、軍隊強盛,卻宛如空中樓閣,一開始就全然依靠孫堅個人的威望、能力、私誼、資歷來維,而此時孫堅既死,那孫氏政權的崩塌恐怕就在眼前了。
實際上,孫文台本人死前清醒的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要求子女家人扶靈往江東而去,並公開允許自己的部屬投靠曹操與劉備……這是一個領袖與男人死前能為部屬和家人所做的一切!
如果他的家人按照這個遺言扔下一切歸鄉的話,天下沒有任何一個勢力會對他的家屬作出多餘動作,劉表恐怕都會沿途禮送,曹操、劉備、朱儁更會盡全力照顧他們;如果他的部屬按照這個遺言各自投奔曹劉的話,那曹操和劉備一定會甘之如飴,雙方之間將不會有一種類似於『降將』的隔閡。
但是,孫文台常年征戰在外,已經許久沒有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雖然才十八歲,卻已經有了自己的心思,而他的那些部屬們也各不甘心……原因很簡單,孫文台能夠認識到局勢不可挽回,但他的部屬和才十八歲的孫策又怎麼可能明白呢?
就算是明白,這麼大的地盤,誰又能輕易捨得呢?
只不過,這天下間有些東西太過重要和寶貴,不是捨得不捨得就可以決定留在手中的……曹孟德立足於秋塘之畔,觀望許久,既不知許褚早就偷偷跟來立於身後,也不覺日頭漸漸東升,更不曉得無數將領、本地官員前來請謁卻被荀彧、曹仁給阻攔了回去。
而日上三竿的時候,其人終於是轉身歸入都亭內,卻又開始親自磨墨鋪紙、提筆回信給自己的好女婿兼乾兒子。
這封信毫無文采可言,通篇更像是河北那邊如今流行的公文宣告一般,堪稱毫無餘綴:
首先是哀悼兄長孫堅之死;
其次是重申孫堅遺言與自己取其舊屬故地的正當性;
再次,則直言孫策不到十八歲,依照漢制沒有任何理由被授以兩千石以上官職,僅以爵位則無權統帥這麼多的官員,也沒有資格逮捕這麼多朝廷命官,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暴亂之舉;
再往後,更是直接了當的點出來,時值離亂之秋,孫氏政權內部既無本地士人支持,也不能有效控制本地豪強與百姓,一句話,平素殊無人心,如今反而有此失德之舉,一個外來政權是不可能繼續立足的;
最後,曹操乾脆直言,天下皆知,他與孫堅、劉備義同兄弟,相約託付妻子,如今既然孫堅身死,孫堅的事情他與劉備不處置,誰來處置?孫堅之前擔負的天下重責,他與劉備不擔,誰來擔?所以,他將與豫州刺史劉備一起親自前往宛城,主持孫堅葬禮,發葬江東,並收養其妻子,還要和劉備一起,以亞父、叔父的身份為孫策妄為之事與南陽士民作出交代。
至於眾口鑠金,無論是孫堅之前對領地內的嚴苛統治引發的不仁之名,他曹操今日有取其兄家產的不悌之名,還有孫策肆意妄為引發的民怨沸騰,他曹操一力擔之……因為他是孫堅的義弟,孫策的亞父,更是大漢奮武將軍,孫堅不仁是他曹操沒有起到規勸的責任,孫策殘暴是他曹操沒有教育好的責任,至於統合孫氏舊地,更是他身為大漢臣子的責任!
孫策那封不知道出自誰手、所謂賣慘割地求情之信,乃是半公開發出的,而曹操的回信乾脆是以布告形式一路貼過去的……信到之處,莫說潁川,便是被孫策用武力壓制住的南陽之地也乾脆紛紛易幟!
孫策明明手上還有近一萬機動精銳部隊,卻在這封布告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他的軍隊剛剛鎮壓了一個城市,逮捕了為首之人,結果馬上旁邊的城市就掛起了曹字大旗;然後他的軍隊繼續往隔壁城市進發,結果剛剛離開,身後的城市就又關上了大門,又掛上了曹操的旗幟!
部隊在自己的領地內得不到補給,無法進入城市屯駐,卻反而屢屢遭遇到阻擊與襲擾,昔日讓孫堅傲立於中原的三郡密集城市,此時反而成為了他們的致命弱點。
等到八月中旬,在潁川主持完秋收工作的曹操正式進軍到宛城東北重鎮博望的時候,整個南陽的根子其實已經全然姓曹了。
這種場景,甚至讓引兵來到南陽最南端比水地區的呂布都有些驚嚇,畢竟,以呂布的出身經歷和視野限制,他是很難理解這種非直觀力量的,甚至因為未知而有些畏懼……因為之前公孫珣就是以一種類似的荒謬方式忽然打敗了董卓!
對於那場戰爭的後半部分,呂布到現在為止也只能理解到賈詡背叛他獻出潼關的階段,卻一直都不懂為什麼後來公孫珣輕兵直入郿塢就能導致還剩下很多紙面力量的董卓忽然土崩瓦解。
蔡邕給他解釋過,但呂布聽不懂。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宛城昔日袁術的後將軍府邸,今日的破虜將軍府,靈堂之上,渾身縞素的孫策眉宇之間難掩英氣,而英氣之間卻也難掩哀色。「那就是我這位亞父大人那封回信上寫的東西都是真的,父親大人臨終有那番遺言也是早就窺破一切後的最佳處置……我們在中原本就不得人心,本就難以立足,本地士民根本不把我們當成官府來看,只是當做一群南地來的水匪而已!」
朱治、黃蓋、徐琨、吳景、祖茂各自哀傷難定、氣氛難名,卻無言以對。
而半晌之後,倒是一旁才十一歲的孫權忍不住拽著自己兄長的衣袖出言打破沉默:「那大兄要如何?向亞父納降嗎?」
「依我看,還不如投劉豫州。」未等孫策開口,祖茂便憤憤而言。「與曹奮武相比,劉豫州就體面多了……他本是豫州刺史,將軍生前也確實有分汝南之地與他的意思,而他此番也只取轄下汝南之地,然後便停在朗陵不動,反而讓人覺得舒服!」
「我也覺得投劉豫州更好。」徐琨也忍不住插嘴。「之前李通曾有書信來,說劉豫州占據朗陵後,曾派使者去他那裡,彼時他以為是勸他降服,舉鄧縣向劉豫州的,這樣一來南陽南部十餘城便無可倖免……」
「結果呢?」孫策隨口問道。
「結果劉豫州的使者反而勸他遵循臣子之道,安心守衛鄧縣,不要擔心朗陵的家人、族人,凡事須有始有終,方為臣節。」
「這確實比曹奮武體面多了,但反過來說,也是對汝南勢在必得,將李通早早視為他的人了。」裹著孝布的朱治肅容應聲。「但不管體面不體面,你們想過沒有……劉豫州既然早早占據了汝南,咱們也上來便許給了他汝南,他為何還在朗陵屯兵不動?之前這段時間可正是秋收時節,雖說他只動了一萬兵,可如此時節,便是一萬兵放回去也是有大用的……」
「我不是說了嗎?」孫策不以為意道。「這只能說明亞父布告中所言俱是實言,從大局而言,南陽誰都可以占,唯獨咱們沒資格占,因為人心不服,而強占此處也只會讓中原抵抗河北的大局出現漏洞……所以,劉叔父那裡之所以駐軍不動,一方面乃是他愛惜羽毛,因為我擺出抵抗姿態不願鬧出叔侄相爭的局面;另一方面卻是以大局為重,鼓勵和支持亞父那裡對南陽的吞併!換言之,你們不要想著投靠劉叔父了,他是支持我亞父的。」
言至此處,孫策稍微一頓,復又加了一句:「非只是叔父支持我亞父來取南陽,也不只是本地士民希望亞父來取,便是我曾在陳郡隨從亞父許久,也知道他是一個大大的英雄,中原只有在他手上才有與背面相抗衡一二的道理。其餘人等,咱們平心而論,便是劉叔父也受制於出身,先天不足!」
堂中一時再度沉寂。
隔了許久,又是年紀尚小的孫權忍耐不住:「大兄,既然天下人都要亞父來占南陽,你也覺得按道理該亞父來取,可你為什麼不讓給他呢?他是咱們亞父,還是你岳父,當日在陳郡他就與你說過,將來讓你做大將軍……」
「是啊。」黃蓋終於開口,卻也顯得有些黯然起來。「既然少將軍也覺得依道理該是曹奮武來為中原事,那何必在此不動呢?曹奮武停軍在博望,儼然是等你去見他的。」
「說的好啊!」孫策牽著孫權的手,忽然回頭望向堂中自己親父棺槨,然後一聲嘆氣。「父親有遺言;南陽士民皆已抉擇;劉叔父給足了體面;亞父更是乾脆直接,表面了決心……按道理,講大局,論人倫,談時勢,我都該舉南陽降於亞父,然後依仗著父親的餘澤在亞父麾下奮戰,將來說不定也能得一番大前途……」
聽到此處,眾人情知有異,反而各自期待或緊張起來。
「但是我為什麼要講道理?」言至此處,孫策復又回過頭來,睥睨看向自己父親的一眾舊部,卻已經雙目通紅。「我為什麼要顧全大局?為什麼要講人倫時勢?我父親死了,留下我一片基業,然後因為我有一個擋不住的亞父,就要拱手奉上,難道還不許我心不能平,氣不能順,繼而含憤倒行逆施嗎?若人人講道理,論大局,人人都識時務,我孫氏本該在吳郡富春江上扎著蘆葦筏子賣瓜!你們也該在江南做水匪,何來在這裡講什麼道理?!」
堂中眾人神色各異。
「我受先將軍大恩,少將軍有什麼吩咐,祖茂絕無二話……不就是一條命嗎?」片刻的沉寂之後,祖茂第一個俯身稱命。「若要用兵……我來做先鋒!」
「用兵必敗,何必用兵?」孫策苦笑道。「若沒有這個亞父,我孫策與諸位傾力而為,汝南、潁川不談,南陽未必不能穩定,但有這個亞父,便是我再不服、再不忿,也搶不過他的。」
「那少將軍到底是什麼意思?」朱治也先行俯首以示服從,然後才懇切詢問。「請少將軍明示,何為倒行逆施?」
「不是倒行逆施,而是順應大義……」孫策上前扶起朱治,就在靈堂上昂然揚聲言道。「我欲奉先父遺命扶靈歸江東,朱將軍欲隨我渡江至吳郡家鄉再開基業嗎?朱公偉垂垂老矣,二子一個賢明一個昏悖,昏悖的執掌兵馬,賢明的卻偏偏不知武事,豈不正是用武之地?」
眾人俱是一怔,而孫策卻又繼續緩緩而言:「至於南陽之地,朝廷自有正經南陽太守,且如今正在南陽境內,我欲舉宛城以南歸呂府君,以求自江夏歸鄉,不也是順應大局的嗎?說不定還能以此來請後將軍替我表一個亞父大人不願給我的兩千石之位呢!而且此時此刻,也只有從江夏走,才能維持住兵馬不為人所奪吧?」
朱治、祖茂、吳景、徐琨等人俱皆沉默,卻心中頗為意動……中原難以立足,關鍵是若無孫策在中間,此番事後恐怕更難容於曹操。
既如此,何妨歸鄉開創基業?
「先破虜將軍大恩,非一死難報。」停了片刻,眾人矚目下的黃蓋也終於發聲。「少將軍欲走江東,我也願意追隨!」
孫策緩緩頷首。
話說,這就是孫策比之歷史上要強許多的地方了,那就是孫堅在其人活著的時候就獨立了起來,並且完成了本集團內部核心人員對他的個人效忠。
孫策子承父業,卻不需要像歷史上那般在袁術的體制內費盡心思拉攏父親舊部了,這些核心人士,順理成章效忠孫策反而是理所當然。
當然了,其餘人就不是這樣的了,一萬精銳,等到江東還能剩多少那就是兩回事了。但孫策決心已定,就是不服,就是不忿,就是不平,就是要自己干,又哪裡會在意這些呢?
另一邊,曹操枯坐博望,等了許久都等不到自己義子至此,卻反而等到了後者聚集兵馬、家眷,兀自率眾扶靈南下,然後呂布引眾五千連渡比水、淯水,逼近宛城的消息……一開始曹操還沒弄清楚這兩件事情的關係,只以為是孫策因為對自己有氣避開了自己,然後其舊部感念孫堅舊恩,隨從護送出境而已,至於呂布則被他判斷為可能是趁火打劫!
但隨著呂布舉著南陽太守的印綬沿途兵不血刃接手淯水沿岸各處要地,並同時四處傳揚後將軍袁術已經表孫策為折衝校尉後,曹孟德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乾兒子是真與自己賭上氣了。
這個小瘋狗寧可自己去野地里與其他野獸撕咬個頭破血流,也不願意服從自己從而換的些許安穩。
然而,消息確定,曹操急令出兵南下與呂布搶占宛城之餘,卻居然沒有動怒,反而是荀彧一時難以接受。
「文若何至於此啊?」同車而行,一路向南,反而輪到曹操來安慰荀彧了。
「有些人心難料罷了!」荀彧頗為自責。「身為明公軍師,我當勸明公早趨宛城的,如此算是失職。」
「你此番籌劃其實已經計比張良了……潁川十七縣三十城,若非你的緣故,我如何能輕易取下?便是南陽北面二十縣也有你的一番功勞……」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也不是不懂事有反覆、人有順逆的道理。」荀彧坐在車上,懇切直言。「只是不曾想天下居然有這麼多不顧大局,倒行逆施之人……那孫策年方十八,還是一個少年,還與主公是如此關係,就因為不服不忿便要平白生出一番亂事,還要引兵歸鄉割據,可竟然還有這麼多人願意從他?!」
曹操看了眼身側比自己高半頭的荀文若,卻是微微搖頭:「這番話,人人皆可說的,唯獨文若與我不可說的……」
荀彧心中一怔,面上卻未有表現。
「為什麼這麼講?」曹操望著周圍滿目曠野緩緩言道。「因為你我二人本就是為了一己私心違背時勢,倒行逆施之人,又有什麼資格去說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呢?那小子作出這番事情來,今日他扶靈南走,我看在他父親棺槨的份上不做追趕,但將來真有一日對上,我難道會手軟?這不恰如公孫文琪眼中的你我嗎?」
「可咱們……」荀彧終於是沒有忍住。
「咱們在公孫文琪眼中,何嘗不是個不顧大局,以私心動亂天下之徒呢?」駟馬戰車顛簸向前,曹操打斷對方接口言道。「而若是再加上私情,不還有一個劉玄德嗎?他在文琪眼中又算是什麼呢?將來刀兵相見是一定的,但可曾見公孫文琪為此大發雷霆,弄的失態難為呢?而且何止是我曹操、他劉備、你荀彧,還有孫策那個小子是倒行逆施?便是公孫文琪自己,當初在董、袁大局之下,不也是以倒行逆施的姿態奪得今日天下大勢呢?」
荀彧默不作聲。
「說到底,人人皆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人人也皆有自己的一份私念……既然賭上來了,不過是一命而已,又何必論什麼是非呢?」曹操繼續幽幽言道。「於咱們而言,只要咱們覺得咱們自己的路是對的,然後拼盡全力去爭,又何必在意他人呢?唯獨亂世之中不比平世,平世還可以拿經文辯一辯,亂世之中,不同流者相撞,不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罷了!」
荀彧依舊沉默。
而曹操瞥見如此,卻是繼續順勢提及一件事來:「文若,邊讓自恃身份,在兗州整日與那個崔琰還有其他一些所謂名士相聚,公開對抗我行政,反對我建立公學,使得廢棄察舉改為科考一事久久難為,堪稱亂群至極……我以為應該殺之,否則大計難行,你以為如何?!」
荀彧一時茫然:「明公為何此時說此事?」
「你還不明白嗎?」曹操幽幽一嘆。「對咱們來說,阿策與邊讓並無不同啊。」
荀彧終於愕然。
「咱們常說奸賊禍亂天下。」曹操繼續從容言道。「但實際上,以本朝來看,禍天下與亂天下,並非是同一撥人……我自己思索過文琪的言論與政策,再加上你當初在你家中與我言的那些話,還有自己的思索,也算有所得……」
「願聞明公高見。」
「我以為,禍天下的正如文琪所言,其實正是桓靈、世族、豪強;而亂天下的則是如你所言,是袁紹、袁術、董卓,乃至於他公孫珣、我曹操,還有南面的劉備,便是剛剛攪亂了天下的孫策其實都逃不出這個罪責……但是,凡事有始有終,有因有果,若無桓靈、世族、豪強先禍天下,那天下是不會亂的;而一旦董卓、二袁這些人亂了天下,那就應該先放下其他,先平亂以定天下;至於等到天下安定,卻還要再去治天下……這個次序是沒法變的。以此時而言,邊讓、孫策都各有各的理由,或是不忿或是不忿,但這種不忿不服,卻恰恰是你我平天下的阻礙,你不能因為阿策是個武夫,他引發的事情會死人,就覺得他錯的多一些,而邊讓是個名士,他只說話不殺人,便錯的少一些……歸根到底,治天下的人還是那些禍天下的人;而定天下的人卻也是那些亂天下的人,誰比誰乾淨呢?」
荀彧一聲長嘆:「屬下知道了,但請明公以仁德為念,驅除邊讓與崔琰,少做殺生之事,」
「善!」曹操乾脆而答,卻是握緊了腰中佩刀。
天意悠悠,八月最後一日,孫策扶靈進入江夏境內,而曹操也在這一日兵臨宛城,但此時呂布早已經派自己本部騎兵搶先占據此城,唯獨後軍未至,故此被曹操一戰而驅,然後雙方復又交戰於淯水之畔,呂布以步兵向前,騎兵繞後,大敗曹操,卻又頓挫於宛城堅城之下。
雙方戰事一時遷延不定,而就在這時,消息傳到朗陵,一直在此按兵不動的劉備終於動了。
「兩件事。」劉玄德召集全軍,卻是全副甲冑,面無表情,上來便直接吩咐道。「其一,傳文張子布,告訴他,若孫策這小子順江而下去江東……念在他父親靈柩在軍中的緣故可以沿途予以補給,但卻要替我以叔父的名義公開斥責他與逆賊袁術同流合污,並沿途公開招攬其隨從部屬,勸那些人留在淮南,不要為亂江東!」
眾人自然無話可說。
「其二,即刻出兵!」劉備言簡意賅。
「兄長,是要打呂布嗎?」張飛精神為之一振。
「呂奉先乃是朝廷正經任命的南陽太守,攻之不名。」劉備從容答道。
「總不能打曹孟德吧?」張飛一時愕然。
「曹孟德是我義兄,兼得潁川人心,攻之不義……」
「那我們打誰?」
「叫上鄧縣李通,咱們跟著阿策這小瘋狗的屁股,去江夏討伐逆賊袁術!」劉備扶刀而起,昂然作答。「中原之所以禍亂不斷,難道不是因為袁術這個狗賊嗎?!」
—————我是是人都要做選擇的分割線—————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
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禮讓,民無所爭訟。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
斑白不負載。
雨澤如此,百穀用成。
卻走馬,以糞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養有若父與兄。
犯禮法,輕重隨其刑。
路無拾遺之私。
囹圄空虛,冬節不斷。
人耄耋,皆得以壽終。
恩德廣及草木昆蟲。」——漢.曹操.《對酒歌》.建安二年春於潁川見文若
ps:感謝新盟主冰糖雪人,這名字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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