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程名振兩眼中一片茫然。\www.qΒ//他知道林縣令有些話說得不無道理,館陶周家財雄勢大,即便他做了縣丞,也無法惹的起。可手中的銀匣又像炭火一般烤著他的心,這是賣老婆換來的銀子,雖然林縣令解釋說此物不是出自周家,但作為傳話人,林縣令肯定收了周家的好處。而自己答應了林縣令的要求,等同於變相簽了小杏花的賣身契。
想到這些,他就覺得頭皮發乍,連路人看過來的目光中都好像充滿了輕蔑。可被人輕視了又能怎樣?除非自己真的去舉報周家勾結李密,否則根本難撼動對方分毫。而一旦把舉報信送出去的話,館陶周家、林縣令、小杏花、朱氏夫妻,不知道多少條性命要就此葬送!
屈辱、憤懣、自卑,種種負面情緒如同無數條毒蛇,團團纏繞在少年人心上。讓他無法平心靜氣地思考,無法順利地呼吸,甚至連迅速向自己靠近的腳步聲都聽不見。好在來的都是熟人,團團地將他圍在中間,笑呵呵地說道:「教頭想什麼呢?害得我等好個追!弟兄們已經在逍遙樓訂下了位子,就等教頭大駕了。」
「這就去?」程名振猛然回過神來,趕緊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太早了些吧,還不到正午呢!」
「沒事,反正大冷天的街上沒什麼人,用不著巡視!」周禮虎接過話頭,笑呵呵地解釋。
程名振四下觀望,果然發現街市一片蒼茫,幾乎所有人家都緊閉門窗,躲在屋子裡烤火。略做沉吟,他低聲回應,「那就去吧,我來做東。二毛呢,怎麼不見他?」
「董主簿拿了一封很重要的公函,讓他親自送往郡城了。王捕頭沒法推脫,只好讓弟兄們代他向你道個歉!」蔣百齡也迎了過來,笑呵呵地回應。
「都是自家兄弟,道什麼歉啊。這傢伙越來越虛偽了!」程名振猜到王二毛所持公函必然是林縣令推薦自己做縣丞的公函,心情稍稍好了些,搖著頭數落。
「王頭現在可抖起來了,走路都邁著外八字。等明天他回來,程教頭可得狠狠收拾收拾他!」眾衙役們跟王二毛處得極其融洽,鬨笑著向程名振遞「讒言」。
幾句玩笑開過,凜凜的北風仿佛也不那麼刺骨了。程名振難卻弟兄們盛情,被簇擁著走向縣城內最「豪華」的酒館。掌柜的早就得知是捨身保全了闔城老幼性命的少年英雄要來,豈敢怠慢。使出全身本領,將一干廚子、夥計催得雞飛狗跳。
眾人清空了整個二樓,擺下了滿滿三大桌山珍海味。不但是鄉勇出身的眾衙役們都來了,連蔣燁、李老酒等頭臉人物也趕上前湊熱鬧。席間有消息靈通人士透漏出程名振即將升任本縣的縣丞的喜訊,弟兄們愈發熱情高漲,紛紛舉起酒盞,恭賀程教頭一年內第二度鶯遷。
程名振心裡堵得難受,忍不住便想多飲幾盞。凡有弟兄們敬酒,一概來者不拒。轉眼之間,三十餘盞落肚。血脈中的冰冷漸漸被壓下,兩隻眼睛又放出快樂的目光來。
眾人見他酒量如此之大,佩服得五體投地。借著幾分醉意,程名振豪氣地舉起酒盞,向大夥招呼,「來,咱們同飲一盞。今後彼此照顧,福禍相依!」
「同飲,同飲!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衙役們最不怕就是喝酒,舉著磁盞大聲回應。
「賀程兄弟平安歸來!」一盞落肚,李老酒緊跟著要求大夥都將面前的酒盞倒滿。「不喝就是不給我面子!」
「賀縣丞大人平安歸來!」韓葛生和段清兩個有意打擊對方氣焰,將程名振即將到手的官銜咬得分外清晰。
明知道韓、段兩個傢伙在仗著程名振的勢力欺負人,李老酒和蔣燁卻不得不將苦水和著酒水向肚子裡邊吞。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王二毛做了捕頭後,本來已經分薄了郭、賈二人的實力。而程名振又馬上將接任縣丞,直接爬到了郭、賈兩位老江湖的頭頂。這館陶縣將來,誰想繼續橫著走,恐怕少不得要先看看程大人的臉色。
想找喝酒的理由,總是能找得出。原本幾互相叫勁兒的兩伙衙役你剛坐下,我就站起,互相之間來來回回敬個不停。程名振心情不好,也懶得干涉,偶爾自己還舉起酒盞來勸一勸,打定了主意要一醉解千愁。
冬天的日頭走得快,轉眼間,陽光已經偏西。新任兵曹蔣百齡怕弟兄們吃得太醉,硬起頭皮向眾人建議道:「喝完面前的酒,大夥就散了吧。晚上還有人要值夜,別耽誤了事,讓縣尊大人臉上難堪!」
「哪有那麼多事情?天這麼冷,小賊也凍得不敢出來!」蔣燁等人已經醉得不成樣子,拍打著桌案,大聲抗議。
「再來,再來。程教頭還沒喝好呢。咱們湊份子,別讓程教頭做東!」周禮虎等傢伙也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主兒,亂鬨鬨地嚷嚷。
蔣百齡還欲再勸,李老酒卻大聲制止了他。「難得大夥高興,喜歡喝就接著喝吧。值夜班的,可以自行先走。咱們喝酒的喝酒,值班的值班,兩不耽誤!」
這個時候,大夥都想聽聽程名振的意見。畢竟他才是酒宴的主客,他的話最具備權威性。已經喝了足足有兩罈子老酒,程名振早就喝暈了頭,心中暗道:「總不能剛上任就被別人覺得自己小氣!」,拍了一下桌子,豪情萬丈地吩咐,「讓掌柜的再添些下酒菜。大冷天的,諸位也別回家了。直接在這裡吃飽喝足,然後也好有精神巡夜!」
「程大人……」蔣百齡有些猶豫,舉頭四下張望。弟兄們都已經喝過了量,一個個口角流涎,東倒西歪。而據他平日的印象,程教頭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不應該如此無節制才對?想要再出言勸勸,卻被自己的長輩蔣燁推了一把,大聲呵斥道:「你要走自己先走,別給大夥添亂。好不容易喝場痛快酒,搗什麼蛋啊你!」
蔣百齡能混入衙門吃飯,全賴了遠房叔叔蔣燁幫忙。心中雖然覺得大夥再這樣繼續喝下去不妥當,也只得站起身,賠著笑臉說道:「那我先告辭了。大夥慢慢喝,不用擔心晚上巡夜。最近治安不太好,加倍小心些,總不是什麼壞事!」
「快滾,快滾!別在這裡囉嗦」蔣燁氣得作勢欲踢,將沒有眼色的侄兒給硬趕了出去。
又喝了一個多時辰,韓葛生、段清等人也支撐不住。紛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告辭回家。見他們離開,晚上當值的衙役也藉機起身,紛紛向東主致謝。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程名振用力揉了揉眼皮,打著哈欠提議道:「今天就到此吧,咱們改日再喝。反正將來有的是機會,沒必要都醉倒不可!」
「那怎麼行,還沒當一更天呢,這麼早回去做什麼?」李老酒依然不過癮,雙腳架在桌子上大聲抗議。
「差,差不多了。再不回去,風就冷了!」蔣燁已經盡了興,迷迷糊糊地回應。
「你怕老婆,回去晚了不好交代吧!」李老酒醉眼涅斜,盯著蔣燁說道。「程,程兄弟和我卻,卻都是光棍兒,不用那麼早回家!」
這話惹得蔣燁非常不痛快,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去你的,別亂嚼舌頭。程兄弟年齡還小呢!大丈夫何患無妻!」
一推之下,李老酒應手而倒,人已經滾在了地上,卻依舊醉醺醺地還嘴,「狗屁。那小娘們嫌貧愛富,早就攀了高枝兒。枉程兄弟的一片痴心待她,她卻是個沒長眼睛的!」
「你胡說些什麼啊,你!」聞聽此言,蔣燁的酒意被嚇醒了一半,伸手將李老酒扯起來,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大聲阻止。
也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李老酒的嘴巴張開後就再也收攏不住。「就是麼,我就為程兄弟覺得不甘心。他姓周的不過仗著有幾個臭錢兒,但也不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我聽說,程兄弟前腳出城,後腳兒他就把程兄弟的女人接到了自己家中。根本不管程兄弟還在外邊拼死拼活!」
此刻還留在座中沒散去的,只剩下聊聊三兩個人,並且都醉得失去了理智。仗著酒水壯起來的膽子,周禮虎跳上前,一把揪住李老酒的衣領,「你胡說什麼,誰敢欺負到程大人頭上!欺負了程教頭,就等於欺負了咱們大夥」
「我,我沒……」李老酒的話明明已經到了嘴邊上,卻不敢再講了。醉眼四下掃了掃,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程名振已經為杏花的事情鬱悶了一整天,最怕被人當眾提起。猛然間聽到李老酒說其中還有內情,肚子裡的無名業火再也憋不住,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命令道:「大周,放手。讓李老哥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情,姓周的到底做了什麼?」
「這,這事兒我也是聽人說起的。王捕頭最清楚,您最好還是問他!」李老酒畏畏縮縮地看了程名振一眼,小聲嘟囔。
到了這個光景,程名振哪裡還等得急,用力拍打著桌案,不斷催趕,「快說,快說,到底怎麼回事情!二毛回來,我自然會找他再核實!」
李老酒被逼無奈,只好吞吞吐吐地講出實情。原來當天大夥都認為城池即將不保,所以稍有些頭臉的大戶,全跑到周家在城內的堡寨中暫避。那座堡寨號稱「城中城」,牆修得雖然比館陶縣的外廓稍矮些,用料卻是糯米湯加三合土,堅硬如鐵。即便館陶縣被不幸攻破,在家丁的幫助下,周府再堅持上十天半個月亦未必是什麼難事。
朱萬章也不知道憑著什麼關係,居然也帶著家眷住進了「城中城」。結果據說頭天剛進去,第二天女兒杏花就跟周家的二公子滾到了一個屋。危機過後,朱萬章沒有辦法,只好忍氣吞聲地將女兒嫁給了周二公子做妾,免得其有辱家門。
「杏花,杏花不是,不是那種人!不是……」程名振只覺得天旋地轉,出於本能地大聲辯解。在他記憶中,表妹小杏花雖然膽子大了些,卻也是正經人家出身,絕不應該做出跟人苟且之事。表妹杏花雖然脾氣差了些,卻冰清玉潔,像窗外的落雪一樣了無塵雜。
「什麼不可能!若不是主動送上門,周家會如此輕賤她?我聽說,周二公子成親才三天,就又開始在外邊**。他那相好的就住在逍遙樓旁邊的胡同里,屁股能大過半間房!」既然李老酒把話已經說開了,周禮虎也不再盡力隱瞞,拍了下桌案,憤憤地道。
「犯賤,犯賤!」幾個已經醉得鑽在桌子下面的嘍囉大聲總結。聲聲像耳光一樣抽在程名振臉上。
「對,那女人就是犯賤!」李老酒義憤填膺。「不過她也是報應,沒有見到大房,先做了妾。男人還四處偷腥,不到後半夜從不回家!」
「犯賤!犯賤!」衙役們隱晦的聲音不斷在程名振耳邊重複。杏花舍了他,居然去嫁這樣的爛人。他沒事情想到是這樣。心裡卻絲毫沒有報復的快意。杏花從小就沒受過委屈,嫁入了周家,卻不被對方當人看。這個狗屁周公子,真是他奶奶的欠人收拾……
仿佛心有靈犀般,弓手蔣燁恰恰把頭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道:「其實,那姓周的就是欠揍。要不,咱們趁黑摸過去,給他個教訓,也給程兄弟出口惡氣?」
是該打他一頓。程名振心中登時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出氣的機會近在咫尺,即便不為了自己,為了小杏花,也應該動手。但是……
猛然,他覺得屋子中的氣氛不對。跟自己相熟的弟兄們幾乎全走了,留下的無論是醉是醒,幾乎全是蔣燁和李老酒的徒子徒孫。有人走掉是因為晚上要巡夜,有人,卻是被蔣燁和李老酒以各種辦法擠走。
「我,我不能給大夥添麻煩!」一片熱切的目光中,少年人緩緩地坐了下來。「掌柜的,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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