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名振的記憶里,自從父親出事之後,凡是比自己年長的男子,很少有人對自己善意地笑過。\www.qΒ\像老瞎子這般在笑容中充滿欣賞與期待的,更是世間僅有。一剎那,他心裡居然湧上了股被關愛的感覺,不顧行動艱難,殷勤地替老人添飯夾菜。
「老實吃你的吧,叮叮噹噹的,吵得人煩!」老瞎子不願意受人伺候,笑著命令。
「我,我儘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將鐵鏈纏了纏,繼續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說了幾次說他不聽,板起臉來,佯怒道:「沒事獻什麼殷勤。好好吃飯。吃飯了老老實實想脫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幫自己的話,沒人能救得了你!」
「師父,師父年紀大了。我,我……」程名振在這個時候根本沒顧及到自己是死到臨頭之人,反而一心想著給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報。
老瞎子臉上雖然一刻也沒有正經,心卻也被少年人的行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對方一下,繼續數落道,「就懂得拍馬屁!有這本事,你怎地沒將姓林的哄住。哄我這老瞎子有什麼用?不過是一個即將入土的棺材瓤子罷了!」
「師父,師父對我好,我伺候師父是應該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當的言辭,所以據實回答。「其他人,本來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馬屁,要看心情!」
「你這小子還總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話給氣樂,繼續點著他的腦門教訓。「你怎麼就知道我對你不是也包藏著禍心。說不定只是為了利用你,轉頭就把你給賣了!」
「師父不會害我!」程名振紅著眼睛毅然搖頭,「師父將寶藏的秘密交給別人,就為了換我多活幾天。即便師父轉頭把我給賣了,也換不回來同樣的價錢。徒弟雖然不太聰明,但別人對我的好歹還是勉強能分清楚的。」
說到這,他鼻孔裡面又是一酸。林縣令、張金稱、張亮,這些曾經與自己有過交集的人,沒一個不是抱著相應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後也是為了尋求武力庇護。這些年來,除了娘親外,唯一別無所求地與自己真心相待的,也僅有兩個人而已。一個是女土匪杜鵑,另外一個就是剛剛拜的師父。
「行了,行了!」見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煩地擺手,「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兒小挫折算什麼?你不是笨,而是聰明卻不精明。說到底,還是閱歷太少!師父告訴你一句話,你今後記住了,能用錢換來的東西,都不是最珍貴的東西。什麼東西都沒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別人給你再多的好處,你也不能將命賣給人家,包括師父我在內!」
「嗯,嗯!」程名振連連點頭,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錢麼?」老瞎子見他滿眼迷茫,放下飯碗,低聲問道。
這個問題讓程名振很是尷尬。書上曾經說過,品德高尚的人應該藐視財富。但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卻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如果不是因為家中缺錢,他不會到碼頭上做苦力,也不會認識張亮。如果不是因為缺錢,他也不會放著好好書不讀,去應徵什麼臨陣磨槍的鄉勇。進一步講,如果不是因為錢,他甚至不會受縣丞職位的誘惑。當然更不會輕而易舉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設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師父的臉色,他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給窮怕了。弟子當初就是因為付不起二十吊聘禮,導致婚期被岳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全因一個『窮』字。所以,弟子以為,人兜里多些錢,說話就多幾分底氣。如果連吃飯都要看人臉色,再硬的骨頭,也終有磨軟的那一天!」
「唉!」聽了程名振的話,老瞎子喟然長嘆。少年人說的句句都是實情,雖然這道理聽起來實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寶藏,其實不算什麼。李老酒他們命中無財,取了反而是招禍上身。你坐過來,讓師父好好為你相相面。為師看你的天庭飽滿,應該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經親眼看到老瞎子三言兩語將李老酒的家事算了個**不離十,因此對師傅的神算本事頗為信任。聽到師傅要替自己相面,趕緊答應一聲,將胡凳挪了挪,湊到師傅身邊。
借著油燈,老瞎子仔仔細細端詳自己新收的弟子,反覆打量了好幾遍,方才低聲說道:「你的災難快到頭了。但前途卻很難預料。你這個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時吃苦,老來或有富貴。但心性卻不甚堅定。做事容易衝動,往往不計後果。一念之差,也許大善,也許大惡……」
類似的評價,程名振已經聽師父說過一次,心裡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見他不懂,也不再多點評。笑了笑,淡然道,「其實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變的。有人縱紋入口,卻也大富大貴。有人天生福輪,最後卻落到餓死的結果。呵呵,所謂命運,不過是個妄而已,你也別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這幾句,程名振卻是完全懂了。街頭算命的騙子,被人指責算得不準時,往往也是這般替自己開脫。縱紋入口指的是前代一個富豪,被算出該活活餓死。於是憤而將偌大家產換成米糧,散給街頭流民充飢。結果在數年後,他非但沒餓死,反而財產越聚越多,幾乎富可敵國。而當年為他算命的人則信誓旦旦的解釋說,因為他散米之舉挽救生靈無數,所以被西天佛祖將嘴上的縱紋改成了福紋,從此大富大貴。
而天生福輪,卻是說晉代首富石崇。民間傳言,他生時手握金錢兩輪於掌心,所以財運連綿。最後卻因為財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門聯手打擊。所有家產被強行抄沒,本人和子侄們也被關在監牢裡邊,直到活活餓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裡的感覺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繼續說道,「其實所謂占卜之術,也就是行騙之術。十有**,都是蒙來的。你不必當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後無悔,也就足夠了。這是亂世,如果顧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腳!」
「弟子記得!」程名振連連點頭,囫圇吞棗地將老瞎子的話在心裡默念。「但師父的占卜之術不是蒙的,師父將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麼准,弟子親眼所見……」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與算術扯不上半點關係!」不待程名振將話說完,老瞎子大笑著打斷。「你仔細回憶回憶,李老酒身上有股什麼味道?」
程名振皺著眉頭回想,卻找不到半點相關印象。他素來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為階下囚,而對方是可以決定自己生死的牢頭,對於這種人渣,他依舊看都懶得看一眼,更甭說走近了聞對方味道了。
「師父教給你的第一件本事,就是觀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腦門一下,很享受手指上傳來的感覺。「醫者講究望、聞、問、切,其實領兵打仗也好,治國安邦也罷,盡都離不開這四個字。你看得越仔細,聽得越認真,問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細緻,對敵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了!」
居然這麼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勝。儘管老瞎子的話跟他平時書中所學道理不盡相同,還是決定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見程名振聽得認真,老瞎子也抖擻精神,繼續說道:「所謂細節決定一切。大面上的東西都可以裝,但細節卻是怎麼裝都裝不出來的。就拿林縣令他推舉你做縣丞這事來說吧。許諾的時候,他自然是滿臉真誠。但你如果當時仔細看看手上的動作和說話時的眼神,就能發現他其實一點兒誠意都沒有!」
程名振慚愧地苦笑。當時自己已經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暈了腦袋,那還顧得上看對方的其他動作?況且自己當時有求於人,又哪敢盯著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說他在幫閒中也算個領頭的,卻終日衣冠不整,鬍子和頭髮多少天都未曾洗過。他是不想收拾自己麼?當然不是。能讓他連臉面都顧不上的煩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者親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連連點頭。按照老瞎子的引導去回想,發現事實還真是如此!那李老酒雖然卑鄙無恥,卻總喜歡在人前抖一抖威風。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時,卻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滿的油污,頭髮邊緣還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動……
「最重要一點是,他衣服下擺有一塊黃黃的印記……」老瞎子呵呵一笑,滿臉得意。「除了他親生兒子,還有誰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結合那股子奶臭味,還有眼神裡邊的焦躁,隨便誆他幾句,他還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傾訴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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