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中秋,朝堂給假三日,清心莊裡卻不曾放假,三百多通科學生依舊還在上課。
多事之秋,唐松也沒有離開清心莊,下午時,莊中卻來了一位唐松久聞其名的客人。
來人身形瘦削且矮小,但行止之間意態昂揚。操著劍南口音,正是當今詩壇執牛耳者中年紀最輕、官位最低,當初以劍出偏鋒的「千金摔琴」而名動天下的陳子昂。
其人一來,也不往公事房,便要去看各校舍。此時雖不曾明令,但陳子昂幫辦明年二月科考已成定局,名為幫辦,只是因為他官職不夠領銜,其實就是明春科考的實際負責人。
他負責科考,現在來清心莊看看通科生亦是題中應有之義,當下,唐松便導引著他將各處校舍俱都走了一遍。
陳子昂初對話很少,看的很細,其間還在好幾個校舍里停留多時,聽了各科教諭們的講授。其中尤以在農科校舍停留時間最長。
等他一圉轉完,已是大半個時辰過去。當唐松邀約他往公事房時,雜役們煮好的庵茶堪堪三沸。
唐松揮手讓雜役退下,親自分花點茶,陳子昂接過茶盞見唐松安坐下來後,開口問道:「這裡名為通科,其下更設有幾個分科?」
「進士科,也就是講授歌詞歌賦的。除此之外尚有明經、明法、明算、明農、營造法式鼻六門,其實不能算分科,只能算六門課程。凡我莊內每一個通科學子皆需習此六門課程……」
完,唐松舉了舉茶盞,意為邀飲,「不過我這裡與國子學又有不同。譬如明經,只誦經、通經,並不辨經;再如明法,亦是只講授《唐律》總綱及一些最常用之律令,目的是使學子明了我朝律法何以立。營造法式亦是為使學子明了營造之事的基本規矩與套路而非具體的營建過程與技藝其它三門亦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只取精義,不及細枝小節?」
「是」唐松點點頭,「通科之設,非為培養工匠是為培養官吏……不僅會吟詩作賦,亦懂得各項民生的官吏。(看小說就到《《》》yz譬如要勸募耕桑,總要對耕桑之事有所了解。要興修水利,總需對營造法式有所了解,如此,撫民理政對方能有的放矢,不至於全憑臆想最終卻是勞而無功虛耗錢糧人力……」
陳子昂邊飲茶邊靜聽著唐松說話「既為通科何以再子學中的明書等科卻不曾設?」
「適才已經說過,通科不為培養一門一類之專才,是為培養通曉民事的官吏。既然如此,又何需設明書科?未必合格的官吏都需是大書法家不成?字寫的好壞與理政能力之優劣並無關係是以不設……」
唐松話剛說完,陳子昂緊跟著問道:「既如此,又何必設詩再歌賦與明經?」
「明經之設是為讓學子明了天地大義之所在。詩詞歌賦是為讓學子們具備官場酬酢的能力,既入仕宦總免不了要與地方士林及官場同僚往來,全然不懂詩詞歌賦這樣的場面難以應對……」
陳子昂沒有再問什么小口的呷著茶水。倒是唐松見他如此,跟著問了一句,「通科之設,陳大人以為如何?」
「別的且不言。只說你這通科之設即便不是『道』輕,術,重,至少也是,道」術,並重,僅此一條,便一反千餘年來庠序教導化育之制,通科……必為士林群起而攻之,未來存續尚不得而知,若能過得了這一次關隘再言優劣不遲……」
聞言,唐松笑笑之後果然不再問。陳子昂說的不錯,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時代之教育最看重的是修身,也即道德的培養是教育最重要的內容和根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把學子們培養成道德上的完人與聖人,如此方為正道與大道。u點com至於其它的反倒不重要了。
歸根結底,這時代的教育理念濃縮起來就是四個字一一重道輕術。而通科之教育理念卻是反其道而行,這也難怪陳子昂有士林群起而攻之的判斷了。
通科之事已經說完,陳子昂喝完了一盞庵茶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唐松不解其意,遂笑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莫再提什麼『大人』了,吾已知之,正是因為你的薦舉陸相方才選中我幫辦考務……」正事說完後,陳子昂一笑之間極為爽朗,「不瞞你說,某此來除了想看看通科之外還想借貴寶地一觀今夜鄰園詩會之盛況……」
唐松訝然,「伯玉兄詩名遍天下,八老詩會竟不曾邀約你?」
「自上次凝碧池文會後,唐少兄才名之盛絲毫不下於我,八老可曾邀約你了?」陳子昂放下茶盞,似笑非笑的看著唐松,「爾之詞,吾之詩,八老恨不能除之而後快,又如何會邀約我等?」陳子昂說宗,唐松轉念之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相視之間,俱都忍不住大笑出聲。
與自己一樣,這陳子昂也是被當今文壇詩壇邊緣化的一個異類,根源就在於他的詩歌主張完全是非主流,並且是一力反主流的。
自魏晉南北朝至今的數百年間,在詩壇占據著絕對主流地位的是宮體詩,而陳子昂卻是當今之世中對宮體詩風抨擊最烈,堪為反宮體詩風的旗幟性人物。
崔盧李鄭等士族門閥大盛於魏晉南北朝,其在宮體詩的出現及興盛過程中用力實多,宮體詩也給這些家族帶來過無限的榮耀。因為這種延續幾百年之久的淵源,士族門閥自然也就成為宮體詩天然的維護人與受益者。
一個是反宮體的領袖,一個是宮體詩的維護者,這等情況下,陳子昂不受士族門閥及八老的待見也就在所難免。
陳子昂成名多年,卻始終被詩壇邊緣化,仕途也頗為不順,追根溯源實與他大力反對宮體詩風有著極深的關係。
兩個同樣被排斥的人相對大笑了一回後,唐松的心裡松爽了不少,當下便喚進雜役,命其於東院假山上的亭閣中準備一應賞月之物。
陳子昂生性耿介,頗對唐松的胃口。且兩人的詩歌主張極其相近,俱都對宮體詩同仇敵愾,加之又有此前唐松薦舉陳子昂的事情打底,兩人公事之餘的一番閒談真是十分快意。
如此時間就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雜役來報,一應賞月之物都已準備停當。
聞言,唐松起身,陳子昂亦笑著站起身來,「今日與唐少兄之番晤談實有一見如故之感,暢快正該做竟夜之談……」
「固所願也,請」
清心莊乃李唐宗室郡王之別業,占地廣大,東南西北四院各成體系,每一院中皆備有**的花園。其東院後花園恰與隔壁迷思園一牆之隔,後花園中設有假山,假山上設有小亭,恰好做賞月之用。
東院後花園假山甚大,構造假山的巨石皆是嶙峋突兀,其間設一小徑可通頂上之小亭,兩人循著逼窄的小徑逶迤而上,一步一行之間,手之所觸,眼之所觀,實有無窮野趣。
待登上假山頂部,見那僅容三數人的玲瓏小亭四角處早已懸好宮燈,亭內案幾亦備,上有四式瓜果及六色菜餚,案幾兩側分設有紅泥小爐及飛鶴香爐各一具,紅泥小爐上的酒甌里已有酒香傳出。
陳子昂回望來路,又看了看玲瓏小亭中罅陳設,撫掌贊道:「好所在……」
兩人剛在亭中坐定,就見後花園門口處有雜役斜挑著宮燈而來,燈後引領著兩位身材窈窕的麗人。
看美人當在花下、月下、燈下,此時圓月高掛,宮燈迷離,愈發為燈後的麗人更添風姿。
陳子昂先真看見:「有如此絕色踏月而來,少兄好福氣。倒是某不請自來,攪了少兄的風流之會竟是做了惡客……」
唐松此時已經起身:「伯玉兄錯矣,且稍待容我為你紹介一知己……」,說完,他便離亭下假山迎住了沈思思。
見唐松笑著來迎,沈思思搖搖頭,「隔壁詩會將開,八老已經逼上門來虧你還笑得出……」
聞言,唐松笑笑,向跟在沈思思身後捧著琵琶的玉珠招呼了一聲。
三人回到玲瓏小亭,陳子昂已站起身來,唐松指了指沈思思,「伯玉,這位絕色佳人便是某適才所言之知己思思姑娘……」
聽到「知己」二字,沈思思心中猛的一暖,水汪汪的眼睛瞥了唐松一眼。
這人總算還有些良心,不枉我時常為他牽掛,不枉我這漏夜而來
一念之後,沈思思已福身為禮,「伯玉?敢問可是千金摔琴的劍南大才陳子昂當面?」
「什麼大才,謬讚了!倒是思思姑娘名動京華久矣,今日終得一見,大緣法……陳子昂豪爽一笑,邀著沈思思坐下。
坐定,陳子昂看了看玉珠懷抱的琵琶後,側身向唐松笑道:「思思姑娘踏月而來,復有琵琶相隨,唐少兄竟是早已準備停當,要與隔壁的八老一戰?」
「余豈好戰哉,余不得已也!」唐松提過紅泥爐上的酒甌,邊為三人添酒邊淡淡聲道:「人已打上門來,我退無可退唯有奮起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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