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軍府衛。
高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半年多整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陳沐一走,整個南洋軍府的難題便全部壓在這個小老頭的肩膀,有些他應付得來,有些他也應付不來的事情便要勉強應付下來,頭疼得很。
這與才能無關,南洋軍府的常規事務是很容易歸置清楚的,但更多涉及技術性手段的事,高拱不明白、縱然有些猜測,也不敢做。
「時近入冬,入冬之前再向九州島運送最後一批輜重糧草,下一次再向那邊運糧就要到來年二月,讓陳八智將軍做好接收。今年呂宋的歲入餘下糧草都送到馬六甲,陳帥那邊的米糧也足夠過冬。」
「自軍府銀庫再調撥二十二萬兩,於蘇祿、爪哇、琉球等朝貢國購入米糧,囤軍府衛,以備不時之需;安南順化的阮潢來信,說他那邊已建好船港,請明人商賈前去貿易,這封書信發給呂濠鏡黃程,讓其召合興盛諸賈商議,三十條大福船商路一年兩趟,陳帥許其兵甲火銃,照實運送。
「諸衛主官西征緬甸,南洋軍的冬操也要照舊,軍府議諸千戶所每月一操,各軍自議何時來軍府衛會操,每至十日來軍府衛會操,這是要發給各個千戶所的,要快船發送。」
「至於廣東,唉,廣東。」
高拱曾做過帝國首相,甚至是整個大明帝國以來最有雄心壯志的首相,企圖以律法形式來約束皇權,重新在大明立定相權,以真正確定內閣為國家政治主導,不過也因此被後宮、宦官、朝臣同時排擠,中斷政治生涯。
呂宋及諸國的知府治政、指揮使練兵不是問題,針對日本國的戰事已由最激烈的交兵轉向對峙階段,爪哇國林鳳總督也做的不錯,這些對高拱而言都很容易,但廣東的事最讓他頭疼。
沒別的原因,高拱是個重視權限的人,不論作為首輔還是作為南洋軍府都督僉事,他在心中都有自己職權的界限,界限內的全力達成,界限之外則要先想方設法擴大界限才去做。
但陳沐不一樣,軍府都督心中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朝廷的『南洋』在越擴越大,而除了海外的事,他還在藉助官方力量影響廣東。
這在高拱眼中不是南洋軍府應該做的事,可偏偏,陳沐所做的一切偏偏都是為了影響廣東,並且——這還不是錯的。
如果說南洋軍府存在一個主旨,那這個主旨便是借海外之力反哺兩京一十三省,廣東的廣州府,則是帝國在南洋利益官方唯一輸送渠道,南洋軍府與廣東在利益上天然不可割裂。
可廣州府的變化令高拱有些捉摸不清,那裡不論風氣、環境、模樣,已統統變得與朝廷治下各地變得不同,即使是高拱,看到這樣的情形也不禁躊躇。
他一直與宣大的吳兌傳信,知道那邊的情況,吳兌非常重視集體勞作,依功計酬,又有宣大總督的職權,從宣府軍器局、紡織廠,到如今煤礦的僱傭生產都大展其才,但宣大的情況與廣東不一樣。
宣大的工廠很多,以至於影響了百姓耕種,如今陳沐從俺答手中要回三百里直至板升的貧瘠土地都種上紅薯土豆,但這依然不能改變原本豐腴的田地被逐漸荒廢的情況。
農夫湧入工廠成為工人,也算時運,出現一次饑荒反倒幫了吳兌,讓宣大的大地主僱傭更多佃戶,在安南戰事沒開始前,那些大地主被陳沐稱作『農場主』,聽起來還有點鼓勵這種土地兼併。
可高拱覺得這樣問題很大,吳兌也是如此,因為宣大對白銀的依賴越來越重了。
為此,吳兌還專門從朝廷請下一道聖旨,規定宣大之間從土豆紅薯米糧到各類蔬菜,物價長平,違律則斬。
宣大如此,還尚在朝廷掌控之中,因為那裡雖然出現許多工廠,但那些工廠都是直屬朝廷的,軍器局、紡織廠、煤廠主管皆為朝廷新設官吏,最終出產貨物也屬於朝廷,在管控上而言對朝廷更容易。
優勢與缺點顯而易見,當生產可以維持、依然存在市場時,工人旱澇保收;可一旦市場崩盤,宣大收支不抵,則工人得不到工錢,又沒有田地能夠養活自己,這一切最終報應還是會由朝廷承擔。
那是一年上百萬兩的工錢,就不單單是十幾萬兩白銀即可賑住的災難了。
但廣東的情況是不同的,廣州府除香山船廠、南洋衛紡織廠、南洋軍器局、南洋衛港軍器局、南洋衛港船廠五處直屬南洋衛的工廠外,餘下工廠或大或小不下八百家,皆為商賈有所。
如佛山鐵廠,為一百二十爐戶鐵戶合辦開廠;新會龍虎船廠,為新會疍戶三十七戶、沿岸受搶掠一百二十四家漁民、七個道士、三個小說家合辦,原名龍虎道君船廠,就在龍虎真君廟旁邊,因迷信淫祀,被官府勒令更名。
遍布廣州府的工廠大抵如此,或為百姓合辦、或為商賈開辦、或是賦閒官吏與百姓合力開辦,關係錯綜複雜,又有陳沐全力支持,各類工廠如火如荼地開辦起來,而且沒有倒閉的風險——大批原材料由各地運來,包括海外,出產產品賣往各地,實在賣不出去的就堆在濠鏡,總有一艘大福船能把它們運走。
抱著這樣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人們像瘋了一樣。
這種風氣甚至影響了福建、廣西、江西、湖廣,不過那些地方大多是陳沐影響不到的,縱然有影響力也極為有限,官吏持重,嚴令禁止開廠,這才形成以廣州府為中心輻射整個廣東的原始工商業圈。
緊跟著嚴令禁止開廠的律令之後的,便是禁止百姓遷徙,人們逐利思想太過嚴重,背井離鄉也要逃往廣東開廠,官府屢禁不止,相鄰各省皆出現不同程度田地荒蕪的問題,不過有驚無險,人們爭相拋售田地,使地價變低,短時間看上去不會動搖國本。
總有漏網之魚,高拱專門給陳沐家裡舅老爺寫了封信,讓邵氏宗族把福建的邵氏船廠關門,福建巡撫都不好直接管,只能寫信送到南洋軍府。
過去土地兼併後窮苦百姓就會變成流民,現在反倒是窮苦百姓放棄做佃戶而出現土地兼併。
「唉!」
高拱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果沒有陳沐,只需要朝廷發一封書信就能讓所有工廠關門大吉,可問題就在於有個陳沐一聲不吭地站在那些工廠背後,他從不搖旗吶喊,偏偏明眼人都知道他四處征戰為的就是給這些雨後春筍般的工廠找原料採買地、產品拋售地。
歷朝歷代最重視的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了。
更關鍵的在於,就在幾天以前,高拱剛剛下令軍府衛任何人不得私自給緬甸的陳沐傳信,一切書信都要經過錦衣衛審查,這些問題他自己都不敢寫信去問陳沐。
沒別的原因,顏清遙要生產了,這件事是整個南洋軍府的重中之重,高老爺子尤其上心,專程從廣東召集十七個最有名的穩婆,軍府衛備下兩個小旗的婦人科醫師,不敢讓陳沐知道這個消息以影響其在戰事中的判斷。
「只能等這小帥爺回來再說了!」
註:婦人科——明隆慶五年太醫院將十三科改作十一科。
包括大方脈、小方脈、婦人、外科、針灸、眼、口齒、咽喉、傷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祝由與按摩被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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