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昭卻聽出了他話里的潛台詞,笑了:「殿下說我投您所好,是因為覺得和我聊天挺開心嗎?我也覺得和您聊天很開心。兩個人聊得來覺得開心,是很正常的事,並不都是因為一個人刻意逢迎另一個人的緣故。」
這話更放肆了,放眼天下,誰會這麼和太子說話?太子覺得自己應該板起臉來訓斥她一下,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卻有一團小小的暖暖的感覺在逐漸長大,似乎把他心頭連日以來的陰寒之氣都驅散了不少。
原來她也覺得和我說話很開心啊。一個笑容想要浮現在陳祐琮臉上。但是他又覺得這樣不合時宜,強硬地想把它壓下去,結果鬧得自己滿臉通紅。
張惟昭卻對自己引發的這種後果毫不在意,自顧自說下去:「我有一個法子,能讓人察覺和一個人說得來,到底是因為相互合拍的緣故,還是對方刻意討好的緣故。」
陳祐琮很關心這個話題,就抬眼仔細聽張惟昭講話。
「如果你感覺和一個人談話的時候挺開心,等到談話結束之後,你可以自己感覺一下……」說到這裡,張惟昭把手放在胸口。
「不要用你的學識去判斷,要憑你的心去感覺,你是會覺得內心充實、飽滿?還是會覺得空蕩蕩地很孤獨?當你覺得充實飽滿時,那就是對方在用他真實的自己和你交流,付出了真情實感,所以哪怕他暫時離開了,他的關懷還在,你不會覺得孤獨。可是當一個人只是在刻意討好你,掩藏自己的心意,順著你的意思說話,當你們交談結束後,你會覺得孤獨,因為真正他並沒有出現在你身邊,出現的只是一個幻影,你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
陳祐琮花了一點時間去體會張惟昭說的話,才能明白她所表達的含義,然後緩緩點頭。
那種雖然被眾人簇擁,但仍然異常孤獨的感覺,他常常能夠體會到。整個宮廷里,到處都是對他曲意承迎的人。而他們的真人在哪裡?陳祐琮不知道。
他常常覺得這個宮廷異常空曠,四顧無人。
那麼,面前的這個道醫,是在用真情實感和自己說話嗎?所以自己才會覺得和她說話很有趣?
陳祐琮盯著沙盤看了一會兒,突然問張惟昭:「你最喜歡哪個玩偶?」
「啊?」張惟昭不提防他有這麼一問,話題轉移太快了吧?
「我在問你最喜歡哪個玩偶。」
「嗯……,讓我感覺一下。」她環視著兩邊架子上的沙具,眼睛停留在上次陳祐琮拿過的那個龍。
她站起來,把那個龍拿過來托在手裡。
「你最喜歡這個西洋龍?為什麼?」陳祐琮覺得很奇怪。他覺得張惟昭喜歡的應該是他已經放在沙盤裡的聖母,或者是那邊架子上放著的觀音。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兩個人偶的眉眼和張惟昭看起來有點像。
「我也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會拿這個龍呢?」張惟昭把龍放在沙盤裡端詳,看起來是在真心實意地困惑。
陳祐琮被她困惑的樣子逗笑了。從一開始遇見張惟昭,她就是一副胸有成竹,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樣子,居然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想是因為它很有力量吧。我喜歡有力量的生靈。」過了一會兒,張惟昭回答。
其實還不只這一個原因。
就在方才,張惟昭突然察覺到,自己之所以喜歡龍的造型,不只是因為它代表著力量,還是因為它象徵了張惟昭隱藏在內心的憤怒。
她對自己的死其實並沒有釋懷。
張惟昭自從到了這個世界來之後,以為自己已經超脫了前世,以往的種種對她現在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但是她其實還是對自己遭遇到的暴恐襲擊感到非常憤怒。前世,當她和她的同事,想要向那些剛剛從戰火中逃出來的女人和孩子伸出援手,幫助她們從噩夢當中走出來的時候,這些孩子的同胞,卻對她端起了槍。他們沒有把她當做一個善意的助人者,而是一個散播異端邪說的惡魔,因為她不遵從他們的教義。
同樣的,大炎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也讓她感到憤怒。作為一個平民,尤其是一個女子,得到的保障和尊重少之又少。幸而她有道醫的身份,在有些時候她可以超脫出世俗的法則之外,但是,總有人試圖把她拉回來,讓她認清自己是幾斤幾兩重。
一直以來,雖然受到工具和醫藥的限制,她遠遠超前於這個時代的醫術並沒能好好發揮出來,但因為她的努力和張榮鯤的幫助,她還是有了許多成功的案例,因此她得到了許多人的承認和尊敬,她也一直把自己樂於助人、平和穩健的一面充分展露了出來。
但是她的另一面,她的不合時宜,她與這個時代在基本價值觀上的衝突,也一直都存在。
她在雕刻這個惡龍的時候,其實是特別用心的,因此這個龍看起來是那麼的鮮活、有生命力。所以第一次陳祐琮來到沙游室的時候,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這條龍。
當時她以為是陳祐琮內心壓抑了許多憤怒,才會首先注意到這條張牙舞爪的龍。
但看起來,壓抑了憤怒的不止是陳祐琮。
察覺到了自己一直下意識想要去忽略的那一面,張惟昭有種豁然通透的感覺。
所以說做沙盤遊戲也好,諮詢也好,成長往往是雙方面的。真實的交流讓人能更好地看清楚自己。
雖然陳祐琮只是問了兩個問題:你最喜歡什麼樣的玩偶?為什麼?卻觸動了張惟昭,讓她察覺了自己不為人知的部分。
當然這也是因為張惟昭一直對自己保持著比較好的覺知力的緣故。心理醫生的第一步,實際上是要先學會解讀自己。
剛剛聽到張惟昭說喜歡這個西洋龍是因為喜歡有力量的生靈,陳祐琮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他老早就覺得張惟昭和身邊的那些其他的女子不一樣。時下大多數的女子都以輕俏裊娜為美,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嬌柔嫵媚。
而張惟昭無論穿戴還是行動都十分利落。有時候陳祐琮會有一種感覺,若是張惟昭這種人不去行醫而去從軍的話,也會是殺敵如砍瓜切菜,毫不手軟的主兒。
輕俏裊娜的美女,他並不是不喜歡。柔美的容貌,婉轉的姿態,看起來自然會讓人賞心悅目。
但是張惟昭不同。她似乎對自己的外形是否賞心悅目毫不在意,但是她的形象卻既穩健,又鮮明。如果有人把她這樣的一個人放在心裡,就像放了一塊壓艙石一樣有主心骨。
陳祐琮的祖母劉太后,其實也不是那種風流裊娜型的女子,而是一個外表豐腴,內在剛健的女人。只可惜先帝陳懷慎心裡只有他的原配皇后錢氏,那個詩書清雅、纖細秀麗的大家閨秀。他寵幸劉氏,更多是因為劉氏容易生養,擅長撫育孩子。他雖然早就立了陳見浚為太子,臨終之時,卻一再叮囑陳見浚,百年之後要把錢氏和他葬在同一個墓穴里,卻對劉氏隻字未提。這是劉太后畢生之痛。
這種痛苦,劉氏一直對兒孫並不避諱,所以陳祐琮也有所耳聞。
錢氏是個賢德的女子。但在陳祐琮的心裡,卻覺得像劉太后這樣堅韌的女人,才真的堪為母儀天下的表率。錢太后在先帝駕崩之後沒兩年,也因為哀痛過甚而薨逝,陳祐琮並沒有見過她,但是他在宗廟裡見過她的畫像,那種弱不禁風的樣子,讓陳祐琮很懷疑那樣風一吹就折的身板兒怎麼能和大炎皇帝一起支撐得起這個天下?
所以雖然時下的很多讀書人都不喜歡女人有力量、有活力的樣子,陳祐琮卻不在此列。他覺得張惟昭因為崇敬力量而喜歡惡龍沒什麼不好。
方才張惟昭把惡龍放在沙子上之後,就沒有再動過它。這時,陳祐琮卻站起來又拿來幾個玩偶,放在惡龍旁邊。
他擺放的方式非常有趣。
他拿了幾個惡形惡狀、手持長矛和弓箭的獵人,橫放在惡龍腳邊,看起來像是被惡龍打倒的樣子。
又放了幾隻牛羊在近旁,好像是惡龍的戰利品。
這非常孩子氣的舉動,讓張惟昭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祐琮也覺得很開心。他突然好像能夠感受得到,張惟昭說的玩沙子能讓人回歸到赤子之心是什麼意思了。
就是像孩童一樣開開心心地做遊戲就好了啊!
不必猜忌,不用左思右想,只憑著本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好。在沙盤上這個方寸之地,他可以建立一個他能夠掌控的世界,無論怎樣做都沒關係,無論做成什麼樣都可以。因為這是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
做完這些,陳祐琮還覺得意猶未盡,這時卻聽見報時的鐘鼓之聲遠遠傳來。
陳祐琮有心想再坐一會兒,卻又不想流露出有所留戀的樣子。於是站了起來。
對面的張惟昭也站了起來。
陳祐琮從荷包里掏出一枚小金錠,遞到了張惟昭面前。
「這是今天的診金。」
張惟昭接過道謝。然後恭送陳祐琮出門。
等送走太子回來寫記錄的時候,張惟昭把小金錠拿出來細細觀看,這是一朵小小梅花的樣子。雖然她在別的地方也見過梅花形狀的金錠,但是這朵梅花鑄造得格外精緻,花瓣看上去有種柔軟的質感,花蕊歷歷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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