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殷頭兒是個扔進人堆里絕對不會讓人看一眼的小糟老頭兒。
至少在看到這個形如枯槁的男人和那個年齡不大的小守捉郎伍六七費勁的趕著四匹馬過來的時候,少年心裡是這麼想的。
一頭應該許久不曾打理的枯黃頭髮,要比阿大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更顯埋汰,隨意挽了個髮髻用一塊破布條繫著,只是這塊破布也忒長了一些,說是紳帶都不為過。一張臉如老樹皮,溝壑密布,那雙眼如死魚,睜不開也閉不上,想來是經常裹菸袋的緣由,一口黑牙,還咧著嘴嘿嘿直笑。離得近了躬身執手禮,滿嘴的酒氣,熏得少年微微皺眉,不著痕跡的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
「我剛才聽阿大說你當年帶了十來個人在這沙海里走了個來回?」少年開口。
被阿大說的有些神奇、現實模樣只能說是貌不驚人的老頭兒殷三爺仍舊咧著一張嘴露著滿口參差不齊的黑牙,「沒有沒有,都是這群小子說著玩的。」不知道老殷頭兒是謙虛還是有什麼難以言說的原因,很是不好意思道,「就是年輕的時候不怕死,在沙海里闖蕩過幾年,我可沒本事帶著別人在這種地方走一個來回。」
少年看著老頭兒的表情似乎不像是作偽,那種被人揭穿後的窘態可不是想裝就裝的出來的。少年扭頭看向阿大,雖是未有說話可意思很明顯不過,懷疑阿大說的這老頭到底靠不靠譜。
阿大氣極。
老殷頭兒不是守捉郎,具體來歷整個樓蘭城都沒人知曉,只知道他會相馬會養馬,還有傳言說他年輕時在樓蘭將軍府里當大官。
不過每次瞧見他唾沫星子滿天飛的跟人說話,尤其是那一口黃牙,任誰也覺得他是在吹牛皮。
唯獨對於那件被江湖被廟堂同時認可的事情,馬前卒過沙海絕殺西戎王,從他嘴裡講出來簡直叫人如同身臨其境一般,沙海里各處兇險從他嘴中娓娓道來,豈是一個精彩所能概括?
只是到了眼前看他這一臉謊言被拆穿的尷尬模樣,可別真是酒後牛皮,那自己臉上可就真是掛不住了。
目無長幼的阿大上去朝著這個似乎風大點就能刮跑的老頭兒屁股上就是一腳,罵道:「他娘的你每次說你穿沙海去西戎合著都是糊弄老子玩兒是吧?」
老殷頭兒一臉的不好意思,「都是喝多了的醉話,當不得真,當不得真。」那窘迫樣子,黝黑的乾枯皮膚竟還透出了一抹殷殷的暗紅。
少年頭大如牛。
這太守難不成平日裡就只是研究與人話術,就不懂得如何處事?找來的三個人,一個未成年的啞巴,一個似乎心理有問題的殺人犯,一個喝大酒愛吹牛的老頭兒,這組合著實讓人接受不了。
「三爺可厲害來。」伍六七是第一次在少年面前開口說話,引得少年看向這個帶著一口濃重口音的小孩,讓這個從出生就跟著爹西行千里到了樓蘭的小守捉郎低了低頭,不敢與之對視。
少年開著玩笑道:「你再不說話我真以為你是個啞巴。」
很顯然這個笑話很不好笑,可是那邊一直咧著嘴露著一口黑牙的老殷頭兒很是配合的嘿嘿乾笑,學著伍六七那口河南府的方言,道:「不厲害不厲害,就是帶著你們從哪來就回哪去,簡單著來。你們還年輕,說了你們也不明白。。」
事到如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少年吩咐一聲「上馬」,就被貌不驚人的老殷頭兒伸手拽住馬韁,還是那副模樣,露著一口黑牙,嘿嘿道:「這馬累了,煩請公子換馬。」
少年倒沒拒絕,惹來阿大一聲咒罵。
換得馬來,放那匹馬自行東去,四人西行,扎進一望無垠的荒荒大漠。
四人四馬,走走停停,主要還是老殷頭兒走走停停,行沒多遠就得下馬趴在地上左聞聞右嗅嗅,要麼就跑到旁邊沙丘上極目遠眺,偶爾抬頭看看偏西的日頭,這模樣動作還真像有點經驗的樣子。
少年倒也想走快些,奈何看看前後左右一片黃沙,也只能跟在老殷頭兒後面,寄希望於這個枯槁老頭兒可別只是做樣子。
就這麼行了兩三個時辰,除了天上一輪彎月告訴少年這是深夜,在沙漠這種毫無參照物的地方,任誰也推算不出確切時間。
仍舊在前面帶路的老殷頭兒剛才說是他們目前方向沒錯,一直往西,現下應該深入大漠百里,又道:「咱們儘量趁著晚上涼爽些多走走,白天太熱,得保持體力。」
那邊阿大仍舊對這個老頭的酒後牛皮讓自己有些丟臉的事耿耿於懷,總覺他現在說的話除了能聽懂以外就是個屁。反而那個不愛說話的伍六七眼裡一份熾熱,近乎盲目的崇拜神情認真看著老殷頭兒的一舉一動,像是私塾里認真學習的孩子,生怕一個走神就錯過了重要的知識點。
忽然老殷頭兒抬手示意身後幾人暫停,爾後很大力的吸了幾口氣,扭頭時的表情是掩飾不住的洋洋得意,「這附近有水。」說完便忍不住的興奮,抬手灌了一口酒。
這讓少年想起了家裡那個也如老殷頭兒一般時時刻刻拎著酒葫蘆的父親。
老殷頭兒還是有些道行,越過一道沙丘,還真就發現了口水井。
不光有水,還有小屋,還有人。
能在沙海里走這點光景就能碰到水源,用老殷頭兒的話說,絕對是積了八輩子的福。
積沒積福少年不知道,少年只知道這裡絕對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
小守捉郎伍六七一臉高興,因為這一下午數他喝的水多,那個能盛七八斤的牛皮水囊眼下剩的也不多,滿眼急切的他倒也沒有壞了尊卑的規矩,只等著跟前這個京城來的公子一聲令下,自己肯定一馬當先去那口井裡牛飲一番。
只是另伍六七不解的是剛上了沙丘就被那個能笑著講出自己怎麼殺人來的阿大一把拽下馬,緊接著就和老殷頭兒拉著馬手腳並用的爬下了沙丘,就連伍六七眼裡那個一直舉止得體的公子也是有些狼狽。
「那人有刀?」沙丘之後,阿大看向正手忙腳亂的套著籠頭嚼子的老殷頭兒。
幾匹馬倒也聽話,並未發出任何聲響,乖乖的任由老殷頭兒擺布。老殷頭兒手裡忙活,嘴也不閒著,「應該是馬賊。平常人家誰他娘的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住,活膩歪了?」
少年沒有插話,小心翼翼又翻上沙丘,望著不遠處那座不知是何材料搭建的小屋。四根木柱,四周圍著草蓆,頂棚用的草氈,簡易的在如此境地略顯突兀。
簡易小屋挨著水井,水井搭著轆轤,拴著三匹駱駝。小屋裡映出微弱燈火照射下有個漢子抱刀倚著轆轤趴在井沿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假寐。
阿大潛身爬到少年身邊,細細觀察,低聲道:「目測要有一里多路。」
「外面一人,不知道裡面幾個。」
「看這小屋也裝不了幾個。」
「距離太遠,就這麼過去怕是會打草驚蛇。」
「繞道?」
「繞道更遠,容易生變。」
「我摸過去試試?」
「不行,這距離一點障礙物都沒有,被發現了躲都沒地方躲。」
「總不能就這麼耗著,這夥人要真是馬賊,說不定就知道你找的那人下落。」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對話極快,等老殷頭兒安頓好四匹馬領著伍六七上來,兩人就又沉默不語。
阿大說的,少年自然也會考慮到,少年自負若是沒有顧及,這幾里地的距離自己完全不在話下,怕只怕莊苑就在這夥人手裡,自己貿然過去,萬一露了馬腳被發現,莊苑自然也會有危險。
茫茫大漠甚是空曠,偌大的天地間除了沙子還是沙子,視線所及沒有半舍也得十里,別說人了,怕是有隻鳥出來都能被發現。
「引過來。」伍六七說。
少年、阿大,這種情況下選擇保持沉默的老殷頭兒俱是扭頭看向平時不說話的小守捉郎。
這小孩說話還挺會抓重點。
在老殷頭兒都快要哭出來的百般不情願下,阿大牽過一匹大蒙野馬,摘了籠頭嚼子,用力扯下幾根馬尾,就聽得這匹大馬嘶鳴一聲,直接竄了出去。
老殷頭兒真掉淚了。
「跑累了就回來了。」阿大安慰道。
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歷朝歷代都極其重視驛站設置,戰時送軍情閒時捎家信,大周王朝尤為注重。只因三十年前那次西戎叛變時北夷的趁虛而入,便開始全國廣修驛站,百里內必有一驛,傳言當年皇帝一道聖旨由西亳到安東都護府三千里路程僅用了六日,自此便有了「朝離東海暮西域,驛騎似流星」的說法。
而老殷頭兒是樓蘭驛站站長,專門負責的就是這群牲口的訓練飼養,一匹匹大蒙野馬送來再從他手裡到溫馴,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就像是自己孩子一樣,這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小糟老頭兒眼下說不心疼是騙人的。
「你他娘的怎麼著不行,薅它毛幹啥!」老殷頭兒罵道。
阿大懶得跟他廢話,那邊少年抬手示意有動靜。
小屋旁守夜的漢子聽到動靜立馬警覺,站起身形環顧四周,看到夜幕里那匹馬兒模糊身影,又盯著馬兒竄出的地方細細觀瞧,爾後舉刀敲了敲那小屋柱子,等得草蓆掀開一角鑽出一人,兩人說了幾句,守夜漢子便抬腳向著少年四人藏身的地方走去,從小屋出來的那人伸手入懷不知掏出什麼物件,盯著前面同夥的舉動,以防不測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這大漠裡遍布黃沙,找塊石子實屬不易,少年便提前跟伍六七要了一塊碎銀,緊緊捏在手裡。
夜裡本就漆黑一片,小屋裡微弱燈火能將周圍東西映照出個大概,隨著那漢子離得小屋越遠,恍惚月色下漸漸只能看清一個輪廓,任由少年極目也只是個模糊大概。
少年揉了揉眼,心中只怪自己當初怎麼就沒學學弓箭,據說練箭先練眼,那些弓箭高手最厲害的不僅夜能視物,穿針引線更是不在話下。
「我能聽出他的距離。」許是看見少年剛才動作,老殷頭兒開口道,「不足百丈。」
受老殷頭兒提醒,少年閉目凝神,調整呼吸,試著去聽來者腳步。奈何夜晚的大漠風聲呼呼,雖不是很大可也任由少年如何努力聽到的也只是風聲。
「公子最有把握的距離是多少?」老殷頭兒問道。
少年語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最有把握的距離是多少。
自懂事記事起就打熬筋骨強身健體,後來便跟著家裡的武師學武,再後來摸著天象便自負的以為了不起。只是不曾想,今晚單單是旁邊這老頭就打擊了自己兩回。
聽聲辨位的本事自己不會,這飛石打人的手法自己竟然都沒個準頭。
少年忽然明白古人說的那句「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前只跟著家裡那些叔伯嬸嬸做事,明里暗裡都有人護著自己周全,眼下自己這次獨自遊歷,恰有此等機緣,不正是萬卷書後的萬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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