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宮偏殿,廂房。
房子正中是一圓桌,桌上置一銅鼎香爐,香爐中有輕煙裊裊。這輕煙非是尋常線香所發,而是栴檀上香,有消災、祛魔、提神醒腦之效。
房間中坐著五個道人,目光俱望向一張木榻之上,木榻被紗幔遮住了一半,隱約見得棉被下凸起一塊,似有人正在睡著。
五個道人面容陰沉,目如寂寂深潭之水,在檀香繚繞之中,就似五尊活塑神像,良久都無動靜。
這時厚重棉簾打開,一個道童端著一個木盤走進,冷風驟然吹了進來,將房中煙幕吹得四散。
十道目光頓時都盯了過來,將那道童嚇得身子一顫,戰戰兢兢地回道:「師……師祖的藥……已經好……了……」
王處一站起身,從木盤上將藥碗端起,移步至了床邊。
孫不二已經輕輕地將被子掀開一角,小聲地喚著:「師哥,師哥…」
片刻之後,被子下的人蠕動了一下,緩緩將眼睛睜開了一隙。
孫不二心中頓時一喜,提著的心略略放下,柔聲道:「師哥,你該吃藥了。」說著話已將王處一手中的藥碗接過。
馬鈺的目光在床前五人的臉上轉了轉,又停在那隻散發著熱氣的藥碗之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只好費力地搖了搖頭。
孫不二雙眼一酸,淚珠就滾了下來,勸道:「師哥,你還是將藥喝了吧……」
馬鈺只是搖頭。
丘處機嘆了一聲,說道:「大師哥既是不想喝,就算了吧。」
孫不二又勸了幾聲,見無效果,只好又將藥碗遞給道童,道童端起木盤。腳步飛快,一轉眼就逃得沒影兒。
五人都心情沉重,也沒精力去斥責道童的無禮,都是將注意力放在了馬鈺的身上。
王處一問道:「大師哥,你感覺如何?」
馬鈺喉嚨滾動,聲音含糊地說了一個「好」字,便有些無力為繼。
王處一見狀。忙道:「你好好休息,不用多說了。」
馬鈺微微點頭,不一會兒又沉沉睡去。
五人都輕輕地離開床邊,相繼出了房,距離房間有了一段距離才停下。
王處一開口低聲道:「大師哥不肯用藥,卻該當如何?」
「藥石無力。大師哥心中很是明白啊!」郝大通搖頭說道。
「但只要肯用藥,總歸是還有著希望,如果連藥都不用了……」孫不二不敢再向下說。
丘處機來回踱著腳步,好一會兒才停下,問道:「難道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
王處一遲疑著說道:「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玄妙非常,可治病療疾,咱們何不將一燈大師請來相助?」
劉處玄有些無奈地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你心中應該很清楚,便是用一陽指醫治,對師哥的絕症也是無能為力。」
王處一自是明白這點,當年王重陽身懷先天功和一陽指兩大奇功,身患沉疾之後,照樣束手無策。
說到底,一陽指畢竟只是一門武功,雖對治療內傷頗有奇效。但還遠遠代替不了醫術。
「該想的辦法都想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師哥這麼些日子以來受針藥之苦頗多,依我看,這些該停都停了吧,不要再煩擾他了,讓他好好過幾日舒心的日子。」劉處玄嘆著氣說道。
餘人聞言都是默然。過了一會兒,丘處機問道:「栴檀香還剩下多少?夠不夠用?」
王處一說道:「還有一些,不過也不多了,只夠用上半月左右。」
丘處機說道:「大師哥現在全靠旃檀香才能安心睡著。萬萬不可斷了供應,我去讓人再購買一批回來。」
五人正說著話,丘處機的一名弟子過來稟報:「李師兄回來了,要求見師父。」
丘處機點頭道:「來的還算快速,讓他進來吧。」見那名弟子面色似有猶豫,便又問道:「你還有何事?」
那名弟子又回道:「李師兄將那楊過也帶過來了……」
丘處機略微一怔,隨即眉心一展,說道:「難得他還有這份心,讓他們一同進來吧。」
那名弟子下去不久,就聞得腳步聲急促,李志常和楊過匆匆走了進來。
「弟子見過師伯、師父和眾位師叔!」李志常跪下來向全真五子磕了頭,才抬頭說道:「弟子路途有所耽擱,來得遲了,還望恕罪。」
「起來吧。」丘處機擺了擺手,問道:「志敬呢?怎地不見他過來?」
「趙師兄他……」李志常正想將事情交代一遍,丘處機又打斷他說道:「算了,你稍後再稟報吧。」目光卻是望向了他身後的楊過。
楊過前來大殿的途中一直就心情忐忑,既想看一看馬鈺和丘處機現在是何狀況,又有些怕見二人。
這種心情很是沒有來由,他也不知是何原因。
而且他腦中編織了好多見面時該說的話語,但真到了丘處機的面前時,卻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都是說不出了。
楊過呆呆地站著,見丘處機面容滄桑、髮絲灰白一片,神情中有著說不出的疲累之態,連眼神都沒有了往日的鋒芒凌厲,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光陰摧劍折,歲月催人老。
縱是再雄心萬丈的劍客,也總有脆弱的一面,也總有暮年時斂去光輝的時刻。
楊過想到過會有這一日,但沒想到在丘處機的身上會來的這般快。
「你來了?」兩人對望了片刻,終究是丘處機先平靜了心情,開口問道。
這一句話打破了殿中的沉悶氣氛,也將楊過從紛雜思緒中驚醒,下意識地點頭回道:「嗯,我來了。」
丘處機上前一步想拍一拍他的肩膀,手臂抬起後卻又中途放下,只是說道:「來了就好。」
兩三句簡單的問答之後,便都不知說什麼為好,楊過心中不由暗暗嘆息了一聲。
有些情分一旦失去了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即使曾經的誤會可以消除,但留下的傷疤卻不會消失。
「馬真人病情……如何了?」楊過心中擔憂馬鈺,並未在此事上過多分神,直接將話轉回了正題。
丘處機搖了搖頭,說道:「情況不是很好。」
楊過心中不由一急,問道:「我能否去看一看?」
丘處機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看一下也好。不過你小心一些,不要弄出了響聲。」
楊過點頭應了。
全真五子帶著楊過重返房內,丘處機輕聲向楊過說道:「剛剛才睡著,你就只看幾眼吧。」
楊過走至榻前,低頭向被褥下看去,只一眼。便如遭雷殛,整個人都是傻住了。
他在全真教之時,馬鈺雖已年邁,但長年修道有成,面色很是紅潤,一直都顯得精神煥發。
但一別之後再見,馬鈺不但蒼髮盡白。而且多有脫落,變得稀疏起來,臉色也不復紅潤,顯出灰敗之色。
這些尚都不是令他心靈震撼之處,最令他怵目驚心的是,馬鈺的臉上如同失去了所有的血液,只在外裹了一層薄薄的肉皮,兩個眼窩深深向下陷入。一眼看去就像是看到了骷髏架上的頭骨。
若不是他耳中還能聽得微弱的呼吸之聲,棉被下的這具肉體與死人也幾乎沒有什麼分別了。
一種深深的窒息之感湧上了楊過的心頭,令他難受得幾欲嘔血大喊,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雙唇,眼淚卻怎麼也抑制不住,嘩嘩地便流了下來,無聲慟哭起來。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
此時房間中寂然無聲,只有窗外呼呼的風聲透過窗欞隱約傳了進來,變成了嗚嗚之聲,也似在斷斷續續的哽咽。
全真五子見楊過悲至於斯。也是心頭如堵,眼眶濕潤一片。
孫不二欲要上前寬慰,丘處機卻是搖了搖頭,說道:「就讓他哭吧,哭一會兒就好了。」
楊過這一哭卻不是一會兒,而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止住了眼淚,只將胸前的衣襟都浸透了。
「好了,先出去緩一緩心情吧,莫要在這裡待得太久了。」丘處機輕輕拍了拍楊過的肩膀,說道。
楊過嗯了一聲,便和全真五子出了房去。
「晚飯還沒有用過吧?你先去換身衣服,一會兒過來用些飯吧。」丘處機說道。
楊過應下,向全真五子俱躬身施了一禮,然後便隨一個道童下了殿去。
丘處機望著楊過的背影,不由長嘆了一聲。
「當年我們如此待他,或許是我們錯了。」王處一說道。
「剛才他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是絕然做不得假的,卻也是一個重情重恩之人。」孫不二因丈夫之故,觸動最深。
「可惜啊……」郝大通說了半句便住了口,也不知是可惜什麼。
楊過洗漱後又換了衣服,再來到大殿時,殿中已多了一張木桌,飯食都已在桌上擺好。
本來在殿中用餐是有些不妥的,不過全真五子不敢離得遠了,怕馬鈺出現什麼情況之後救援不及,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飯食是素餐,量比較多,但全真五子都吃得甚少。
楊過趕了數百里路,本來應該是飢腸轆轆的,這時也無心飯食,喝了一碗粥便將筷子放下了。
「今晚就在這裡住下吧,房間已經為你收拾好了,還是你原來的房間。」丘處機說道。
楊過想起李志常的話,心中一暖,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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