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來勢洶洶的人群,似乎是要和高見和白平拼命。
昨天晚上,山神和廟祝被殺,他們哪裡見過這個場面,被嚇得一鬨而散。
可現在,村民們都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活路了。
朝廷不給下雨,山神也沒有了。
全村人,雖然還活著,但其實已經死了,要麼餓死渴死在家鄉,要麼背井離鄉,去別的地方做奴婢,做佃農,最後累死。
尤其是領頭的那個年輕人,他叫王四。
從去年,低山村哪怕餓死人了都交不出賦稅之後,天上就不下雨了。
越來越多的人病倒,老弱殘病的人一個一個的死,一些人離開低山村,去找其他村的員外,乞求員外收容他們為奴,只要能餬口就好。
留在村上的人也一個個精神恍惚,成天病懨懨地躺在床榻上。
家家戶戶的糧倉內幾乎都已空無一物,村里人開始成天在村中搜老鼠、草根和樹葉來果腹。
後來,很多人喘不過氣、發燒,全身抖的不行。
沒有水,沒吃的,人會浮腫,手臂或腳上的小塊地方會腫脹起來,然後快速地擴大直到疼痛不堪,此時腫脹的地方會裂開,滲出略帶桃紅色的液體,再轉為黃色的惡臭膿汁,招引了大群的蒼蠅。
鄉親們只能在村中的那口井去汲幾瓢水,用所能找得到的蟲子老鼠雜菜煮一碗湯。
而那口井,在一年不下雨之後,也終於要枯了。
就在這個時候,廟祝來了,見到村民堪憐的苦境,他就下跪,跳舞,向山神祈求——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只啜了幾口水。
終於在第三天傍晚,下了一場猶如洪水般的大雨,低山村因此得救,於是全村都信了山神。
山神要血食,他們就給血食。
山神要祭祀,他們就給祭祀。
因為山神會讓他們風調雨順。
至於死人?
要是不下雨,死的人更多。
而現在,山神和廟祝都沒有了,就因為眼前的兩個人。
王四站了出來,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昨天晚上他害怕的逃了,可現在他已經不知道往哪兒逃了。
既然對方來尋仇,那他就是第一個。
看著村民們這般模樣,白平舉起僅剩的那隻手,說道:「各位,各位,小道並非前來尋仇,而是前來幫你們祈雨!」
王四怒不可遏,指著白平說道:「放屁!你們這些道士又想騙我們!去年就來了好幾個道士和尚,個個都說能幫我們祈雨,騙走了金銀,騙了吃喝,騙了小媳婦和你們上床,村里只剩的幾頭牛也騙走了!」
「到最後,只有廟祝和山神靠得住!」
白平啞然。
高見在一旁看著,想像的出來。
這裡被朝廷剔除下雨名單,肯定會病急亂投醫,這時候,就是騙子出手的時候了。
白平要是去年來,他們說不定就歡天喜地的迎接了。
可現在來,他們已經被騙的一無所有,最後是山神以血食為代價給他們下了雨,而白平又殺了山神
白平連忙揮了揮手,趕緊彎腰,祈求說道:「小道不是騙子,也不收你們銀錢!就求你們讓小道試一試吧!」
只是,他彎腰的時候,那個叫王四的一聲暴喝:「去你媽的臭道士!」。
然後,他居然拿著柴刀,一刀朝著白平的後腦砍了過來!
哪怕白平有術法在身,可這一下若是砍中了,肯定是活不了的。
然而——
當的一聲,高見抽出刀來,一下將柴刀打飛,然後一腳把王四踢翻!
身後的那些村民見狀,馬上抄著農具上來了!
「小哥,何必——」白平想說什麼。
「你住口!」高見一聲呵斥,讓白平訕訕的閉上了嘴。
緊接著,高見手持鏽刀,反手持刀,以刀背應敵,直接衝進了人堆里!
完全承接了捨身刀法的神韻,高見此刻完全就是一個浸淫刀法十年的老手,打這些村民根本就是小題大做。
捨身刀法,招招狠辣,講究以傷換命,但實際上這些村民根本不可能傷到他,就算是用刀背,他也能在對方動手之前將他們打飛。
白刃交,日光寒。
嗚咽氣,叱吒風。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幾十個村民已經躺在地上哀嚎了,而高見甚至都沒怎麼喘氣。
但他沒有停下,而是指著那些村民說道!
「你們這些人,無禮無義,畏威而不懷德,禽獸一般的東西!我問你們,你們口口聲聲這個道士是騙子,他騙你們什麼了!?」
「他昨天來你們村子,就被你們騙了,給他下藥,還綁起來,想要把他獻祭給邪鬼!」
「他因此斷了一臂,不計前嫌,又想來幫你們祈雨,你們不思感恩,反而還想殺他!」
「到底誰是騙子?到底誰想害命?!」
「對騙子,對邪鬼,你們恭恭敬敬,要什麼給什麼,對真正的好人,卻百般鄙夷,還要取他性命,怪不得天不下雨!似你們這般爛人,活該不下雨!」
「若非白平,我才不管你們死活,任由你們渴死餓死便罷!」
說完這些,他走到跌倒在地的王四身邊,大聲說道:「我今天也斷你一臂,讓你記住,以前有個斷臂道士,捨命救過你們村子!」
他不再囉嗦,揮刀斬下,鏽刀雖不鋒利,但足夠堅固,這一下也硬生生的將王四的手臂砍了下來。
王四發出一聲哀嚎。
而旁邊的白平看見這些,也沒什麼辦法,只好閉上眼睛,不去看。
做完這些,高見喘了口氣,一腔怒火,盡數傾瀉。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刀。
長刀之上,鏽跡又退了半分,但高見現在卻不想理睬這個。
他只是轉身,對白平說道:「道長,接下來就看你了,要怎麼做,隨你心意。」
「小哥唉,能否幫我布置一下法壇?」白平嘆氣,說道。
「好說,好說。」高見笑了笑,挽起袖子就去幫忙。
畢竟是白平啊。
高見幫忙做些雜事,卻見白平在周圍畫定了七十二步。
以石塊和泥土,又薅了村民的一張桌子,築方壇一張,高二尺,闊一丈三尺,壇外二十步,界以泥線。
壇上畫龜蛇,環以天黿十星,下畫水波,龜蛇左顧,吐黑氣如線。
這些都是白平一隻手畫的,而且速度相當快。
卻見他又從行囊里取過一個五雷的令牌,然後從東方挖了一捧土,註上一碗淨水,和成泥。
他將泥捏了捏,捏成了龍的模樣,以樹枝灑水龍上。
念了幾句高見聽不懂的神咒,腳踏罡斗,僅剩的那隻手掐了個雷印,取東方生氣一口,吐於手中,然後開始畫符。
畫符並沒有用墨水,而是將樹枝打在泥龍之上,卻見泥龍突然開口,吐出泥水來,身軀也愈發乾燥。
沾了泥水,以此畫符,然後拍在了先前的泥龍身上,手持五雷令,念念有詞:「泥龍泥龍,興雲吐霧,雨若滂沱,令汝歸去!」
那頭泥龍竟然真的活了過來!化作三尺多長,然後騰雲,飛到了天上!
頓時,大風颳起,飛沙走石,天穹有雷霆之響,不過一刻,雨下如注!
大雨磅礴,村民們從地上站起來,相擁相抱,聆聽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上。
雷電交加,轟隆震耳,間歇之際,能聽到山林之中,狐狼哮叫,一片蛙鳴。
雨如膏,潤枯草,救旱苗。
滴滴點,青翠條,碧玉梢。
似玉盤中有萬顆珍珠落,細絲絲裝點青山。
杏花紅濕闌干,荷花翠蓋翩翩,豆花綠葉瀟瀟。
看見真有雨下,高見怔了怔。
真是神乎其技。
而白平這邊,道士累得喘了好大一口氣,卻沒有耽擱,只是轉身說道:「解決,解決,小哥,咱們走吧,這條泥龍,足夠秋收了。」
「好。」高見又把刀插了回去,和白平離去。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王四有眼不識泰山,險些誤殺了恩人,在這裡,給兩位恩人賠命了!」
話音剛落,柴刀割破喉嚨,往前跪下,額頭觸地,血流如注,噴灑而出。
白平又嘆了口氣:
「唉。」
高見也沒回頭。
這幫村民,在此之前,不知道殺了多少『活肉』。
可憐,卻也可恨。
只是希望今天之後,他們以後不要再想著活肉之類的事情了。
—————————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終於停了。
蔚藍的天空和潮濕的地面間含蘊著蒼翠的野花野果香。
而高見和白平,也終於看見了人煙。
準確的說,是縣城。
也就是說,步入文明地帶了。
對此高見十分興奮,在野外冒雨跋涉了這麼久,可算是來到城市地帶了。
他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和白平閒聊:「所以,道長,你祈雨到底是個什麼原理啊。」
白平笑著說道:「原理倒是不難,正所謂,天地積陰,溫則為雨,龍馭風雲而施德,威合風雷,恩成雨露,卉物敷榮,我以吐納之法,取東方蒼龍之氣,溫養泥龍,令其誕靈,又以符籙規制,讓其無法回歸蒼天,解除禁制的辦法便是下雨,於是雨來,龍歸,這就是我的祈雨法了,但其中規制蒼龍之氣的方法出自五雷法,我卻是不能教給小哥了。」
「這話說的,教我我也學不會啊。」高見笑笑。
白平說道:「那可難說啊,小哥你的悟性非凡,捨身刀法一學就會,等到了山門,我替你引薦,與我做個師弟,怎麼樣?」
「要出家嗎?」高見問道。
他看白平就連吃飯都只吃素,說是要養一口清氣,看起來像是要出家的樣子。
「自然是要的。」白平點了點頭。
出家也沒什麼不好的,清心寡欲,自由自在。
「那算了。」高見搖了搖頭。
修行他很有興趣,但如果要出家,他覺得不太行。
倒不是他貪圖享樂,覺得出家委屈了五臟廟和二弟。
只是高見覺得,如果按照白平那種作風,自己胸口那把刀,恐怕永遠都磨不利了。
上次在那個村子,他大罵村民們一通,又斬了王四一臂,出了一口惡氣,似乎是胸中意氣又多了一分,所以鏽刀鏽跡少了一分,鋒芒又利了一分。
而只有高見自己才知道,他完全是因為手持長刀帶來的『心湖無漣漪』的狀態,才能夠完整的映照出道歌之中的所有神韻。
白平不知道,只以為高見是悟性驚人。
但高見明白,他能夠聽一次道歌就完全學會了捨身刀法,全仰賴這把刀。
不管是鎮壓其中的煞氣,還是心湖完美倒映的狀態,都是靠這把刀才做到的。
但是,這把刀被這麼用,似乎會被逐漸鏽蝕,而如果沒有這把刀,高見的悟性估計撐不起來修行。
而磨礪這把刀的辦法,只能用『意氣』。
胸中一口意氣,可磨此刀。
如果出了家,那高見覺得自己和這把刀就可以說再見了。
再三思量之下,修行法固然想要,可他還是覺得,這把刀或許對自己更重要。
除了這些想法之外,他心中似乎冥冥也有一個聲音,讓他別放棄這把刀
高見也說不明白,或許這第六感的聲音才是主要原因,後面前面想的那些,都是他給自己找的藉口罷了。
但那些都無所謂了,以後聽見了新的道歌,就知道自己的決策對不對了。
高見和白平相處的這段時間,閒聊之中,他也了解了不少常識。
比如說,道歌這玩意兒,就不是一般人能唱出來的。
就好像畫家亦或者書家,在字畫之中寫出神韻來一樣,這些都是需要刻苦練習才能做到的事情。
白平能唱出道歌,其實已經證明他很厲害了。
只是現在他所能唱出來的道歌,要麼是屬於山門的,要麼都是不適合高見的,所以高見暫時還只有捨身刀法一門傍身手藝。
不過高見已經挺滿足了。
已經等於有了十年苦修的刀法,還有什麼不夠的呢?
兩人閒聊之間,已經來到了縣城的門外。
門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煙浩鬧,往來無數,旁邊還有許多車馬與苦力,正架著擔子正往城裡走,車上肩上,都是些香貨雜色物件,菜蔬水果之類。
路由石板鋪成,闊二百步,周圍有些自搭的棚子,茶水飲食,箍桶裁縫,修香澆燭,打紙冥器,石木裱褙,應有盡有。
而路盡頭是一座大門,懸著一塊牌匾,上書「寧泰縣城」四個大字。
字中,隱有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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