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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么么》by霧空了了
舊金山,半山莊園。
禪宗花園裡園丁手持剪刀修剪樹冠,花床玫瑰繁多似錦,棕櫚樹沙沙響。
太陽毒辣,他抬頭擦汗,餘光里陽光落在流線型的紅磚,一縷透進窗戶玻璃格子,兩位孩童鬼鬼祟祟推開了厚實的梨花門。
「哥哥,不能進這間屋子。」
「他們去華人街辦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會挨罵的......」
「沒事兒,你對daddy哭,哭煩了,他就纏著媽咪進房間找安慰了。」
「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不想看自己滾出去。」
「......」
門掩上,他們順著一排書架貓腰往裡鑽,似在搜尋什麼。
「這個是不是啊?」
小男孩打開紫檀書箱,一本小羊皮封皮筆記映入視野,右側刻壓金泥款識。
翻開第一頁,墨汁淋漓、觸目驚心的十七個字。
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
殺殺殺殺殺殺殺。
字裡行間的殺氣殺心迫得人心驚肉跳,兩孩子對視數秒,翻開第二頁。
紙頁夾著張照片。
微光里細塵浮在照片上,虛飄飄的,像訴說著年久的歲月。
恢弘大氣的中式宅邸為背景,二十來號人錯落站立,個個樣貌拔群,五官被光影模糊成不同表情,顯得頗貌合神離,甚至各懷鬼胎。
「哥哥哥哥!」小女孩指著其中最吸睛的長髮男人,「daddy在這!」
是了,恃美行兇那位便是他們的父親。
她眨眨眼,「咦,為什麼媽咪和一位老伯伯坐第一排,daddy卻站第二排呀?」
小男孩湊過去,視線來回梭巡。
父母年輕時的容顏差異比現在更大,唯一共同點似乎只有眼神——裡面倒映了比天還高的欲望、比海更寬闊的野心。
他裝起大人模樣,抱臂沉吟半響,說:「可能他們那時的關係不好吧。」
「你說這老伯伯是誰啊?會不會是爺爺?」
小男孩沒說話,正欲翻開第三頁,玻璃罩子的琺瑯自鳴鐘似警告般響了聲,緊接著房門推開,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進來,他眼神蘊藏精明,「筆記可不興再翻開,不然要闖禍了。」
小女孩往後面退半步,小男孩將她護到身後,合上筆記。男人接過筆記本,撫平壓褶的頁腳與翻動痕跡。
「確叔,照片上是榆寧嗎?」
「嗯。」
「我們為什麼不回南楚?」
「為什麼對南楚那麼好奇?」
「南楚的格鬥搏擊世界一流,能學中國功夫,還有knight的比賽。」
knight拳擊館,坐落南楚流連街的銷金窟。
盛產世界級別的金腰帶,提供大量無法想像的獎勵與聲望。
以權利構築的二樓,由四大企業的上位者端坐,他們的姓氏代表上流階層金字塔,數年惡性競爭不斷,掌權人們簽署君子協議維持秩序與平衡。
因此knight的二樓戲稱
——四方王座。
好久沒聽到這名字,男人想起某些畫面,「你去問問daddy,看他願不願意回南楚。」
小男孩抿唇,大概知道問父親等於白搭。
小女孩天真地問:「daddy為什麼不願意回去?」
男人注視照片,「可能他怕你受傷,像你這種小朋友,回去只有被欺負的份兒。」
小女孩扒著男人的大臂,仰起小臉,「可南楚不是有daddy的家人嗎?為什麼會欺負我們?」
「現在不會了。」
小男孩想再順妹妹的思路套話打配合,卻瞟見落地窗外的噴泉,一輛單號車牌為「1」的純黑轎車慢速駛回。
他立刻收起好奇的心思,嚴肅地說:「確叔,今天這事兒你不能打小報告,不然我就開除你。」
倒把二爺的勁頭全學上了,男人忍住笑意說:「好的,小少爺。」
他朝樓下望,不免感嘆那些日子竟已過去那麼久了。
遠在大洋彼岸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現在是一番怎樣的景象,那把命名為「歸一」的刀應該落到江家如今的掌權人手中了吧。
當年gallop娛樂還叫縱橫,江家內外十五系分裂混亂、爾虞我詐、背叛,繼承人與各個外戚支系之間的錢權之爭,沒有一刻風平浪靜。
二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憑以一己之力登高閣,踩人坐上四方王座。
誰及他一半風采?
想得正入迷,樓下的男人親自拉開後座車門,折腰附身,濃黑長髮瀉如河,他雙手托起女人的臉,吻向她的唇。
他媽的多少年了!還如膠似漆難捨難分!
唉。
誰能想到,最後贏家竟是她?
亦或,這段孽緣從多年前的那天就註定糾葛一生。
.
南楚看守所。
女子嫌疑人羈押的活動操場雞飛狗跳,身著藍色囚服的女人們罵罵咧咧,扭打一團。
其中一位剛成年的女孩,發色偏沒有勁道的棕色,身形是營養不良的瘦弱纖細。
輕,太輕,她像片輕飄飄的羽毛夾中間,誰都能欺負。忽然她被人掐住脖子,臉上飄忽出紅,一雙清水眼漫出若有似無的霧氣。
真真我見猶憐的小白花。
但看守所羈押的是臭名昭著的強盜,等待判刑的犯人,雞鳴狗盜之徒,底層的人無法博取半分同情。
陳窈也沒指望她們手下留情,幾位女人同時欺壓而上,她輕易倒地。
突然,站人群外圈放哨的大吼:「別打了!別打了!管教來了!」
一窩鳥獸散,掐頸子的手卸去力道,女人面露凶光地威脅:「等下放機靈點!」
她是看守所的大姐大,獄友叫她王姐,聽說是四大家推出頂罪的人,惹不起。
陳窈怯怯點頭,從地上爬起來,肩膀內扣蜷縮,頭頸順勢垂下。
她摸了摸腫脹充血的眼眶。
「啊——!」
尖叫聲立刻吸引管教的注意,「叫什麼叫!」
王姐雙目抻大暗含警告,陳窈抬頭與管教長對視,她眼尾下垂,瞳仁圓而大,眼白澄澈,看起來十分招人憐惜,更別說鮮紅的鼻血已經流到了人中。
看見管教抬腿,陳窈背臉掩住鼻子,從指縫溢出的血流得囚服到處都是。
「28號,怎麼了?」
她噓溜溜倒吸氣,委屈地說:「......沒事。」
「什麼沒事?你鼻子流血了!誰打你了?」
王姐面露疑惑,陳窈的眼眶迅速聚集淚水,當對方表情更加疑惑,她再次轉頭看向管教長,淚水從下頜滑落。
「沒有,大家對我都很友好,」她顫巍巍地說:「最近天乾物燥,上火了。」
視野里警棍指向王姐又放下來。陳窈垂眼,用布滿細碎傷痕的手揩掉橫錯的淚。
「多喝水,注意點。」
「嗯。」
處置嚷得最凶的活躍分子,管教長轉身之際,腳步陡然剎停。
這28號陳窈實在可憐。
她母親是知書達理的大學教授,早些年走夜路被殺害,至今未找到屍骨。
獨自撫養她長大的父親,上周離奇死亡就算了,一道匿名舉報指證未滿十八歲的小姑娘為嫌疑人,高考前她含冤入獄,沒錢沒勢受盡欺凌,到現在也沒個親戚幫襯找律師撈人。
管教長同情心泛濫,「28號,跟我去醫務室吧。」
陳窈低頭,唯唯諾諾跟後面。
「你父親的案子還沒審出結果,以後儘量離她們遠點。」
她輕拂衣擺的灰土,「為什麼?」
監獄除監規紀律的約束,還有看不見的人情世故,胡亂觸碰禁區,好奇心會害死貓。管教長淡淡地說:「在獄中永遠不要問為什麼,你只需記住不必與旁人親如兄弟姐妹,也不必如仇讎,更不能身後論人非。」
陳窈望向電網外的天空,已經在這一周了,每天受那些關係戶欺凌打壓,為他們端茶送水,包攬髒活累活。
想到可能日復一日呆到死,她面色下沉,眼裡蠢動著怒與恨。
該死。
皮囊要被這火燒壞了,她收回視線,睫毛壓下去撲滅心火,隨後笑得乖巧,「謝謝管教叔叔,我知道了。」
過道不期然迎面遇上副所長,他掃向她的囚服,頗和善地說:「28號我正要找你。」
「嗯?」
「你今天可以出獄了。」
.
辦好手續,外面下起大雨。看守所在南楚偏僻之地,遠處山峰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
身上校服尺寸有些大,風一吹褲管呼啦灌風,拉鏈拉至頂,擋不住陳窈淤痕未消的頸。
門口沒有接應的人,父親本就六親緣薄,自從家裡出事為數不多的親戚朋友們唯恐被牽連,對她避之不及,連電視劇里霸占遺產的情節都沒出現。
事已至此,不知該慶幸還是落寞,亦或擔憂未來的路該如何走。
她往看守所里最後望了眼,頭不回地跨出鐵門。
看到撐傘而立的黑衣壯漢,陳窈並不驚訝,主動走近等待他先開口。
壯漢沉默著遞來把長柄傘,拿根柳條隨便揮掃兩下。準備如此周全,她眼珠轉了圈,禮貌道謝,撐開傘等他先邁步。
走了十分鐘,抵達看守所男子監管區側邊,那停了兩輛叫不出名字的高檔轎車,大概是日產。
目光放遠,看守所大門口駐停六輛純黑底座加高的路虎,以及一輛黑金配色的邁巴赫。每輛車都印著家族徽標。
是江家的車。
陳窈瞬間沒了表情。
不知江家哪個殺千刀的混蛋和她同一天出獄。
壯漢拉開車門做請的手勢。陳窈斂目收傘,委身進去。
車內縈繞淡淡梨花香,前後座中間升了隔板,座椅有兩嶄新的牛皮紙袋。傘擱置腳邊,須臾傘面滑下的雨珠在傘尖戳出的淺坑裡蓄了灘水。
陳窈率先開口,「謝謝您救我出來,我該怎麼報答您?」
她語聲柔軟,仔細聽辨還有獨屬於少女的不安。
「打開袋子。」對方簡短道。
聲音不辯雌雄,但音色和咬字的組合無疑悅耳。
陳窈仔細搜刮記憶,過往未曾聽過。來歷不明的神秘人,找她的目的是什麼?
她乖巧應聲,「好的。」
繞開塑封白線,裡面共四張紙,三張白紙黑字,一張泛黃。而另外的牛皮紙袋,厚厚一沓江家的資料。
眼睛充血導致視線模糊,陳窈看得有些吃力,費了些時間,仔細瀏覽完,內容細分裝進腦子,隨後大拇指依次摩挲四指的指甲。
玻璃窗映出燈的小戳黃火,女孩年輕稚嫩的臉出現復影,如同一張浮於表面的透明面具。她將資料隨意扔到放置,不再偽裝,開門見山地問:「為什麼找我?」
「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
神秘人語氣篤定,似乎把陳窈里外查了透徹。
「這樣啊。」陳窈撐著頭,觀察車內每處,時間漫長無聲,聽到前座耐不住的動靜,說:「那我拒絕。」
她毋庸置疑的回答讓前座的人驟然怔了一瞬,沉默片刻,問:「你不想報仇?」
「想。」陳窈回答得乾脆利落,話鋒一轉,「但不夠。」
「不夠?」
「江之賢鐵血統治,江家登頂四方王座,我人微言輕如蚍蜉,如何撼動百年大樹?」
「你扔幾張不知真假的資料置身事外,卻要我以身試險,難道覺得我失去雙親無所依靠,只要對方施以援手就一定會抓住?」
「況且找我無非就是讓我出賣色相勾引江之賢,他那種人身邊不缺美女,你如何確保我一定被看上?」
連連發問,思路清晰,完全不像一位未成年少女。
陳窈拉開座椅背面的兜袋,扯出紙巾,擦拭指甲縫裡的血跡。
「不自量力等於送死,看守所等死不用費腦子,橫豎都是死,我選後者。」
她確鑿無疑地說。
車內沉寂,呼吸聲與車外細雨飄搖動響無形對峙。
數秒後,神秘人輕笑,「這些你不必擔心,一切未到時機。」
「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準備。」
我們?
陳窈用手揉搓得傘柄溜溜轉,電鍍膜玻璃漏進來的光在她臉上也跟著轉。
「我很好奇,你大費周章救我出獄,和江家有血海深仇?還是想奪權?」
神秘人迴避了正面回答,「和江家有仇的人太多,多一個少一個無關緊要,再者那種把人分兩類的地方不值得追求。」
「哪兩類?」
「一類所謂的上等,發號施令、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另外一類充當車前卒、替罪羔羊、生育工具、對上等人俯首帖耳的奴僕。」
聽起來有點意思。
她繼續套話,「那你是哪類?」
神秘人語氣不虞,「小姑娘,看來獄中生活還沒教會你生存法則。」
陳窈不在意地笑,「人嘛,趨利避害是本能,有時還需要舉起發抖的手鋌而走險。」
「那你答應了?」
她只是笑,不回應。
「我會將你送出國研修,兩年時間,於你而言做任何事都綽綽有餘。」神秘人自說自話,拋出誘人條件,「並且事成,你將獲得全方位的自由。」
自由?
有限的東西,只有本身自由的人才憧憬。
陳窈揉了揉隱隱發疼的眼角,擦開玻璃的霧,散漫的視線聚焦了。
看守所前保鏢分至兩列站邁巴赫前,人手一把黑傘撐在中間通道上方截斷雨水。
雙胞胎兄弟緊跟其後,一人雙手托金盆,一人手持柚子葉和柳條紮成的掃帚。
過了幾秒,鐵門大開,穿制服的兩位男人點頭哈腰,隨後一道頎長身影出現。
是位年輕男人。
極高,比所有人都高,骨架比例如天人所塑,線條流暢得沒有一處贅余。
再近點,雨霧連天窺得他長髮及腰,黑色薄緞襯衣,黑褲,中幫黑皮靴,一身黑涼陰陰地匝身,如不見日光的暗河從頭淋到腳。
唯獨腰腹那把半臂長的刺刀反射幽幽寒光。
兩邊隨從的頭顱低下去,他走出來,步伐緩慢,閒庭信步的慵懶姿態,仿佛這可怖牢獄不過是家門口的小花園。
托金盆持掃帚的隨從迎上。他歪了下頭,慢條斯理解袖扣。雙手背面紋的圖騰繁複精緻,看不清是什麼。
他將腕部黑繩取下,雙手捋起額前順滑濃黑的長髮,撩至腦後紮成半高髮髻。
一顆圓柱型的珠子垂墜微晃。
無鞘之刀,九眼天珠。
是江歸一。
牛皮袋的資料關於他,寥寥數語。
陳窈抬手,窗戶降下一道縫,風裹挾雨飄進車內,涼颼颼的。
洗晦氣的流程正在進行,但掃帚還未觸及男人胸膛,他竟掏出腰間刺刀,利索地將柳條枝葉硬生生削去大半。
如此粗暴行為旁人無動於衷,他優雅抬腿,把地面殘枝慢慢踩了個稀巴爛,隨後若無其事碾過去,刺刀與雙手一併沒入金盆。
身後隨從撐件質感硬朗的羅馬式西裝搭他肩頭,他反手把刀上水漬全擦在隨從衣服,重新將刀別腰間後邁開大步。
倏地,男人扭頭望來,發尾珠子悠悠晃了晃。
他精準無誤地抓住了陳窈這暗中窺伺者。
陳窈下意識屏住呼吸。
天色青溶溶,男人皮膚的白與旁人不同,沉重不透明的雪白,眉發墨黑,唇紅瀲,陰翳之下的丹鳳眼深長飛翹,但眼神給人一種無法忽視的蔑視與騰騰肅殺之意。
毫無疑問五官美得客觀而絕對,而矛盾的氣質讓他的臉自帶爽感,勾起人趨之若鶩的欲望,卻不得不止步於危險禁區。
絕艷無雙,殺戮妖鬼。
難怪綽號叫艷鬼。
當真配得上這二字。
「江歸一你做如何評價?」
沉默少傾,神秘人感情複雜地說:「天生壞種。」
陳窈噗嗤一笑。
「笑什麼?」
車窗外男人眯起眼,看陳窈的眼神像在看死物。風雨緊一陣,緩一陣,她眼睛和嘴角的笑痕逐漸加深,見他轉身,她毫無留戀地掐斷接觸,靠向座椅,翹起二郎腿。
黑衣保鏢並排靠攏,鶴立最前方的男人髮絲飛舞。
風雨肆虐,竟一滴雨未落腳下。
他盯著單面的純黑車窗,點了支煙,狹長火光在指間跳動,照亮了手背紋身。
「二爺,會不會是陷害咱們的人?」
「老鼠和螻蟻分不清的蠢貨。」江歸一撕開步子,挺括的西裝下擺割裂雨絲,嘴巴像淬了毒,「不止蠢還慢,有空琢磨沒空截車,我幫你們買份殘疾險?」
「......是。」
遠處的人氣勢洶洶而來,陳窈收回視線,「開車,江歸一發現我們了。」
車啟動提速,神秘人聽懂她的話外音,哈哈大笑,「陳窈,我們以後可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
陳窈挑眉,不理會神秘人的劃分,轉而回答上一輪的問題。
「我笑,天生壞種這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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