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相 一百一十七章風浪再起

    清心莊,場院之上,唐松的話說完時,下面一片寂靜。

    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應募者面面相覷,嘴張的比雞蛋都大。這……這是怎麼了?他們分明是奔著主管、掌柜的大好前程而來,怎麼轉眼之間卻又成了學子?

    商賈著商賈著,把自己給商賈成了學生還是拿年俸的學生,天下間竟有如此荒謬之事?

    他們雖然驚駭莫名,總算還好些,畢竟已經不是讀書人多年,更為看重實利。

    年俸一百五十貫總不是假的,且還不用幹活,天下間那裡找這麼好的事情去?最初的驚駭過後再細想想,這日子似乎也還不差。

    他們正自這般盤算思量時,就見另一邊落魄文人群中有一人跌跌撞撞的搶出後向清心莊正門奔去,邊奔邊呼號道:「某要走,讓某走」

    他這一動,落魄文人群中頓時群情騷然。

    目睹此狀,車轅上的唐松打了個眼色,立時便有守候在場院周邊的皂服紅裹肚公差疾步而出,三兩下趕到那落魄文人身前,四隻手左右一分一擒,便將這呼告之人掐小雞子似的擒回了車轅下。

    唐松從車轅上跳下來,雖眉頭微皺,卻依舊和煦聲問道:「某花一百十五貫的年俸請你來讀書,你為何還一定要走?」

    那落魄文人注目唐松,似對寇讎,「自秦之先也,諸子百家各有其分。安於分而守於身,是為士人本分,本分亂則綱常亂,綱常亂則天下亂。某忝為聖人門徒,焉能不謹守此小大之辨」

    這人越說聲音越大,也愈發的理直氣壯,到最後時因過於激動,口水都差點噴到了唐松臉上,「所謂通科,實為亂本分,壞綱常,禍天下之異端邪說者也唐松,你也是聲聞天下的士林名流,焉能行此乖謬不義之事?某勸你速速改弦更張,否則必為天下笑矣咄,還不放某速去」

    「當年孔聖豈非亦曾求教於老子?」

    落魄文人聞言寸步不讓,「孔聖學的是禮」

    「秦掃**之前,大儒荀子豈非亦是博採眾家之所長?」

    「荀卿不能安於分而謹守儒業,意圖調和儒法,雖殫精竭慮,亦不免為後人笑也」

    細想想,這落魄文人還真沒說錯,儘管荀子在後世被譽為先秦諸子百家之集大成者,但在王朝時代對其人的評價確實不高。

    「你說得好,然則爾且細觀自西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之各家朝廷,誰不是儒法並用,兼采各家之所長?再者,爾既然往十八家商行應募,就是有為商賈之意,怎麼,商賈做得,書卻讀不得?」

    似這樣的問題根本辯說不清,莫說一時兩時,就是一年兩年也辯不清的。這時候,這地方也實在不是做學理之辯的時候,唐松說完,也不再與這讀書只進得去卻出不來的文人辯說,轉身看了看於東軍。

    於東軍知機,見狀什麼都不多說,只是從寬袖中掏出了那厚厚一沓簽書畫押完畢的文契亮在了那落魄文人面前。

    做完這個之後,於東軍向旁邊站著的皂服紅裹肚一笑道:「有勞」

    那皂服紅裹肚雙眉一擰,頓時就是滿臉的凶神惡煞,「這文契乃是你自願簽畫,想走?也容易,且賠了四千五百貫來」

    看著公差的凶神惡煞,聽著他那如雷霆般的聲音,再被「四千五百貫」一激,適才昂揚不已的落魄文人頓時蔫了下來。

    那公差並不就此打住,挺胸凸肚的轉到一眾落魄文人之前,霹靂般吼道:「你們這些窮酸潑才,廝混的飯都吃不到嘴裡,走在街上人嫌狗憎,衙門放些太倉米出來,你們都能跟那些討窮婆子去爭搶,眼瞅著都是路倒餓殍要進義莊的人了,還吵吵什麼」

    說來還真是邪性,這公差上前一通亂罵之後,剛才還是群情騷然的一乾落魄文人頓時緊閉了嘴安靜下來。

    皂服紅裹肚挺著肚子一番逡巡,口中半點不停,「而今唐公子好吃好喝的供著你們讀書,發著厚厚的年俸養著你們讀書,古往今來可有這樣的好事兒?這真是積了大德,你們這些窮酸潑才祖墳冒青煙了,就這還要鬧騰,你們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想走是吧,行賠了四千五百貫立刻滾蛋,要是賠不起再在這裡鬧騰,爺爺肯饒你,爺爺手中的水火棍可不答應」

    眼見這公差越說越不是個話,唐松再次輕咳了一聲。

    他這一咳之後,那公差當即重重冷哼一聲,繼而又惡狠狠的將落魄文人們掃視了一遍後退身回來。

    唐松上前一步,依舊是和煦的朗聲道:「爾等在此兩年,安心參加兩次朝廷的通科考試後這文契也就到頭了。屆時若有金榜題名者自有朝廷分發授官,考不中者若有想往十八家商行謀生機的,自當如爾等所願」

    此言一出,那些個小商賈行出身的應募者當即安定下來。搏好了能做官,搏不好至少也能進十八家商行,這還真不損失什麼,其間兩年還能白拿三百貫年俸,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啊。

    「唐松,爾所言朝廷會開通科考試,是真是假?」

    「稍後禮部自會有明令下發」唐松回了那人一句後,邊負手於後在人群前踱步,邊繼續道:「兩年之中,前半年三月一考,後一年半一月一考,名次位列前茅者,有三十至一百貫不等的筆墨錢可賞,名次在最後五十名者不僅無賞,且需自理在此間的一應衣食供應錢。諸君且戮力向學吧」

    說完,唐松轉身看了於東軍一眼,「帶他們下去安置」

    有自願簽畫的文契在前,四千五百貫賠付在後,又有面色如鐵、凶神惡煞的禁衛、公差在側,這些個已無路可走的應募者只能乖乖的去了,就連最先那個狂奔而出的落魄文人也在公差猛一瞪眼後怏怏的去了。

    應募者安頓好後,唐松隨即走到了場院一邊來看熱鬧的教諭們面前,「諸位,學生已經到了,從明日起大家便按照之前制定的章程開始授課吧,某說到做到,答應諸位的三百貫年俸斷不會少了一文,但諸位教授時也要盡心盡力才好,否則需怨不得我心狠了」

    一個人拿兩份薪俸,且這一份還是高達三百貫的年俸,唐松這條政策一下來,諸位教諭們的牴觸情緒頓時少了許多,都是當差吃俸,在哪兒不是幹活?

    「我等幾人是講授《五經正義》的,唐……唐公子,某等授課時真不需要辨經?」

    問話的是從京兆府學調來的教諭,彼時之正統士子修習《五經正義》時一般都要經過三步,先是誦經,就是將經書先背下來,在這個過程中一併解決正音正字及句讀的問題。

    誦經之後通經,便是教諭們逐句逐篇的給士子們講解**的含義,從而使士子從整體上把握五經的意義。

    最後也是最難的一步便是辨經。所謂詩無達詁,五經之中亦存在著這種情況,千年以來,無數大儒都曾註解過五經,因人不同,因見解或者學派不同,對五經的註解也就不同。譬如一部《詩經》,內容雖一,但對其的理解早在漢初就有了齊魯韓毛四家詩之分,對詩經中的同一首作品,齊詩解出的主旨與毛詩解出的甚至是截然不同。

    再譬如《論語》,別的不說,便是對論語中「君子」一詞含義的理解,歷來也有許多種說法。

    正是因為有著對五經理解上的差異,所以才會有辨經,這是修習五經最高的一步,亦是區分士子優劣最重要的標準。

    正是在這一步上,士族門閥子弟占據著絕對的優勢,這種優勢首先就體現在材料的占有上。要辨經絕不是空口說白話就行的,每一言之辨,每一個看法的提出皆需要有論據支撐,這論據是什麼?自然是前賢的經典論述。

    千年以來戰禍頻仍,印刷術又處於極不方便的初期,詩書既得來不易,又保存不易。很多前賢的經典論述對於普天下眾多士子來說只是聞其名不見其書,連書都見不著還怎麼辨?

    士族不僅擁有完備的圖書典藏,還有幾百年不斷絕的研究史。以此為基礎,士族子弟既不需要再摸索,又見識廣博,自然是得天獨厚,往往一出山便能名滿天下。

    千年傳承,習《五經》者誦經、通經、辨經已成為學子們不可撼動的固定模式,而今唐鬆開通科,卻只誦經、通經,卻將最重要的辨經給抹了,那教了一輩子書的教育焉能不驚,焉能不問?

    「無需辨經,夫子只需據前朝孔祭酒之《五經正義》將意思講到,使學子們明了做人之大義就成。我通科欲教導化育的是理政分明的官吏,卻非尋章摘句、執著於**義辨的大儒。目的不同,教授的內容自然也該有所不同」

    對那教諭說完,唐松轉過身來又向其他諸科的老師們強調了一番同樣含義的話。

    他要的不是某一科某一門的專家,而是精熟各門,將來能用於治政理政的官吏。

    譬如通科學生學營造法式,目的並不是為了讓他們成為將作監匠人那般的專家,而是將來為官做吏要興修水利或者別的工程時,能知道做這些工程的基本規律,不至於像現在的許多地方官一樣,以文人的浪漫情懷瞎拍腦袋,瞎做決策,最終虛耗人力錢糧卻一事無成。

    簡而言之,唐松求的就是通過通科的學習,徹底提高學子們理政的效率,降低政治管理的成本。

    他要求的通科生是「精熟」各家的官吏,而不是「精通」各門的專家。

    一「熟」一「通」之間,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世間每一個行當里都有著極其幽深曲折的知識,這一個「通」字豈是易得的?

    學海無邊無涯,人力有時而窮,在這等情況下,所能依賴的便只有有效的選擇了。

    則其需者而學之,不需者而棄之,如此的學習方為效率。

    學生到了,教諭到了,諸般規範章程乃至考核制度也有了,至此,清心莊通科學校也就算正式辦起來了。

    這一天安頓好了學生與教諭後,唐松便到了莊內西院偏廂,與那六個分屬兩個行當的匠人師傅們一直敘談到天黑後,方才回去安歇。

    第二天便是正式開學的日子,唐松也沒搞什麼儀式,甚至就連祭孔都沒有,只是引領著學子們以三牲獻祭了天地之後,便正是開班授課。

    安坐於公事房中,聽著外面隱隱傳來的誦書聲,長吁了一口氣的唐松拎過茶甌放在了面前的紅泥小爐上。

    紅泥小爐中的炭火發出噝噝的輕微聲響,應和著茶甌中細細的水響,使得公事房益發的寧靜了,在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茶香中,唐鬆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在頭上按摩著。

    做事難,做事煩,儘管有內宮的支持,儘管有於東軍等一批人支應雜事,這兩個多月來還是太累了,累到身心俱疲,現在終於正式開課後動都不願再動的地步。

    唐松有心要好好歇歇,孰料天不從人願。一甌煮好的庵茶還不曾喝完,便見門房一臉惶急的跑了進來。

    「怎麼了?」

    「公子,外邊來了些國子學學子,將整個莊門給堵的嚴嚴實實」

    聞言,唐松臉色一沉,跟著門房到了莊門口,果然就見外面有一些青衿,這些個國子監學子面色沉肅的堵住了莊門。

    唐松粗略看去,莊外的國子學士子當有五十六人左右,站在領首處的幾人面色沉肅之外尚有一臉的激憤,看他們這架勢,若非清心莊有禁軍護衛,只怕早有人忍不住要衝進來了。

    唐松方一露頭,頓時就被眼尖的國子學生給看到了,片刻後,便有一臉正氣的國子學生送進了一份拜帖。

    名為拜帖,但裡面寫的內容卻是殺氣騰騰。


    這哪裡是什麼拜帖?分明就是戰書

    見這些國子學生不過五六十人,鬧不出什麼亂子。唐松也就放下心來,將看過的拜帖隨手扔掉後,轉身向內走去。

    他如此舉動一出,外邊的國子學生頓時群情激憤起來,就有人在外面朗聲喝道:「唐松,爾乃士林得享大名之輩,可敢出來與我等一辯?」

    此言一出,莊外叫好聲一片,隨即數十個聲音緊跟著響起

    「唐松,出來一辯」

    「唐松出來」

    「持異端邪說,壞士林風氣,唐松你罪莫大焉,可敢出來一辯?」

    「出來」

    「出來」

    莊外國子學士子越叫越激動,越叫越興奮,越叫越大聲,雖然只有六十七人,但一旦發了性子,其聲浪之雄,聲勢之盛,大有蕩平清心莊之勢。

    然則任他們在外面叫的驚天動地,唐松卻是毫不理會的直接回了莊內,將各個教室看了一遍並無什麼異常後,就放心的重回了公事房。

    邊小口的呷著庵茶,唐松邊思慮著此事。此刻在外面叫著的雖然是國子學生,但背後絕對與盧明倫脫不了干係。

    盧明倫任國子監祭酒多年,對國子學的掌控能力毋庸置疑,上次因狄仁傑遭誣之事,國子學生欲往皇城請願都被他給彈壓住了。

    那樣的大事都能彈壓住,今日反倒管不住學生來此鬧事了,誰信?至少唐松是不會信的。

    此刻門外之事,即便不是盧明倫指使的結果,也絕對與他的放任不作為脫不開干係。

    想明白這點之後,唐松心裡反倒安靜下來。一邊繼續品茶,一邊聽著外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叫罵聲。

    人終究不是鐵打的,外面的叫罵聲漸漸的小了下來,隱約之間已能聽到有些國子學生的嗓子都已沙啞了。

    「來人」有雜役應聲而入,唐松清淡聲道:「吩咐廚下,給外面的國子學生送些茶水去」

    那雜役聞言一愣,片刻後才轉身去了。

    茶水送出之後不多久,隱約的叫罵聲再次響起,聽那嗓音,國子學生顯然是沒喝清心莊送出的飲水,只不過他們雖然叫罵依舊,但叫罵的內容畢竟是好聽了些。

    唐松就守在公事房內,確保清心莊內部第一天授課的秩序不亂,至於外面,該送茶水就送茶水,到飯點兒就送飯,但人絕對是不出去的,更別說與他們折辨了。

    自己錯了嗎?沒有

    門外的國子學生錯了嗎?細想想似乎也沒有

    歸根結底,這就如同在襄州為唐緣打官司時一樣,沒有對錯,有的只是理念的差異。

    而這正是最要命的,因為理念的差異雙方折辨,誰也別想說服誰,其最終的結果就是雞同鴨講,各說各話,辯之無益,何必要辯?

    國子學生在外面堵門大半天,唐松就在公事房中守了大半天,其間命人送了四回水,兩次飯。眼見著日色西斜,天際漸漸暗下來時,門房終於來報說國子學生們開始散去回城了。

    唐松點點頭,出公事房後直接又去了西院偏廂,在那裡呆到很晚。

    隨後幾天的情形與第一天差不多,半上午的時候就有國子學生堵在清心莊外,依舊是幾十人的規模,依舊是聲音嘹亮的呼喝不停,要唐松出去折辨。

    唐松的應對也如第一天一樣,該送水送水,該送飯送飯,只是絕不出去徒費口舌。

    與此同時,他卻將更多的時間用在了西院偏廂。

    一連五天過去,這天下午,嚴密封鎖的西院中終於有了重大進展,唐松長出一口氣的同時,又恰逢錦繡綢緞莊的鄭胖子邀約吃酒。

    鄭胖子是錦繡綢緞莊的所有人,據說與上官婉兒的母親鄭夫人沾親帶故。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唐松的支持實多,唐松對他也很感激,加之也挺喜歡他的性格,是以便欣然應命。

    近三個月來,唐松幾乎是吃住都在清心莊,即便偶爾入城也是辦完事就走,絕少停留。

    此刻踏著秋高氣爽的黃昏暮色走進興藝坊,體味著身周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熱鬧,唐松實有恍如隔世之感,人也慢慢的放鬆下來。

    走進熟悉的歌舞昇平樓,走進沈思思那間熟悉的香閨,卻沒見到主人鄭胖子的身影。

    「鄭大舍人剛譴人來傳了話,言說鄭老夫人特特的命人傳召了他,他不能不去侍奉著,是以今晚怕是就來不了了,還請唐公子體諒些個。另外,公子在此的一應花銷俱算在他的賬上」

    婉媚脆語聲中,一身盛裝的沈思思從帷幄後走出來,雙手挽住唐松的臂膀膩聲嗔怪道:「總算你還有些良心,鄭大舍人請吃酒時你能想到我這兒,如今他雖不曾來,你卻不能走了」

    「數月不見,思思姑娘真是愈發的人比花嬌了。品美酒,賞美人,正是人生大快意事,走,為什麼要走?」唐鬆口中說著,人卻不曾坐,而是直接到了裡間的一張錦榻前躺了下來,「這些日子真是乏透了,實不耐煩坐,且借你這香榻躺躺」

    見他如此,沈思思吃吃一笑,「可還是波斯釀嗎?」

    躺在錦榻上真是滿身的舒坦哪,唐松舒服的眼睛都不想再睜開了,「秋意漸涼,魚兒酒吃不得了。若有上好的劍南春釀,不妨燙一壺來」

    吩咐了丫頭玉珠後,沈思思到了錦榻前,下一刻,她那春蔥般的小手就在唐松頭上輕輕按摩起來。

    「聽說你那滿城風雨的通科終究是辦起來了?」

    「嗯」

    「聽說這幾日裡不住有國子學生去堵門」

    「嗯,日日都有,一天不拉他們罵我,我還得給他們送水送飯」

    「送的好,如今,洛陽市井間已經有人說你辦通科雖是瞎胡鬧,但人卻還是名士氣度,好肚量」

    「這是誇我的?通科怎麼就是瞎胡鬧了」

    憋了這幾天,唐松真就忍不住想好好說說通科的好處,雖然知道因為理念的差異沈思思不一定認同,但他求的也不是認同,就是說出來爽快爽快。

    孰料沈思思卻沒有與他折辨的心思,復又吃吃笑道:「聽說你那裡還開有農科?不僅給學子們講授,就是附近鄉農來聽也可隨意進去的?」

    「嗯,是有」

    「學堂是什麼地方,豈是誰都能進去的?似你這般豈不就是瞎胡鬧」

    「思思,你可曾聽過前朝東晉陶淵明的四句詩?」

    唐松似是在與沈思思說話,其實更多的只是自言自語,「其詩中言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何以求自安』,意思便是人生於天地之間,衣食最大,這兩樣若是做不好就難以自安。要說起來,這農科實是天地之間第一門大學問。欲參加科舉,欲為官撫民者焉能不知之」

    沈思思細細的按摩著唐松的鼻翼及眼角,輕笑道:「你說的這大學問我不懂,我只知道似你這般做法,豈不就是將青衿學子與山野鄉農同等看待了?若然如此,那些個自視甚高的士子們豈肯干休?」

    「無有耕何以讀?士子們不肯干休又當如何?」錦榻上的唐松不睜眼的哧然一笑,「思思你卻不知,這幾日間從側門進來聽農科的鄉農已漸漸多起來,今天甚或還有一位龍門山下的鄉老為此向我致謝的」

    言至此處,唐松頓了頓後續又道:「有此一謝,足抵清心莊外國子學生數日叫罵。任他如何評說,任他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不曾睜眼的唐松聲音極隨意,但裡面的傲然之意卻是清晰可感。

    沈思思的手愈發輕柔了,良久之後才又輕聲道:「近日士林間有一極熱鬧的大事,你可知道?」

    這段時間唐松都忙瘋了,還真是不知道,「說來聽聽」

    「八老要進京了,據說其隨行的車架多達二十乘,上面放著的除了崔盧李鄭四家精撰的詩集文集之外,尚有數百部士林只聞其名不見其實的珍本善本典籍。」

    八老唐松還是聽過的,崔盧李鄭四家一家正好兩個,這八人俱是少年成名,卻又一生不仕。

    古人對那些個有大名卻又不願做官的人總是評價甚高,甚至高到有些崇拜的地步,總是想當然的以為這樣的人便是不慕名利,總是不由自主的會將他們看成,想像成伯夷、叔齊、介子推、龐德公這等的古之大賢。

    正是因為這種情節,也正是因為做隱士有極強的光環加持作用,是以古代才會出現那麼多名為隱士,心中卻想著借隱士身份聚集名聲,最終踏上終南捷徑的齷齪讀書人。

    這八老出身名門,成名早,不做官,兼且年紀又大,是以多年下來聲名就越養越大,大到如今方一出動便天下皆聞的地步。這情形還真與漢初的商山四皓頗有相似之處。

    唐松不曾說話,沈思思邊按摩邊絮絮叨叨的說著,這樣的情景使得小小閨房內雖不曖昧卻自有一股溫情流動。

    「奴奴還聽說,八老有意在國子監講學八日,這可是近三十年來第一遭,不知引得多少士子翹首企盼,近來,京畿道各州縣的好些士子都在兼程進京,只怕錯過了這等盛事」

    唐松心中仔細思量著這個消息,口中漫應道:「嗯,這可是好事,八老一講學,我那裡就該清靜了,只盼著他們早些進京的好」

    「你呀」沈思思伸出食指在唐松鼻尖上點了一下,「除此之外,八老還有意要在京中舉辦一次盛大的文會,不過此次文會只限於詩,怎麼樣?這有沒有一點針對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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