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裡的女子有一雙清亮的眼睛。他不知道張惟昭是如何能把人的雙目畫得那麼傳神的。他自己雖然也善畫人像,可以做到形象肖似,韻味十足,但若說能畫得雙目含光,似在凝視看畫的人,他卻做不到。不僅是他,其他宮廷里的畫師也做不到。這大概就是西洋技法與中土技法不同的地方吧。
當年,他就是因為這樣一雙有靈性的眼睛,而看上季靈芸的。那時,季靈芸是他私藏庫的伺鑰,其實就是他小金庫的會計。
陳見浚有一個不能對旁人言說的嗜好,就是他很愛錢。
他四歲出宮開始在太子府獨居。太子府被他的叔皇修得宏大華美,裡面亭台樓閣,雕樑畫棟,耗費了不少資材。從他的居所,到書房,到花園,陳設都異常精緻。但是,這都是給別人看的。
裡面真正能夠滿足一個小孩子的需求的東西,少之又少。
為了讓太子養成「好的」作息,府里到點就開飯,飯食按照宮中舊例,大大的盤子,花樣眾多,但是肉食常常又油膩又冷硬,蔬菜少鹽無味,一樣小孩子喜歡的軟、香、爛的食物都沒有。
他常常吃幾口就不吃了,但不吃過不久就會肚子餓,可是點心零食是一概沒有的。因為叔皇派過來教養他的幾個老尚宮說陳見浚太挑食了,不能由著他的性子吃零嘴兒,就得按頓兒吃飯才行。
有時他會半夜餓得醒過來。金鈴兒看他餓得難受,就省下自己的月例,偷偷托人從外邊買些醬肉、熏雞和棗泥糕之類的東西給他吃。這些東西可真好吃啊!直到現在,陳見浚有時候厭棄了宮中各種精緻的飯菜和細點,卻會私下裡悄悄讓懷恩出宮給他買這些吃食回來,這些東西風格粗獷,但卻解饞。
但是金鈴兒品級不高,月例有限,所以陳見浚能吃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並不多。每個月,他都盼著金鈴兒早點發月例銀子,看著她拿一把小秤,把那不多的幾塊銀子稱過來稱過去,不斷算計著,想儘量把這有限的一筆錢花得更划算些。
所以他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一樣,他從來沒有視金錢為糞土的習性,而是從小就認為錢是很好的東西。因此在他當政期間,從來沒有大興土木、大做慶典的事情。朝臣和子民都稱讚他是一個簡樸的好皇帝。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簡樸,因為按照舊例,他每餐都有幾十道菜,很多菜一口都不吃就又端下去了,他覺得這真是浪費,想要精簡,但所有人都說他已經夠簡樸了,不能再減少了。一頓飯幾十個菜叫簡樸嗎?很多不好吃的菜擺一擺就撤下去,這叫簡樸?他自己都有點糊塗了。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把這些做菜的錢省下來放在自己的小金庫里。還有那些添置衣服的錢,他也想省下來存起來。
他生活中的樂趣不多,一樣是畫畫,另一樣是數錢。金錠、銀錠叮叮噹噹在一起撞擊的聲音,能帶給他很大的滿足和安慰。
有一天晚上,金鈴兒又因為他不願意和她一起哀悼孩子,而跑去臨幸其他妃子,和他大鬧不止。
他心中鬱悶,就到私臧庫去看他的錢。那天,引他在庫房巡視清點的正是季靈芸。季靈芸之前他有模糊的印象,記憶中是一個跟在老尚宮身後很少抬起頭來的靦腆小宮女。現在帶她的老尚宮到安樂堂去休養了,於是她就成了新的伺鑰。
御前對答的時候,她終於抬起頭來看他。當時陳見浚就在內心贊了一句,好一雙清亮的美目。
季靈芸的頭腦也很清楚,算起賬來有條不紊。這種成竹在胸,就像是他畫畫時的感覺。當他拿起畫筆,那些線條和色彩,就如同是他的自身情感的自然延伸。而季靈芸說起那些數目字,也像是從她胸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這讓陳見浚奇異地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很快,陳見浚對季靈芸的興趣,就遠遠超過了她嘴裡報出來的那些數目字。他是帝王,她是她後宮的一員,他自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假說累了,讓她引她到私庫旁的廂房裡休息。
這裡床枕桌椅齊備,本來就是供陳見浚數錢數累了休息用的。
陳見浚就在這裡臨幸了她。一開始,季靈芸還試圖用報出更多的數目字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打消臨幸的念頭。後來見這招不奏效,就索性不再抗拒,而是儘量放鬆自己的身體,甚至很自然地給出反應。這種毫不扭捏地大方,讓他覺得愉悅。言談之間他知道,她原來是西南藤鄉土司的女兒,並不是漢女,小時候也並沒有受過三從四德的教化,因此骨子裡有很多東西和漢女很不一樣。
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覺得很盡興,臨幸了她不止一次。最後,甚至在她身邊睡到天亮。
醒過來的時候,他卻非常自責。他想起了在安喜宮獨自沉浸在亡子的悲痛中的金鈴兒。他最自責的地方,不是因為他臨幸了季靈芸,而是因為他居然可以在她身邊睡到第二天早朝之前,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覺得自己有違背對金鈴兒的誓言的危險。所以他幾乎是落荒而逃,把那個有著清亮眼睛的少女拋在了身後。
此後,他雖然經常想起她,卻再沒有召幸過她。她也沒有像其他宮女一樣,被臨幸之後向皇帝要一樣信物,事後拿著信物要求晉封。她被臨幸,是被記入起居注的,如果她想要一個低階的封號,是不難辦的。但是她什麼動靜都沒有,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接下來,陳見浚依然不斷和金鈴兒爭吵。接著有兩三個妃嬪懷孕,卻只有一個順利產下了一個皇子,這個皇子不久卻夭折了。他和金鈴兒爭吵得更厲害。他經常覺得頭昏腦漲。他勉力處理國事,其他的事情都沒有精力顧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去私藏庫的時候再也看不到季靈芸了。他注意到了這一點,卻沒有去過問緣由。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一晃他登基已經六年了,膝下卻一個站得住的孩子都沒有。朝臣、太后都不斷提醒他,沒有繼承人,國家的根基就不穩固。他不應該一味寵幸金氏,而是應該多為子嗣考慮。
他自己也很心急。一天早上他照鏡子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的雙鬢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幾從白髮,不禁悲從中來,喟嘆他都開始長白頭髮了,宮裡卻一個叫父皇的孩子都沒有。
站在背後為他梳頭的宦官張敏,卻跪下來向他回稟,他在紫禁城裡,有一個親生骨肉,已經六歲了。是私藏庫的宮女季靈芸所產,藏在安樂堂養大,現在已經出落得聰明知禮。
季靈芸,聽到這個名字,他馬上想起了那雙清亮的眼睛。
他即刻命人去把孩子帶來見他。孩子被張敏帶來的時候,站得遠遠地怯怯地望著他。他一見孩子,眼淚就流了下來,馬上就確定這確實是他和季靈芸的孩子,這孩子的面貌分明奇異地融合了他和季靈芸的特徵。
他伸出手,讓孩子到他這裡來。孩子遲疑地走了兩步,隨即飛奔過來抱住他,嘴裡叫著父皇。他詫異孩子怎麼知道他是父皇,孩子說是娘告訴他,他的父親要操心國家大事,太忙了,但父親是關心他的,總有一天會來接他。如果有一天,有個穿明黃袍子的男人來見他,那就是父皇了。
陳見浚抱著這孩子,淚如雨下。
這孩子被賜名陳祐琮,被封為太子。而季靈芸則被封為淑妃,帶著陳祐琮住進長壽宮。
頭一天季靈芸住進長壽宮的時候,他想去看他們母子,卻又近鄉情怯。晉封后的第五天,他才踏進長壽宮。他擺出一副傲慢的帝王姿態,其實是害怕季靈芸也拿出和金鈴兒一樣的怨憤來對著他。
但季靈芸的眼神還是和以前一樣清亮,面容還是和以前一樣恬淡。甚至整個人都比以前更加柔和,也更有力量。尤其是當她看著陳祐琮的時候,整個人似乎都散發著暖光。
陳見浚看著陳祐琮依偎著季靈芸,嬉笑天真,內心不禁生出一股夾雜著嫉妒和羨慕的複雜情緒。在他記憶里,從來沒有人這樣看著他。無論是太后,還是金鈴兒,這兩個他生命中最近親的女人,都不曾有這樣的眼神。那樣充滿鍾愛和呵護的眼神。
他第一次領悟到,為什麼他總覺得季靈芸的眼睛清亮,因為她看著人的眼神從來不帶怨望和責怪,就好像她自己就可以活得很自在,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她不用藤蘿一樣纏著什麼才能活下去。
這也是陳見浚為什麼會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心的原因。
他很想季靈芸用看陳祐琮一樣的眼神看著他,所以他那段時間總想到長壽宮去。他對外宣稱他是惦念兒子,實際上,他更享受的是季靈芸的陪伴。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8s 3.681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