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三章 天意憐孤草

    凡事皆有兩面性,也有即時性。

    就拿這些山中盜匪而言,當他們被貪官滑吏、豪強大戶們盤剝到一無所有,不得不棄家逃往太行山中當盜匪和流民的時候,這一時刻的他們無疑是天底下最無辜最可憐之人;

    然而,當他們因為缺糧而不得已下山劫掠以後,事情也好,人也罷,性質就變了……這個時候,只能說一聲他們是可憐人,生死有命的那種;

    而到了後來,當他們漸漸淪為慣匪,開始用那些豪強大戶們對付自己的手段來對付貧民百姓以後,此時此刻,也就只能說一聲死有餘辜了!

    所以說,在秉持著這種觀念的公孫珣眼裡,拒絕招撫,只是固守山窩子的那些人都已經可以毫無顧慮的動手剿滅了,更何況是這種做出了赤裸裸反擊動作的匪徒呢?

    這種儼然已經有了組織性的盜匪,是沒有任何憐憫必要的!

    於是乎,盛怒之下的公孫珣即刻不顧天色已暗,直接召集了所有心腹,商量此事對策。

    然而,說是召集,但此時縣中僅存的心腹卻只有呂范、婁圭、王修三人,呂范還早就在官寺後院呆了半日了。

    「敵情不明,訊息也不完整,只知道有盜匪可能從北面襄國縣過來,卻不知在何處?」剛剛趕到的婁圭捻著自己的鬍子如是分析道。「為今之計,應該先遣人通知城外諸鄉里,讓他們好生提防,然後再派人打探賊人數量,匪首來由,最後,還要遣人與襄國縣聯繫,以圖兩面夾擊……」

    這其實就是問題所在了。

    首先,訊息不明,現在是只知道有一股賊寇好像往邯鄲來了,而且還是走民間渠道傳來的消息,至於這股賊寇的數量、兵器和其他什麼情報,則全然不知,便是行跡都還沒搞清楚;其次,事情牽扯到北面的襄國縣,雖然公孫珣很『跋扈』,雖然襄國縣長不過是個五百石的低級縣長,但卻需要給人家最起碼的尊重。

    而很快,公孫珣卻又發現自己還有別的窘境。

    「襄國縣縣長我記得是叫甄度吧?」公孫珣抬頭向早就聞訊過來的王修問道。「速速讓縣中發一封公文聯絡他。」

    「是。」王修當即應聲而答。

    「且住。」一旁一直沒開口的呂范忽然好奇問道。「甄姓縣長,與中山甄氏沒有關係嗎?」

    「並無關係。」王修也是從容解釋道。「子衡兄不知,其實君侯路過彼處時也曾好奇,並專門打聽了此人根腳……這縣君雖然姓甄,卻與河北中山甄氏無關,乃是潁川甄氏。」

    呂范聞言忽然一怔:「潁川甄氏?」

    「是,子衡兄初入襄國縣境內便轉道去了鉅鹿,所以不知道此人情況也正常。」

    「我不是這意思。」呂范搖頭笑道。「我是汝南人,是聽過潁川甄氏大名的……不過卻不是什麼好名聲。你們不曉得,這家人原本也是一戶二流世家,但在三十年前卻出了一件天大醜聞,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又有人出仕為官,也是讓人感嘆。」

    王修一時茫然,而旁邊的婁圭細細思索,卻是恍然大悟:「莫非是聞名天下的甄邵嗎?」

    此言一出,便是王修也好,公孫珣也罷,不由齊齊怔了一下,然後也跟著想起了這個著名人物。

    其實,這個聞名天下的潁川甄邵干所行之事情說來也很簡單。

    當時甄邵在鄴城當縣令,而當時當權的人是『跋扈將軍』梁冀,甄邵又恰好有個好友得罪了梁冀,便跑來投奔他。結果呢,這甄邵一邊好言相慰,將人收留下來,一邊卻把事情暗地裡報告給了梁冀,害得這個好友直接被逮捕和處刑……這叫典型的賣友求榮。

    接著,梁冀因為這事獎賞他,給了他一個兩千石的職務,但此時這甄邵的母親恰好去世,他為了不影響自己的仕途,便將自己母親偷偷埋在了馬廄里,先昂然接受了任命,確保官職和名位到手,這才給母親發喪……這裡也有個說法,叫做貪位埋母!

    至於這種人的結果嘛……後來梁冀一死,有知根知底的同僚在去洛陽的半路上遇到他,直接一擁而上把他車子砸了,衣服扒了,又捶了一頓,最後又在這廝背上寫下了『謅貴賣友,貪官埋母』八個字,並揪著此人立在大街上向所有人講述此人的醜事。

    中樞聽到以後,立即下令永不敘用。

    事情其實非常很簡單,就是一個真小人的故事,但無奈這廝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跟大漢的傳統價值觀太衝突了,所以名聲極大,以至於都三十年了,這天南地北的人居然都還記得。

    「且不說他祖上如何了。」公孫珣腦子過了一遍此事後,便立即擺手。「趕緊按照子伯所言,先通知各鄉里亭舍,讓他們做好防盜警備,再發文與那甄度,請他派人去堵截這股盜匪,咱們自己也要派出一支人馬在邯鄲城北巡視……」

    「回稟君候,」王修等公孫珣說完以後方才拱手提醒。「我們此時並無人手。」

    此言一出,公孫珣悚然而驚……是了,自己長久以來依仗的基礎力量,也是手中最強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是那兩百屢經大戰的義從了,此時絕大部分都不在邯鄲!

    非只如此,便是邯鄲城中的機動武裝力量,也就是那些縣卒,還有郡卒,其實也全都不在。

    這些人,還有少部分當地大戶提供的賓客、壯丁全都和義從編制在了一起,又打散開來,分別交與了審配、韓當、魏越、楊開、牽招等人,此時正在太行山中分片包幹,辛苦鑿著賊窩子呢!

    如今城中所余郡卒、縣卒,無外乎是勉強守城、治安,就連公孫珣所居縣寺也只有十來個義從留下,既是護衛,又是信使。

    「看來這股賊寇本就是要趁虛而入。」呂范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然後不由搖頭。「他們本來就是瞅準時機,看到我們最得力的力量都陷在了太行山中,這才避實就虛,直插我們腹心……」

    「要不要將山中的人手都調回來?」王修忍不住建議道。「太行山中的賊寇可以慢慢來,但邯鄲腹心之地若遭荼毒,不說君侯威信有損,百姓也無辜啊?」

    公孫珣一時默然。

    「不可!」停了一會,還是呂范再度開口,輕易否決了這個提議。「若是如此,且不說剿匪攻堅之事要前功盡棄,就怕他們會聞風而退,然後故技重施,讓我們始終剿不了匪……叔治你想一想,這群襄國縣境內的太行山匪下山,是不是本就是有感於唇亡齒寒,欲行圍魏救趙之法?」

    王修也是無奈頷首,但卻又連連搖頭:「既如此,如之奈何呢?敵情不明、事涉兩縣,關鍵是還無兵無人。」

    「其實國中還是有兵的。」許久沒開口的婁圭忽然失笑。「而且,若是用這隻兵馬的話,便是和襄國縣交涉之事都能免了……」

    眾人紛紛一怔。

    然後,呂范倒是第一個反應了過來:「莫不是指趙王手下的衛戍之士?」

    「我近日回來後無所事事,只是每日四處閒逛。」婁圭輕笑言道。「也是聽到了不少事情……聽說那郎中令趙平是個機靈之人?君侯為何不以他為將,調度趙王衛戍出面剿匪呢?大不了再派一個穩妥之人隨軍指導一二?」

    「妙啊!」公孫珣也是不禁展顏。


    婁圭所出的主意,著實出色!

    首先,趙平是郎中令,是國中官職,他領兵出去可以無視疆界,自然就省的襄國縣甄縣長那裡面子上不妥了;

    其次,趙王的戍衛雖然有些花架子的感覺,可山中盜匪,又能強到哪裡去呢?再說了,趙王作為一個封王,手裡是有大量車輛、馬匹的,所以這隻戍衛真能出動的話,無疑是一個機動軍事力量,這對平原上尋找並剿滅賊寇而言可不要太方便。

    當然了,正如婁圭所言,趙平只是一個名分和招牌,肯定還要再派一個心腹之人進行直接指揮的。

    然而這麼一想的話,這個人選也很麻煩。

    畢竟,這種跨區域的剿匪行動,和太行山上不一樣的,領頭的人不僅需要有戰爭經驗,而且終究還要有和鄰縣打交道的政治交涉能力,同時還要能代表公孫珣壓制住趙平……換言之,要能打仗,能交涉,地位也要高一些。

    「我去吧!」呂范起身自薦道。「我是郡中功曹,又是潁川鄰郡之人,見了那甄縣長也能從容應對……至於行軍打仗,我也曾多年主管大營庶務,最起碼約束部隊,嚴肅軍紀還是能做到的,些許盜匪,應該不在話下。」

    眾人面面相覷……王修一直在協助公孫珣署理縣務,所以此時真正能派出去的人手無外乎是呂范和婁圭,而呂范可能確實更合適一些。

    「子伯陪子衡一起去好了。」公孫珣稍一思索便乾脆言道。「再把縣中剩下的這十來個義從一起帶過去……」

    「這未免……」呂范趕緊推辭。「剩下這十來人是要護衛君侯安全的。」

    「我不出城便是。」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反倒是你們,是要出去打仗的,而戰場之上,萬事不能托大,那些宮廷戍衛多是架子貨,萬一賊首是個有本事的怎麼辦?所以子衡、子伯你們二人相互取長補短不提,這十來個人則是要充當軍官的,有他們居中,你們才能指揮得當!」

    呂范和婁圭剛要再勸,公孫珣卻再度擺手,語氣也嚴肅了起來:「此時不是爭執這個的時候,你們也是知道我在邯鄲全盤施政方針的,乃是一環扣一環。而所謂萬事開頭難,所以正如叔治之前所言,此時決不能放任這股盜匪為禍邯鄲,丟了面子是小事,失了剛剛聚攏起來的人心就是大事了!故此,你二人此去,不僅要儘快拿下這股匪徒,還要乾脆利索,以此來安撫和穩固人心!」

    這話合情合理,而且鞭辟入裡,於是呂范和婁圭各自對視一眼,也是不再推辭,便齊齊拱手。

    蛙聲依舊,一夜無言。

    第二日一早,公孫珣便將趙平喊到縣寺中好生一番要求和叮囑,逼得此人不得不指天畫地,先是答應即刻將王宮那三百宮廷戍衛和趙王私屬的馬匹、車輛全部發出,又再三保證萬事一定以呂、婁二人為尊……然後方才狼狽而出,徑直去調度兵馬了。

    而至於此人如何與趙王討論,那就不關公孫珣的事了。

    而到了中午,就在城中諸事準備完畢,信使、預警也都已經發出,三百車騎也全數預備整齊之時,公孫珣這邊也受到了襄城縣甄縣長的快馬通報。

    其實,說是通報,可襄城縣也只曉得有一股太行山匪從山中聚嘯而出,中途攻擊了一個張氏的莊子,大概是取了一些糧食、金銀,然後便往南面邯鄲縣而來,具體情況依然兩眼一抹黑。

    當然了,公孫珣倒是從公文中看出了些別的東西……此人對治下出了這種事,然後又牽扯到公孫珣領地,明顯顯得極度不安。

    就是不曉得是對這股賊寇不安呢,還是對公孫珣感到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事情得到了進一步驗證,這三百車騎也就不再猶豫,直接出城往縣北去堵這股賊寇了。

    接下來,一日間並無訊息,兩日間也並無訊息,邯鄲城北的鄉亭無人發現這股有能力燒毀一個莊園的盜匪,而呂范和婁圭在確定邯鄲縣境內並無賊寇以後,一邊發信回來,一邊變按照原計劃領兵進入了襄國縣境內。

    不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公孫珣卻稍微有些擔心了起來。

    「君侯所意,莫非是擔心這股賊寇的動向?」問話的不是王修,而是無所事事的沮宗,這日上午,細雨紛紛,此人正陪著公孫珣閒坐在官寺後院的廊下一邊觀雨一邊下棋。「如此局面,莫不是回山去了?」

    「其實不瞞公祧。」公孫珣眉頭緊皺,儼然心思不在眼前棋盤上。「我也是這般猜度,但不知為何,後來越想越不安,其實並不是擔心他們回山會如何難剿,而是對此事有些通盤的疑慮,可偏偏又了無頭緒,這才找了公祧你過來……」

    「君侯請言。」整日無事的沮宗倒是一如既往的輕鬆。

    「你說,若是這股賊寇搶了一把便直接回山,豈不是說彼輩只是烏合之眾?」

    「他們本就是烏合之眾吧?」沮宗隨意接口道。

    「可若是如此,他們又如何下的山呢?」公孫珣放下棋子,正色詢問道。「現在想來,太行山中的盜匪,應該是極為散亂的,而能燒掉張氏一個莊子的大股盜匪,明顯是從山中各處匯集出來的……試問,能把這些各不統屬的盜匪聚攏起來的人物,又怎麼會坐視他們一鬨而散呢?」

    沮宗稍一思索,便也認真起來:「莫不是怕了官軍?眼見著官軍去討伐,便順勢散掉……」

    「且不說這個,」公孫珣連連搖頭。「我再問你,能將山中盜匪臨時聚攏起來的人,應該是何等人物?」

    「不該是山中積年的老匪嗎?」

    「若本是太行山中的人物,趁此機會聚攏各股賊人,未必會避戰的,便是避戰也不會悄無聲息的……」公孫珣再度搖頭。「這種人需要勝仗和劫獲來穩定人心,不然如何吞併其他各家?」

    「那就只能是本地大豪了!」沮宗坦誠言道。「只是本地大豪……多對君侯你心懷敬畏吧?」

    「未必!」公孫珣低頭下了一子,然後才抬頭瞥了對方一眼。「申氏被我滅族……說不定有漏網之魚,也說不定有申氏的親朋故舊,深恨於我!那申蒙之前不是功曹嗎?功曹主升遷任用,不知道多少人承他家恩情。」

    「這倒是也有可能。」沮宗緩緩頷首。「申氏立足百年,不說漏網之魚,也不說親朋故舊,便是魏郡、鉅鹿都有申氏的小支,真有人來尋仇也未必可知……可若是如此,也是不對,因為深仇大恨,更兼豪強子弟多有手段,更不該讓費心聚攏出來的盜匪就此消失不見吧?」

    「這便是我所疑慮的了。」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是想不通……能將山中盜匪聚攏出來的人,又選了一個如此出色的時機發動,怎麼講都是個人物,斷不會就這麼虎頭蛇尾!到底是還有後手,還是出了意外?!也是為子衡他們擔憂。」

    沮宗亦是無言,只能勉力安慰。而公孫珣左思不解,右思不得,再加上呂范、婁圭終究已經是出城去了,所以也只能強行按下不安。

    就這樣,二人各自心緒不寧,勉強下了一盤棋,又無事可做,便重新清理棋盤再開一局。然而,剛下了兩個子,一個縣吏卻忽然頂著濛濛細雨來報:

    「君侯,襄國縣遣人送來文書,同時還帶來了一個張氏莊園倖存的徒附,說是此人知曉那股盜匪的內情!」

    沮宗一時大喜:「這豈不是瞌睡來了就送枕頭?」

    公孫珣手持棋子,既不落下,也不放回,居然一時面無表情。

    ——————我是無恥的分線——————

    「潁川甄邵謅附梁冀,為鄴令。有同歲生得罪於冀,亡奔邵,邵偽納而陰以告冀,冀即捕殺之。邵當遷為郡守,會母亡,邵且埋屍於馬屋,先受封,然後發喪。冀死,邵還至洛陽,議郎李燮行塗遇之,使卒投車於溝中,笞捶亂下,大署帛於其背曰『諂貴賣友,貪官埋母』。乃具表其狀。邵遂廢錮終身。」——《後漢書》.李杜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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