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亮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他睜眼就看見三個孩子圍著火盆吃燒地瓜,旁邊放著兩大碗玉米面糊糊,小兒子抱著小女兒哄她再吃一口雞蛋,大兒子也在旁邊幫腔。
一瞬間,周春亮好像回到了李秀華還在的那些年,家裡也經常是這樣,她會拿很常見的材料做一些味道特別好的吃食,屋子裡是暖暖的食物香味兒,孩子們小狗崽子一樣鬧成一團,他什麼都不用干,就這麼看著也覺得舒心。
「爹,你醒了?」周陽首先發現了周春亮。
「哪來的雞蛋?吃地瓜你奶知道不……」說到這裡周春亮才想起來周老太太還在炕上躺著著,李秀華已經去世了,他們家也成了被打倒的黑五類壞分子……
周春亮一瞬間有種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個家裡的女人真是不省心,就知道瞎折騰,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要不他們家哪能走到這一步……
周春亮氣哼哼地穿鞋下地,準備去上廁所。
「爹,我媽的事你都知道了嗎?」周陽趕緊攔下周春亮問道。他早就想跟周春亮把這些天的事說一說,等到現在才有機會。
「知道了!」周春亮氣哼哼地應了一聲,「不省心地玩意兒!一個個地都不省心!」
這個不省心的裡面,也一定包括李秀華。
周陽抿了抿嘴唇,躊躇了一下,還是堅決地跟周春亮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爹,他們害死了我媽,我們三個商量好了,我們不能跟他們一塊兒過日子了。跟他們一個鍋吃飯,一個屋檐下睡覺,我們堵心……」小小年紀就承擔生活重任的周陽,難得地在父親面前流露出了委屈和渴求,聲音哽咽了起來。
「爹,咱們跟他們分家吧,咱搬出去自個過。我能幹活。以後咱家日子一準兒能過好。」周陽迫切地望著周春亮,眼睛裡滿滿的都是希冀。
「啥叫你們三個商量好了?我還沒死呢!這個家還是我做主!還輪不到你們幾個小崽子對我指手畫腳!」周春亮暴跳如雷,指著周陽的鼻子就開罵。
「爹,」周陽嚇得趕緊回頭看弟弟妹妹。就怕他們被周春亮給嚇著,又忙著去安撫周春亮,一時手忙腳亂,「爹,你別生氣。我們這不是跟你商量呢嗎……」
「商量啥商量!家裡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跟我商量!」周春亮塔拉著鞋氣呼呼地往外走,根本不搭理還有一肚子話跟他說的周陽。
周陽欲言又止,最後只能咽下所有的話,對這周春亮的背影問道:
「爹,你餓不?我們給你留了兩個地瓜。」
「啥時候了!還有心思吃!」周春亮摔門出去了。
「二哥!烤地瓜餅!」周晚晚心裡氣得直發抖,這是個什麼玩意兒!養條狗都比周春亮這個爹懂人事兒!
周陽捏著手裡的地瓜呆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勉強地對弟弟妹妹笑了笑,跟他們解釋:「大哥不會說話,惹爹生氣了。大哥再想想,等爹消氣了再好好勸勸爹。你們放心。大哥一準兒能帶你們搬出去!」
周晨沉默地垂下了眼睛,對周陽的話不置可否。他不想打擊大哥,可也不想違心地說相信大哥能勸動周春亮。
「我們搬出去自個過!就咱仨!」周晚晚抿著小嘴兒瞪著大眼睛,認真地重複著這些天說了無數遍的話。
「行!搬出去!大哥一準兒帶你們搬出去。」周陽摸凌兩可地說道,一看就還是對周春亮存著希望。
周晚晚不想再逼周陽,只能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周陽也看出了弟弟妹妹的情緒不高,想了想,認真地跟他們解釋:「媽以前說過,一家人在一塊兒,心裡暖暖和和地。那才是好日子。爹跟咱們是一家人,大哥就是想,咱們一家人咋地都不能分開呀……」
周晨和周晚晚看著周陽,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要是爹就是不走呢?
「要是爹實在不願意。那就咱仨走!」日夜相對血脈相溶的默契讓周陽一下就看出了弟弟妹妹的顧慮,「大哥答應你們了,咋地都得把你們帶出去,在這待著,大哥和你們一樣,看見他們心就發堵。」
周晨和周晚晚都鬆了一口氣。只要有大哥這句話,他們就放心了。
周陽不想讓弟弟妹妹為這事兒不高興,就故作輕鬆地捏了捏妹妹的小鼻子,「給你烤地瓜餅,你能吃幾個?」
周晨也配合著大哥,一起逗妹妹,「烤了吃不完要罰你,就罰你明天多吃一勺飯吧!。」
「大哥~二哥又欺負我!」周晚晚趕緊藉機跟大哥撒嬌,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她知道,經過剛才與周春亮那番談話,大哥的心情一定也非常不好,可他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還要費心安慰弟弟妹妹……
無論什麼情況下,周陽這個大哥首先想到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所以周晚晚必須替她大哥想著,她得顧著她大哥,心疼他,體諒他……
周陽根本分不清妹妹假委屈還是真撒嬌,反正她小嘴兒一噘,他就受不了了。
周陽趕緊抱著妹妹哄,什麼條件都答應,要天上的星星都不是事兒!小二太不像話了,咋能欺負妹妹呢!吃不完那是他烤多了,關我們囡囡啥事兒?還要罰我們囡囡?那可不行!
全力哄妹妹高興的周陽當然沒發現,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周春亮莫名其妙發的一通脾氣拋到了腦後。
周晚晚抱著周陽的脖子笑得小狐狸一樣,氣得周晨在背後虛點著她的腦門兒直瞪眼。
「大哥~二哥點我!」周晚晚小手指頭一指,抖著小捲毛告狀,驕縱得像一個被寵壞的小公主。
周陽太喜歡妹妹這個小樣子了,她妹妹就應該是一點委屈都不能受的,要不然還要他這個大哥幹嘛?
兄妹倆一起收拾敢怒不敢言的周晨,大勝而歸,最後周晨出工,周陽出力,那兩個大地瓜被兄妹三人快快樂樂地消滅了。
半夜餓得睡不著的周春亮最後還是沒忍住,叫醒了北炕的兒子。「那兩個地瓜放哪了?」
「吃沒了。」周晨冷淡地說道。抱著睡得暖乎乎的妹妹翻了個身,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
周春發在炕上翻來覆去,他還是昨天晚上吃的飯,今天睡醒剛上個廁所。就被周春來拉去了東屋,周老太太醒了。
周老太太當然得醒,周晚晚可不允許她就這麼死了。那太便宜她了!
周老太太瘦得脫了相,眼窩和兩頰陷進去一大塊,頭髮幾乎全白了。稀疏地貼在頭皮上。
她喝了一碗徐春熬的麵湯,就開始摸著一個個兒子的手掉眼淚。周家四個兒子守在周老太太跟前,折騰了大半夜她才又睡過去。
周春亮錯過了飯時,去廚房翻了一下,啥都沒剩,本來還指望著周陽的那兩個烤地瓜,可最後也沒指望上,只能翻來覆去地在炕上烙餅。
第二天一早,周家人就忙活了起來,今天是周娟出門子的日子。
這四五天。周娟和周紅英身上、臉上的傷已經全好了,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了。
這讓周娟徹底放下了心,也讓周紅英今天就準備著出門去玩兒了。
她從今年夏末開始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在家裡都憋瘋了,現在好容易病都好利索了,她娘也醒了,看樣子也沒啥事兒了,昨兒個徐老黑子又來找她,說今天一起去北大泡子玩兒冰車,她可不是得出去好好玩兒玩兒。
按三家屯的風俗。閨女出門子的前一天娘家要給操辦一回。請了親戚故舊、屯鄰朋友來家做席,辦得越熱鬧錶示對閨女越看重。
可周娟出門子前一天周家靜悄悄的,一點動靜沒有。
不是王鳳英不想給周娟辦,而是她沒那個能力辦。也沒人肯配合她辦。
家裡的糧食吃糊糊都不夠,錢也沒有,拿啥辦席面?就是她打腫臉充胖子給周娟操辦起來,也沒人來坐這個席。
幾個實在親戚接到周娟要結婚的信兒,都明確表示不能來了。王鳳英的大嫂一向口無遮攔,「你們家現在還敢辦事兒(指辦喜事)?不怕公社抓起來批鬥啊?我們可不去。那廣播喇叭天天說黑五類是階級敵人呢,得劃清界限!你們以後也少來吧!」
去送信兒的周軍一字不落地學給了王鳳英,氣得她幾乎捏碎了手裡的笤帚疙瘩。
其它親戚雖然沒說得這麼明白,可不來是肯定的了。
周娟冷笑,不來拉倒!你看我能不能出這個門子!等以後我在徐家站穩了腳跟,你們誰也別想著求我!
周春發夫婦坐立不安,周娟今天能不能嫁過去,關係到他們以後的生活過得好不好,可千萬別出啥差頭啊。
周軍和徐春被來來回回地派出去看著——本來是派周富和周軍去的,徐春怕周富腿不利索,冰天雪地的再摔著,就主動替他去了——這都啥時候了,迎親的咋還不來?
周老太太今早又喝了一碗麵湯,已經能坐起來了。她靠在炕頭豎起的枕頭上,陰沉地看著張羅得腳不沾地的周春發夫婦,耷拉下來的三角眼皺紋更深更密,誰都弄不明白她那冷颼颼的目光到底是啥意思。
終於,周軍跑出屯子二里地,接來了來迎親的徐衛國。
徐家的婚事操辦得也很簡單。徐一刀這些年交往了不少人,卻一個都沒請,只把媒人和屯子裡的幾個本家請了來。迎親的隊伍也由原來計劃好的十輛自行車改成了三輛。
要不是徐衛國堅持,自行車徐一刀都不同意用。太招搖了!這門親事結得前途未卜,還是低調一點好。萬一以後有啥事,他們也有個找補的藉口呀。
周娟收拾了簡單的嫁妝,穿著她那件紅色華達呢外套,一個人跟著徐衛國出門了。雖說這個時候婚事從簡,但簡成她這樣的,一個送親的親戚屯鄰都沒有,也算是夠奇怪的了。
即使同樣是黑五類里的地主、富農家的閨女,結婚也會有幾個實在親戚家的女人送一送,這關係到閨女在婆家的底氣和娘家的臉面。
可周家湊不出一個人來,周娟沒有朋友,即使有幾個平時一起玩兒的。物以類聚,現在也都躲起來笑話她呢,哪還會冒險出來給她做臉。王鳳英的人品更是交不下一個親戚、朋友,這種考驗交情的時候。沒人給她撐面子太正常了。
周陽兄弟倆對周娟今天出門子的事非常冷漠。她死她活他們都不關心,不過能不用每天見到這個毒蠍子,兄弟倆在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周晨吃完飯就去補課了,周娟死了他都不會耽誤自己的學習時間。
可周晚晚今天一改常態,非要去看看熱鬧。
周陽雖然彆扭著不想看周娟一眼。她的婚禮更是不想參與,可是妹妹堅持,他還是抱著她去看了幾眼。
周晚晚讓周陽抱著她在接周娟的自行車周圍轉了轉就不再折騰了。
兄妹倆站得遠遠地看著坐在徐衛國後車架子上的周娟離開屯子,周陽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晚晚極力隱藏著自己眼裡的冷酷,就在剛剛,她剝奪了周娟做母親的權力。
這是要遭報應的吧?周晚晚冷冷地想。
如果真有報應,那就來吧!我永遠不後悔。
周娟不配做母親,這是她的報應!前世老天不報應她,今生我來報應!
周晚晚對著周娟消失的方向眯了眯眼睛。周娟,以及所有傷害了我們的人,我要讓你們從今以後永遠生活在地獄的烈火之中,分分秒秒,逃脫不得。
下午,周晨兩眼發亮地回來了。
「又套著山雞了?」周陽從練習本中抬起頭,笑著問弟弟。
要過年了,兄弟倆每天都去下套子,想為過年存點年貨。這幾天收穫頗豐,每天都能套著一兩隻。
「嗯哪。今天套著一隻山雞一隻兔子,我都凍上了。」周晨放下書包就去脫鞋,鞋裡灌了雪,要是不趕緊收拾出來怕以後不暖和了。
周晚晚覺得她二哥可不只是為這個高興。一看就還有別的事兒。
不過周晚晚也沒想著刨根問底兒,她二哥在她和大哥面前從來藏不住話,一會兒准說出來。
兄妹三人寫了一會兒字,周晨就去拆洗被子了。要過年了,還有一床被子沒拆洗呢,這些天他們一心學習。再不洗過年就幹不了了。
周晚晚把她的小包被拖出來,「二哥,我的小被子也要洗洗。」
周陽看見周晚晚手裡的小包被眼睛暗了暗。就是這條小被子,讓母親被周娟他們記恨,最後釀成那樣的慘劇……
周陽這個表情周晚晚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她就是挑這個時候把小被子拿出來的,她大哥的這個心結今天必須解開。
「大哥,你不喜歡我的小被子嗎?」周晚晚抱著小包被的一角,低垂下眼帘,有些落寞地問道。
「沒有,大哥沒有不喜歡。」周陽下意識地否認。見妹妹還是低著頭,一副心情很不好的小樣子,馬上開始自我檢討,覺得自己的剛才的態度太敷衍了,趕緊補救。
周陽坐過去,把妹妹和她的小被子一起抱在懷裡,「這條小被子是媽在囡囡出生前就做好的。你看,上面還繡了花,這是媽最喜歡的野菊花,媽繡了九十九朵。媽說,這樣你以後就能福氣滿滿的,一輩子啥也不缺。」
說到這裡,周陽仿佛看見了母親一朵一朵地跟他們一起數野菊花時的樣子,那時候的母親真是漂亮啊,眼睛裡的亮光像兩顆小星星,嘴角的笑讓他像全身都泡在溫水裡,又舒服又暖和,只想一直看著母親的眼睛,一直讓母親這樣笑……
「那大哥為啥看見這條小被子就不高興?」周晚晚認真地盯著周陽,大眼睛澄澈明亮,黑白分明,讓周陽再說不出一句敷衍的話。
周晨不知何時也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慢慢地做到了哥哥和妹妹的身邊。
自從知道了母親的死因,他每次看到這條小被子,也會心裡不舒服一下,只是沒有大哥那麼嚴重。
「媽,媽……」周陽覺得喉嚨里堵著一塊硬塊,硌得他嗓子生疼,「他們眼氣(覬覦)媽的花布……媽因為做了這條小被子,讓他們給害死了……」
「媽做這條小被子錯了嗎?」周晚晚接著認真地問周陽,因為她年紀小,這樣認真地問出來,懵懂中帶著讓人心酸的無辜。
「媽沒錯!」周陽終於忍不住,眼睛紅了起來,淚水盈滿了眼眶,「媽用自個的東西,給自個的孩子,媽沒錯!」
「那是我錯了嗎?媽要是不給我做被子,也不會被害死,是我害死了媽嗎?」周晚晚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問出的問題讓周陽和周晨心如刀割。
「傻瓜!以後不許這麼想!」周晨忍不住插嘴,「怎麼會是你害死媽?是誰跟你這麼說的嗎?你告訴二哥,有人這麼說你嗎?」
周陽也緊張了起來,要是有誰敢這麼說妹妹,他殺人的心都有!
「沒有,沒人這麼說我。」周晚晚認真地看著兩個哥哥,「媽是給我做小被子被他們告發的,也是因為給我餵奶被抓起來的,我就想,是不是我害死了媽……」
「不許再這麼想了!」周陽抱起妹妹,直視著她的眼睛,前所未有地鄭重和認真,「媽那麼稀罕你,為了你做啥都行。媽給你做小被子沒錯,回家給你餵奶也沒錯,錯得是他們。是他們不要臉,眼氣我們的東西,是他們心腸壞,連給小娃娃餵奶都不讓。這些都是他們做的惡,你以後不許往自個身上想了,你和媽一點兒錯都沒有。」
「就是,這都是他們做的惡,他們都要遭報應!咱不拿他們做的壞事來拖累自個,」周晨故作輕鬆地彈了彈妹妹飽滿的小額頭,「你這么小,想那麼多沒用地該不長個兒了!」
周晚晚終於輕鬆地笑了,哥哥們能說出這樣的話,應該是想明白了。
「大哥幫你洗你的小被子好不好?」周陽還是怕妹妹心裡不痛快,趕緊哄她。
「我們一起洗!」周晚晚笑眯眯地點頭。
「還是我來吧!」周晨趕緊攔住這倆不靠譜的傢伙,「就你那手勁兒,幾下就把媽繡的花給搓壞了!」
「用香胰子,洗得香香的!」周晚晚不忘囑咐她二哥。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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