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等人謀劃已定,正在躊躇滿志之時忽聞府軍已進內宮,且正在逼近中,頓時相顧駭然,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他們怎麼進來的?」
「是自德猷門而入」
聽到這話,武三思立時看向了袁文博,袁文博則是以手撫額,愧悔連連,「疏忽了,真是疏忽了」.
洛陽宮城占地甚廣,光是外宮城就有十道門戶,德猷門是其中最不顯眼的一個。(百度搜索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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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蓋因此門之內乃是宮城的含嘉倉城,簡單來說就是一大倉庫,若非碰上罕見的大饑荒,根本無人會注意到宮城的這個犄角旮旯,素日守在這裡的也都是內宮中最沒有地位的那些個老弱病殘宮人們。
這是一個被疏忽了許多年,也已經習慣被疏忽的地方,作為此地通向外界的門戶,德猷門常年緊鎖,基本就沒有開門的時候。久而久之,既然從無人於此間通行,那守衛也就省了,歷來都是由距此最近的龍光門值守巡看巡看,除非戰爭爆發,洛陽被圍城,否則這種情況怕是改變不了了。
但誰能想到府軍居然就從此地進了宮中?其實細想的話,這也怪不了袁文博,洛陽宮城太大,而他手下的人卻又太少,要想以有限的人手將偌大的宮城封鎖的水泄不通,怎麼可能?
這時武三思手下一心腹驀然出聲道:「宮中有內奸」
武三思狠狠盯了這官一眼,這不是廢話嗎,沒有內應,那常年不開的德猷門還能自己打開不成?但他現在已顧不得呵斥這庸官,滿心滿念只有一個想法—戰還是不戰?
「府軍來的有多少人?」
「宋校尉適才攀高瞭望敵情,府軍入宮者當不下五千餘」
聽到這個數字,袁文博臉色再變,雖然他手下的人馬不下兩千餘,且禁軍的戰鬥力遠勝府軍,但他這兩千人要分守內宮各處要緊關節。能抽調出來參戰的至多五百餘,以一搏十,這仗還怎麼打?
怪只怪這些府軍來的時間實在太要命。時機卡的太好。若是再晚些時候,他一旦拿到兵符,只需再調來兩千禁軍,這五千府軍何足懼哉?
袁文博將當下的情形簡單敘說完畢。靜候武三思決斷。
猛然從天上掉下來,且還是掉進了一個藏著吃人猛獸的深水潭,這就是武三思此刻的感受,但於他而言,戰與不戰之間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
「為何不戰?」武三思恨聲道:「內宮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文博,你即刻抽調人手一宮一殿的拒敵,此事安排好後,即刻往建安王府取兵符,調兵來援」
袁文博不愧禁軍出身,儘管敵我懸殊如此之大,他也沒有半點畏難之態。領命之後當即轉身便去。武三思目送他去後。刻意和煦臉色向手下黨羽溫言勸慰,然則,任他如何口燦蓮花,許多黨羽臉上已經有了掩飾不住的惶惶之態,這與適才的群情振奮,以為天下唾手可得實有天壤之別。
目睹此狀。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浮上武三思心頭,但他強撐著臉色不變的遣散了眾黨羽。著他們各按計劃行事。一時間,眾人做鳥獸散。唯有宗楚客不曾離去。
不等武三思發問,宗楚客先已走過來,「今晚若天佑我王,武氏宗室除了傾力支持王爺已無其他選擇餘地,下官聯絡宗室的任務晚一步倒也無礙,反倒是這內宮之中更為要緊」
心神不寧的武三思此時也需要有人陪在身邊,是以聞言之後也沒催他走,兩人便沉默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並沒有讓他們等多久,外面已有喊殺之聲隱隱傳來,聽到聲音距離此地尚遠,武三思心中安定了些。
此後之情勢正如他所料,內宮地形複雜,府軍雖然人多,但展開困難,優勢兵力難以發揮,兼且禁軍實在鋒銳,是以那喊殺之聲便一直僵持在初起之地。
默默聽了許久後,武三思心中大定,轉身笑謂宗楚客曰:「以此進境,府軍若想衝到天子寢宮,非天明不可得也,到那時,文博早已領軍來援」
言至此處,武三思自負的一笑,「況乃某更有阻敵妙策,只是顧念這巍峨宮城建造不易,顧念宮人性命不忍為罷了」
宗楚客心中對他打的什麼主意清清楚楚,只是臉上卻故作茫然狀,「梁王計將安出?」
武三思仰天大笑三聲,盡展睥睨天下之雄姿後方才以咬金斷鐵般的聲調蹦出了一個字,「火」
宗楚客作恍然大悟狀,撫掌而贊道:「只要保得這天子寢宮不失,外面火勢一起,那些作亂的府軍必定寸步難行!梁王好計,梁王好仁心」
武三思再振長笑,孰料他這笑聲未歇,外面的喊殺聲卻突然小了下來,僅僅片刻之後便已悄然不聞。
這突然的變故讓武三思心裡猛然「咯噔」一下,長笑就此戛然而止,一連急咳了好幾聲後,才忙忙擺手道:「叔敖,速去看看究竟為何戰事猝停?」
宗楚客略一遲疑之後還是去了,武三思再也呆不住,也跟在宗楚客身後向適才喊殺聲密集處走去,但不等走近,卻又遲疑著不肯再上前,最後索性就停在了那裡。
沒過多久,宗楚客便疾步而回,神色甚是倉惶。武三思從暗影中出來叫住他後才知,打著勤王之師的五千府軍隊伍里多了上官婉兒與張昌宗兩人。
而後,上官婉兒向正憑藉地利拼死抵禦的禁衛喊話,直言他梁王弒君謀逆,亦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法子,竟讓張昌宗在陣前自承了他受指使弒殺天子之事。
張昌宗的自承一出,禁衛立時譁然,軍心再難穩定,現在別說抵抗了,只怕稍後殺將回來亦是極有可能。
聽完這番緣由,武三思臉色灰敗,縱然站立亦難。當今的萬騎禁軍乃是武則天登基之前從東北邊塞上千挑萬選的精銳之師,這支萬騎精銳因武則天而成軍,武則天給予了他們前所未有的榮耀與信任,以及物資錢糧上的厚待。是以這支軍隊對武則天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
今晚就連武三思最初也沒想到他會有弒殺武則天的念頭與舉動,那些禁衛自然更不知道了。他們只是秉承上司袁文博的命令封鎖內宮而已,根本就非自願加入謀逆,這也是之前武三思闖進武則天寢宮時不敢讓外面那幾個值守禁衛一同進來的根本原因。
簡而言之一句話。武三思從決定弒殺武則天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瞞著禁軍的。
而今這一層被挑破後,只怕第一個要殺他的便是萬騎禁衛了。
事情發展至此,彷徨無計的武三思後悔於適才為什麼沒放火的同時。已是萬念俱灰,眼瞅著站都站不穩了。
就在他身子將要委頓於地時,宗楚客搶前一步攙住了他,「梁王勿憂,情勢至此。天命雖已不可得,但性命可盡保無虞矣」
武三思雙眼中猛然迸出一團火光,人還沒站穩,先已雙手緊緊抓住了宗楚客的雙臂,「事情果有轉機耶?先生計將安出?先生救我!」
宗楚客自袖中掏出一物給武三思看過,復又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後,武三思渾然又活了過來,「速去。速去」說話間兩人便向來路疾步而去。
不一時。兩人便到了囚禁廬陵王李顯的偏殿,武三思心急之下猛然推門而入,只將殿中在昏暗燭火照耀下愈發顯得臉色蒼白的李顯嚇的猛一哆嗦,身子當即便躲入了一個年約四旬的美婦人身後。
這時有門口值守禁衛來言,此前奉命去請廬陵王李顯時,廬陵王妃執意隨行。李顯亦是哭求,並言王妃不隨行誓不上車駕。無奈之下,便將兩人一起迎了過來。
武三思此時那裡還顧忌得這些。點點頭便命那禁衛出去,而後又親自回身關閉了配殿的門戶。
關好門轉過身來,武三思看到李顯雖勉強穩坐,但身子的顫抖卻是遮也遮不住,反倒是她旁邊的廬陵王妃韋氏面無表情坐的端端正正,至少在其臉上看不出半點驚慌之色。
漏液相召,一入宮就被關進這麼間昏暗的配殿,外有禁軍看守,復又遭自己突然推門而入。這樣的遭遇放到誰身上只怕都難免驚慌,這個女人卻能不動聲色至此。
饒是武三思現在如喪家犬入窮巷,仍不免為廬陵王妃的靜氣與膽量所折,心底暗自道了一句:「這個女人不簡單!」
靜靜將兩人打量了一會兒後,武三思驀然拜俯於地,一絲不苟的行起了參拜天子時才會用到的大禮。
這一下,廬陵王李顯徹底是傻了,那廬陵王妃拉起他避往一側以示不敢僭越受此大禮,「親家公欲戲耍我夫婦耶?」
廬陵王妃的聲音有著與年齡不太匹配的清脆,甚是動聽。
直到這時,武三思才想起來,原來他與廬陵王還算得是兒女親家,此前武則天曾親自下令,將廬陵王的小女兒安樂郡主許給了他的嫡長子武崇訓。
一念至此,武三思心思愈定,恭恭敬敬的行完了三叩九拜大禮之後,方才沉聲道:「昨日晚間,聖人欽定前梁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為嗣君,此事,建安王武攸宜、政事首輔狄仁傑與臣均可為見證」
李顯面色茫然,顯然是不明白武三思說的這些與他這個大禮有什麼關係。廬陵王妃雙眼中卻閃過一抹璀璨的光華,「噢?」
武三思直挺挺著身子繼續道:「後,內宮侍御張昌宗狂性大發,忽行悖逆之事,下毒不成後悍然以香爐將聖天子擊殺於寢宮御榻之上」
「啊?」
「啊!」
武三思此言一出,恰如一聲九天狂雷在昏暗的配殿中轟響,李顯搖搖欲墜,廬陵王妃亦再難自持,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瞬間猛睜到了極致,「親家公此言……當真!陛下……駕……駕崩了!」
武三思卻沒有多少時間給他們來消化這個驚天的消息,繼續說道:「臣對家侄武延基知之甚深,此子實非天子良才。驚聞聖天子駕崩的噩耗,臣即刻奔往天子寢宮,於寢宮之中發現此詔」
說話間,武三思從左袖中取出了一份明黃詔書雙手捧起。
李顯還沒有從剛才那個驚天的消息中回過魂來,廬陵王妃伸手接過詔書,只略略一看,便即氣血逆沖而上,臉上的兩頰間平白多了一層粉膩。人言觀美人當在月下。燈下,花下,配殿昏暗的燈光下。面呈粉紅的廬陵王妃當真是麗色逼人。
詔書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將廬陵王李顯誇了幾句後,言明他為嗣君人選,異日接掌天下。
這份詔書從用料到上面加蓋的天子之印皆是貨真價實。真的不能再真了!
廬陵王妃將這份夢寐以求了十多年的詔書看了又看之後,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這時她自然想到了這份詔書背後的玄虛。
武三思之前剛說武則天已經確立武延基為嗣君,此事還有狄仁傑與建安王為見證,轉眼之間卻又拿出了這份李顯為嗣君的詔書,且此時武則天已經駕崩。這就意味著李顯可以即刻稱帝為君。
前後如此矛盾,裡面的貓膩還用說嘛?這一切都著落在眼前這個武三思身上了。
就在這時,武三思再次拜俯下去,宏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聖天子猝然駕崩,當此非常之時,宜行非常之事,臣武三思恭請我皇陛下謹遵先皇遺詔。順天應人。登基稱制」
武三思的聲音在昏暗的配殿中迴響深遠,終於醒過神來的李顯臉色激動,但廬陵王妃卻將那份詔書輕飄飄扔回到了武三思面前的地上,「我家王爺何德何能?我看這九五尊位還是親家公來坐更穩當些」
依然拜俯於地的武三思將頭深深的埋了下去,以示不敢聞此言,「方今內宮中有禁衛與府軍聽信謠諑之言。以為張昌宗弒君之事乃出自於臣之指使,臣全命尚不可得。安敢覬覦君位?只求我皇明鑑萬里,知臣一片赤誠忠心。苟全臣之性命於亂軍之手,如此則永念天恩,世世不忘」
此言一出,李顯以手指向武三思,駭然聲道:「母皇竟是喪於汝手?」
武三思剛剛抬起的頭又深埋下去,「臣不敢!」
廬陵王妃瞥了李顯一眼,將他後面的話生生逼回去後才輕描淡寫道:「王爺雖信誓旦旦此詔乃出自聖人遺命,然則將至武延基於何地耶?政事狄公、禁軍武王爺可是俱知他方為嗣君人選的」
「武延基何德何能,敢為君父?」武三思站起身來,咬牙向殿外喝道:「帶武延基」
僅僅片刻功夫後,富貴清俊的武延基就被兩個禁衛押送了進來,武三思順手自一禁衛身上抽出一柄制式腰刀後,方才命兩人關好殿門離去。
武延基渾然不知武三思在其身後的這一動作,此時的他正溫文爾雅的向廬陵王李顯夫婦見禮,口稱「岳父,岳母大人」
也是在這時,武三思才想起來,不僅是他的兒子武崇訓與李顯之女安樂郡主訂了親。眼前這個侄兒武延基未過門的媳婦正是李顯另一個大些的女兒永泰郡主。
只不過他那未過門的兒媳婦安樂郡主是眼前這位廬陵王妃親生,而永泰郡主則不是。
因久未剪燭芯,配殿中的燭火愈發昏暗,幽幽的搖曳不停,這樣的燭火使得武三思微微扭曲的臉更顯猙獰,就在武延基躬身行禮完畢將要直起身子時,一道寒光從他身後直接捅入了胸腹,因用力太大,那血流不止的刀刃生生穿透了武延基整個年輕單薄的身體。
武延基愕然轉身,無辜的雙眼中滿是無盡的茫然與痛苦,「王叔……你……」
此時此刻,即便是武三思也無法直視侄子的這雙眼睛,偏頭之間奮力回刀,當長長的刀刃完全抽離出來後,武延基體內的鮮血在壓力下頓時激射而出,濺在武三思身上,腳下,血跡斑斑,直令人不忍目睹。
那一句疑問終於沒能問完,武延基便如離枝的秋葉帶著滿眼的無辜與疑惑,靜美的消逝在皇宮這個陰森昏暗的配殿中。
受此血腥場面的刺激,以袖顏面的李顯驚怖之症再次發作,全身如篩糠般抖個不停,廬陵王妃卻是眉毛眨也沒眨的看著這場配殿刺殺,或許她早已知道會有這場刺殺,她根本就是在等著這場刺殺,是以此刻的她才能如此沉靜。
「當」的一聲撂開手中染血的長刀,武三思再次拜俯於地,就拜倒在侄子血泊中的身體旁邊,「方今武延基已死於亂軍之手,建安王武攸宜與臣下份屬宗親,他那裡的事情自有臣下來辦,保證不會有一絲一毫不利於新朝的流言傳出。便是陛下登基之後,武氏宗族及朝野武黨臣下也盡可安撫得。至於政事狄公那裡,陛下登基為帝豈非其多年夙願?」
自前朝高宗時武則天以皇后身份主政以來,便不斷培植武氏宗親以為臂助,多年積累下來,武氏在朝野的力量實在不容小覷,而朝中的武黨更是任何人都難以忽視的一股龐大政治力量。今晚武則天與武延基死的如此離奇,若沒有得力的人選來安撫,武氏宗親與朝中的武黨即便只是為自安自保也得大鬧起來。
而若論安撫這兩批人,自武承嗣死後,還能有比武三思更合適的嗎?
這些念頭在廬陵王妃腦海中一閃而過,最終她拉著李顯走到武三思身前親熱的將其扶起,「咱們原是一家人,以後借重處亦多,親家公何需如此拘禮?」
聞言,武三思心口憋悶已久的那口氣終於長長的吐了出來,廬陵王妃低頭看著腳側的那紙詔書,再看看武延基淋漓的鮮血,唇邊無聲的綻放出一個笑容來。
映著詔書的明黃與淋漓的血色,廬陵王妃在昏暗燈火中的這一笑驚心動魄、傾國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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