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卻不知道自己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疏遠已經令太子大為惱火。相反,他還在為自己巧妙地完成了裴寂的託付而暗自高興。只要太子不愚蠢到一定地步,他肯定會從木圖推演的結果中,得出此番北征勝算極小的結論。如此,北征劉武周的計劃即便不被廢止,也會換個更穩妥的方案執行。
老僕射裴寂對洺州營有恩。無論他用心安頓洺州眾是為了朝廷,還另外懷有別的目的。洺州眾得到的好處都是實實在在的。百姓們再次有了一個安定的家,將士們也有了一個相對穩妥的歸宿。特別是對那些已經年老體衰的嘍囉們來說,掙扎了大半輩子不過圖個「缸里有糧,頭上有草」,這些要求,裴寂信手一揮間便滿足了。並且給予的比大夥希望的還要優厚。
所以,這份人情程名振不能不還。往近了說,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一個只懂得索取,不知道回報和付出的傢伙,早晚會惹得人神共棄。當他遇到麻煩時,往往一個肯伸手的朋友都不會有。往遠了說,裴寂是大唐皇帝李淵眼前數一數二的權臣,與這位老前輩處好關係,對洺州子弟還有程名振個人,都不無益處。
從中軍陸續傳出來的消息,無不證明了程名振的推斷。唐軍北征的計劃沒變,但兵力卻從原來的七萬直接上升到了十二萬。長平、上黨、臨汾、龍泉數郡的駐軍都被抽調到了第一線。王君廓、王德仁、呂才這些依附於大唐旗下的大小軍頭,也都被補充進了太子殿下的嫡系部隊。緊接著,伍天錫、雄闊海、韓葛生、段清等在洺州營排得上號的將領,逐一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垂青,被調入軍中被委以重任。剩下那些沒能入太子法眼的將士,每人也被賜錢五貫,酒兩壇,以酬他們半年多來為大唐守土之功。
只是程名振本人的境遇,卻顯得有些不太如意。自從那次木圖推演後,李建成就沒有單獨召見過他。偶爾命其到中軍議事,也是隨著大流慰勉幾句,不見特別的看重。待大軍出發的日期和次序定下來後,他受到冷遇的跡象更為明顯。以三品將軍,開國縣伯之身,卻僅僅分到一個替大軍督運糧草輜重這種既辛苦,又撈不到功勞的職位,令很多人暗中搖頭。
程名振自己倒很滿意這個任務。接到命令後,立即啟程向南,到黃河邊上接收糧草輜重去了。
「你可真看得開!」南行路上,王二毛笑著打趣。
「這不是挺好麼?」程名振再馬背上伸了個懶腰,望著周圍裊裊炊煙說道。遠離戰場的感覺,令人覺得渾身上下都輕鬆。再不用睡覺時枕頭底下都墊著把刀,也不用擔心吃飯的時候,有號角聲從身邊炸響起來。
「不思進取!」王二毛笑著撇嘴,卻不像真的很在乎的模樣。從馬鞍下抓起一袋子米酒,優哉游哉地喝了起來。
「人貴在知足。別喝光了!給我留一口!」程名振笑著奪過酒袋子,鯨吞虹吸。兩兄弟當年造反就是為了活下去,如今,按照杜疤瘌的說法,已經活得很風光了,的確犯不著再去前方拼命。「功名但在馬上取」,那是對於有大志向,大恆心者說的話。對於他程名振和王二毛這種不思進取的小人物來說,像現在這樣混日子,就挺滋潤。
「我妹子要嫁人了!」抹了下嘴巴,王二毛有一搭沒一搭地提起。
「大妹妹還是二妹妹?」將酒袋隨手丟給跟上來的王飛,程名振笑著追問。「日子過得真他娘的快,這才一晃的功夫。」
「可不是,才一晃呢,她們都快成老姑娘了!」王二毛笑著搖頭,「都嫁,同時出閣。我這個當哥哥的也算盡到了責任。不用天天再被我娘嘮叨了!」
「得了吧你!嫂子一天不過門兒,你就得被嘮叨一天!」王飛不看好王二毛的「前程」,笑呵呵地打趣。
「去你的,別管我了,先操心自己吧。我聽說開綢緞莊的齊老爺可是惦記上你了。天天跟杜老伯套交情!」王二毛掃了他一眼,反唇相譏。
「對啊,二毛,你呢?上次我岳父領你相看那個賣木材的武家四小姐怎麼樣?」程名振與王飛起,「夾攻」王二毛。
「還行吧!」王二毛嘆了口氣,有些不甘心,但也帶著點聽天由命的姿態。「我跟他們家說好了,過了年,就準備選日子!」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準備挑到什麼時候去呢!」程名振笑了笑,很是為好朋友終於有了家室而高興。
過去事情,悲傷也罷,悽苦也罷,都已經過去了。人活著,終究要往前看。不是麼?那些已經在亂世亡故的靈魂,誰又希望活著的人總沉浸在悲傷當中?
這就是生活。
當未來終於有了希望,原本已經被大夥漸漸忽略的紅塵俗世,便一個個提上了日程。光棍們忙著娶媳婦,女人們忙著嫁郎君。已經出嫁了的,則每天早晨給下地的漢子懷裡揣上幾個雞蛋,然後把房子和自己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等著男人從外邊耕田回來,再努力耕耘另外一方沃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煙熏火燎,生兒育女,從古至今,小人物的日子就是這樣簡單。簡單到弓臂上的麻繩漸漸腐爛,簡單到握刀的手重新柔軟。簡單到讓人一頭扎進去,不願意再聞見任何血腥。
特別是對於刀頭上打了多年滾的漢子,這種簡單幾乎是無法抗拒的**。走在臨汾、絳郡的炊煙里,程名振甚至懷疑當年王伏寶之所以發出厭戰的感慨,是不是跟自己現在一樣的心境。只是王伏寶身為竇家軍的核心,散布厭戰言語肯定會惹禍上門。而自己現在,作為李淵麾下四十多名大大小小的行軍總管當中實力最微不足道的那個,把心裡的想法扯開嗓子滿大街嚷嚷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不受重視有不受重視的好處。至少目前這個階段,程名振振很享受自己的渺小。第一次督運糧食,連去帶回一共用了大半個月,當他趕到太谷前線的時候,唐軍已經殺向了白馬坡。跟迎上來的尉遲敬德激戰數日,居然將尉遲敬德逼得退避三舍。
第二次督運糧草,又花費了二十餘日。在這段時間裡,唐軍充分發揮了兵力充足,準備充分的長處。將木圖推演中諸將想出來的奇招,一一施展出來,將尉遲敬德和宋金剛兩人打得左支右絀,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王君廓在戰場上表現得極為搶眼,帶領數千輕甲騎兵,三番五次抄到尉遲敬德身後,將劉武周軍部署攪得一片大亂。李建成親自上表替其請功,為了表彰他的忠勇,大唐皇帝下旨,賜王君廓開國郡公之爵,增食邑八百畝。
伍天錫因為有桑顯和的大力推薦,很受李建成的重視。與雄闊海兩人帶領五千重甲長槊手,充當中軍護衛。尉遲敬德幾次帶領鐵騎沖陣,試圖憑個人勇武擒李建成於馬下。都被伍天錫和雄闊海兩個攜手給頂了回去。李建成知恩圖報,推舉伍天錫做了左武侯將軍,加正三品勇毅將軍銜。推舉雄闊海為左武侯車騎將軍,加正四品忠武將軍銜兒。
有這兩個同僚在太子面前照應,韓葛生、段清等人也很快受到了提拔。各自升遷一到兩級不等。這下,弟兄們再聚首,就只有程名振、王二毛、王飛等少數幾個在仕途上毫無進步了。大夥紛紛替程名振感到惋惜,認為如果沒有他當日在太子殿下面前利用木圖米籌曲言進諫,唐軍根本不可能打得這麼漂亮。可如今衝鋒陷陣者皆受到了封賞,運籌帷幄者卻被丟在了一旁,實在有些失於公平。
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道:「你們怎知這不是太子殿下故意考驗與我呢?要知道,糧草乃三軍之膽,我要不受重視,誰敢把十萬大軍的飯碗全交給我?!大夥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不比當年在巨鹿澤。所以說話還是仔細些,別引發什麼不必要的誤會才好!」
聞聽此言,眾人默默點頭。都知道此時已經不像當年,有些話爛在肚子裡,遠比說出來穩妥。但在沒人注意時,伍天錫還是把程名振拉到了僻靜處,低聲勸道:「我覺得,殿下還是想要你表個態度。私下裡,他可沒少跟人提起過你!」
「是麼?」程名振笑了笑,有點不敢置信。
「當然。昨天他還跟馮立將軍說起過你。說戰場上很多情況都是你用木圖米籌推演過的。所以大軍調整起來極為順手。這一仗,雖然是他在指揮,實際上卻完全採用了你的謀劃!」伍天錫重重點頭,信誓旦旦。
「太子殿下還是高看我了!我也就是有些紙上談兵本領,真的落到實處,未必不手忙腳亂!」程名振搖搖頭,笑著自謙。
「要不,我替你轉達一下?」伍天錫見對方總是平平淡淡的模樣,心裡很是著急,張口就提出一條對策來。
「算了,你還不知道我麼?早就不想再打仗了!」程名振繼續搖頭,跟伍天錫實話實說。「我跟你不一樣。你聽到角鼓之聲,眼睛就會發亮。我卻巴不得聽不見它!」
「那就算了!」既然程名振油鹽不進,伍天錫只好放棄。看看程名振那平淡無波的眼神,他又笑著說道。「我也是瞎操心。其實這仗也打不了多長時間了。你現在於前方和後方,沒太多差別。」
聽見這話,程名振的眼神終於閃亮起來,想了想,皺著眉頭追問,「怎麼不打了,不是我軍大占上風麼?」
「是啊,占足了便宜,把尉遲敬德逼得節節敗退!馬上就要退過洞渦水去了!」伍天錫點點頭,笑著解釋。「但太子殿下覺得,渡河追殺的話,有可能失去先機。所以乾脆停軍於河畔,懸而不發,天天讓劉武周睡不著覺!」
「誰出的主意,這麼陰損!」程名振大笑,為唐軍的高明,也為劉武周的倒霉。過了洞渦水沒多遠,便是太原城。有數萬大軍在河南岸橫著,太原城內的軍民百姓無論幹什麼,心裡都不會感到踏實。這一招可謂盡得裴寂先前那些招數的精妙,又落不下消極避戰的口實。敵我兩頭都交代得過去。
「還不是你!」伍天錫的眼睛裡充滿了讚賞。「當木圖上推演,洞渦水就是敵我雙方的一個坎兒。一旦過不好這個坎兒,局勢就要逆轉。太子殿下覺得,既然沒把握過去,索性見好就收。就這麼零敲碎打地來上幾回,耗也把劉武周耗死了!」
「嗯!」程名振再度點頭,心裡有幾分得意,也隱隱湧起幾分遺憾。他沒想到李建成居然如此重視他的諫言。對於裴寂,他終於能有所交代了。但自己是不是因為過分相信裴寂的話,因此對李建成產生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他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己有可能錯過了某些不該錯過的東西,今後再也把握不住了。
正迷茫間,又聽伍天錫繼續透漏道:「不光是太子,好像朝廷也不想繼續打下去了。就這幾天,王君廓就要被抽調到別處去。我估計,老雄可能也在抽調之列。」
「又要跟誰開戰了?」程名振一愣,低聲追問。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調動,不可能是為了讓士卒們去休整。能讓朝廷暫時放過劉武周,只可能是另外有一個敵人比劉武周的威脅更大。
「我找你也是為了這個事!」伍天錫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我從老王圭那裡隱約聽了一嘴,好像這回是要對付宇文化及。那小子被李密和杜伏威聯**垮了,一直逃到了河北來。竇建德已經領兵迎了上去。大唐既然自認為繼承了大隋的基業,自然也會借著給楊廣報仇的名義上去痛打落水狗!你做些準備吧,保不准朝廷哪天就會用上你!」
「打宇文化及——」程名振後退半步,脊背頂住了牆壁。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太及時了,讓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伍天錫為好。
宇文化及被瓦崗軍擊敗,流竄到了河北。各路豪傑自然會打著替大隋皇帝楊廣報仇的旗號群起而攻之。雖然從本質上說,豪傑們跟宇文化及一樣,都是大隋朝廷的叛賊。但把宇文化及踩進泥坑,讓他一個人背負所有罪孽,便會把大夥身上都洗得乾乾淨淨。
這種光賺不賠的買賣,瓦崗軍自然落不下。洛陽的王世充想必也會躍躍欲試。竇建德身為河北南部的地主,當然更不會允許宇文化及在自家門口逍遙,肯定要趁近水樓台之便。對於已經到手半個中原的大唐來說,此時出兵討伐宇文化及,非但能繼續鞏固「隋稷唐承」的名分,並且可以趁機一探河北虛實。做得好了,甚至能摟草打兔子,趁機把竇建德也給收拾掉。
這種一舉兩得的買賣,大唐朝庭豈能放過。所以暫時減緩對劉武周軍的進攻,抽調一部分兵馬向東推進也是必然了。而作為提早布置下來對付竇建德的一粒棋子,此番洺州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的程名振無奈的笑了笑,拱手向伍天錫道別。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終於有了向竇建德討還血債的機會,還是該懊惱剛剛沒過上幾天的逍遙日子就這樣匆匆結束。剛離開巨鹿澤的那段時間,他心裡對竇建德還充滿了恨意。但現在,隨著時光的流逝,那種不共戴天的恨已經漸漸減弱。弱到他有些提不起精神來,用眼前的安寧去換取一時的痛快。
的確,竇建德殺了他的結義哥哥王伏寶,奪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平恩城。可亂世當中,這類事情平常至極。只要你實力不濟,就難免被人追殺,被人掠奪。無論是竇建德還是張金稱,為了壯大自身,到頭來都要打平恩三縣的主意。
在最近一段難得的安寧日子裡,他心裡記得最清楚的,不是仇恨,而是張金稱和竇建德兩人說過的那些話。這兩人都是一代豪傑,張金稱曾經誓言殺盡天下貪官惡霸,竇建德曾經發誓剷平天下不公。但到最後,他們卻成了河北南部最大的惡霸,製造了河北南部最大的不公平。為什麼結局最終走到了出發點反面?為什麼說得時候慷慨激昂,做出來的事情卻截然相反?是張金稱和竇建德惡意欺騙大夥,或者是他們忘記了最初的志向了麼?答案顯然不是這樣簡單。冥冥中,仿佛有一雙手,推著他們向某個方向走。只要邁出最初數步,就再也無法回頭。
大唐朝廷日後的走向會怎樣?會不會跟張金稱、竇建德二人建立的國度那般,漸漸走向誓言的反面?對此,程名振同樣沒有把握。但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清醒地認識到,也許裴寂老大人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你希望朝廷向哪個方向變,只有參與進去,才能用自己的想法影響它。
但程名振固執地認為,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自己活著,活著在其中發揮影響。不能輕易為了某個人的幾句豪言壯語,或者某段仇恨,而輕言犧牲。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誰的命都不比別人的賤,與其把自己命運綁在某個人,或者某個派系的戰車上,不如做踏踏實實,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自己努力去追逐自己的理想。
也許再某些智者眼裡,他這些想法很執拗,很土鱉。但爬十步還是爬一百步,是土鱉自己的自由和快樂,與別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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