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牌花旦 第一回:寒風陡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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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華民國九年,大別山腳下英邑老縣城北門,小巷子深處無規則並列兩排低矮的棚屋;這整個巷子原先是做過布政司孟家的馬廄,連接馬廄的是孟家下人住的矮房,後來各地搬來一些生意人,順勢連排做了一些房子,逐漸形成了一道歪歪斜斜、亂七八糟的街巷。

    寒冷的冬季,老北風颳了一整夜,破舊的馬廄改成的低矮房子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到處都漏風,屋裡一片清冷,讓人全身發抖。因為沒錢買米,昨天起家裡就斷了飲煙,孟晨瑤的肚子餓得直叫喚,天還沒亮她就被餓醒,全身凍得直打哆嗦。

    她和弟弟蓋的那床破棉布,因天冷未曾洗過,一個冬天被褥凍硬,像結了一層殼子的椿樹皮,雖然蓋搭在身上,卻一點兒也不能禦寒。

    睡在那邊的弟弟,在夢鄉里喃喃囈語,口中輕喊:「娘,我餓!」

    孟晨瑤想喊醒弟弟,又不忍心。這時隔壁房裡,傳來女人輕微的啜泣聲,那聲音入耳很熟悉,孟晨瑤一聽知道是娘在輕泣。從她出世到現在,聽娘的哭泣聲,比一日三餐吃的飯還要稠密,誰叫攤上一個不成器的爹……

    爹是前清讀書人,宣統年間朝庭廢了科舉,這個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讀一些死板書,沒有學到到一絲謀生手藝。這些年他除了抽大煙,百事都不能做,全靠妻女針線養家。

    畢竟三代官宦人家底子厚,孟家開頭還有些家產供一家人吃喝不愁,並養有騾、馬,請了僕人、長工。

    到了民國天下一片大亂,到處軍閥混戰,兵、匪、黑幫橫行,抽大煙又是個無底洞的營生,這個家就破敗下來了。田地房產被爹拿去典當賣光,一家人只好把馬廄稍微修整一下,搬到裡面安身。

    娘是大戶人家小姐,除了一副好相貌好身材,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而且性情柔弱如水,一生雖有些主見,但大戶人家女子三從四德都帶在身上,在家中百事聽爹的,不管爹做了什麼事,娘只輕聲勸說,連臉都不敢跟他紅一下。

    家庭窮困下來後,娘少奶奶當不成了,學會縫縫補補、刺繡養家。怎奈男人好的那一口兒,掙再多的錢也填不滿這個坑!只落得夫妻兩口帶一女一兒受盡苦楚,叫娘怎不常年累月啼哭聲聲?而且,除了啼哭之外,她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爹是鐵石心腸,根本無視她的悲苦,甚至為了過口菸癮,無視兩個孩子存在!

    雖然聽慣了娘的啼哭,但孟晨瑤今天卻聽出了一些異常,這一大清早,娘的哭聲跟過去大不相同,具體是什麼樣的哭,她也分辯不清楚;但從感官上感覺到這是一種生離死別的哀啼,聽得孟晨瑤從肺腑里湧出一股哀傷!這種亘古以來,人類情感上的悲傷,孟晨瑤說不出什麼道道來,只直接從她的內心深處自然而然發出……

    娘在不停地跟爹說著什麼,哦,不是說,而是啼泣中,囑咐著爹、苦求著爹!

    她說:「宏臣,我走了,你養不活兩個孩子,肯定會賣了他們,我沒有別的念想,只求你把他們賣給好人家,別把孩子送進火坑!」

    爹好似很專注地聽著娘講話,好半天沒有發出聲來,只是一陣陣徹骨撕肺的咳咯。他本來身體就弱,生活貧苦還抽大煙,很早得了肺癆,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在不停咳咯,還咯出血絲來。

    孟晨瑤只有七歲,可她很小就懂事;雖然從心底里,恨透這個爹,可一聽到那一連串敲破梆似的咳咯聲,她的心又軟了,怎麼都恨不起來!且爹的這個病,一天比一天沉重。每天晚上聽到這種咯咳,孟晨瑤心裡像壓了塊大石頭,怎麼也搬不開!

    聽了娘的話,孟晨瑤有一股不祥預感,家裡要發生大事?她心裡產生了恐懼和不安,一時靜下心側耳細聽,聽到爹講話了。

    爹對娘說「你放心,慶堂是家裡獨子,老孟家傳宗接代全靠他,我就是窮死、餓死、困死,也要把他拉扯成人,把我孟家的根傳下去。晨瑤女孩子,家裡養不起她,但畢竟親骨肉,做爹的不會把她往火坑裡送!就是賣,也要賣個好人家,孟家是官宦後代富貴人家,再窮再苦不能丟祖先的臉!我給你交個底兒,一不會讓她給人做童養媳,二不會讓她做小妾、丫頭,三不會讓她進窯子,四也不會讓她學唱戲……」

    孟晨瑤想再聽下去,爹又咳了起來,娘也沒有再說話了,只是在一陣陣的抽咽、啜泣著——爹話才說完,就是一陣陣咳喘,喉嚨里一片呼嚕嚕的,像木匠拉鋸一般的接連不斷!

    孟晨瑤聽到這兒,心裡也像鐵鋸拉抽一般地割鋸著!就這樣熬煎到了五更天,她感到沉沉的睡意,雖然不想睡覺,可一雙眼皮子老在打架,睡魔把她迷住,就在寒冷的被褥中睡死過去,直到娘喊她吃飯,孟晨瑤才從大夢中醒了過來——

    因為半夜沉睡過去,弟弟比她起得早。讓她驚詫的是,家裡竟有了米粥的香味?

    孟家一向窮得叮噹響,多年來總是一天兩餐、四日八頓,全家人沒有吃早飯習慣,今天怎麼啦?哪來的米做飯呢?

    更讓晨瑤吃驚的是,她發現家裡多了一個人,一個尖嘴猴腮、焦巴黑瘦、一雙老鼠眼溜溜轉的中年人!

    這傢伙一臉奸滑相,嘴裡吐出一陣陣土菸草的臭味兒,薰得晨瑤有些噁心。

    這人她認識,是城裡專門做人販子的孟老五;論輩份,孟晨瑤的爹孟宏臣,要叫孟老五一聲「叔」,但兩人年紀不差上下。

    孟老五家一直窮困,他沒讀什麼書,也沒做什么正經事,從小在痞子堆里鬼混,長大就牽線販賣人口;這活兒過去叫「人牙子」,現在叫「贖肉客」,在城裡不得人和,大家非常討厭他,沒幾個人看得起此類營生的人!

    看見孟晨瑤,孟老五一雙細眯眯的鼠眼,朝她身上打量個不停,不時調頭跟孟宏臣說:「沒想到這個侄孫女兒,長這麼長了,好一副相貌,好一副身板兒,跟她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真是,嘖、嘖——」

    看到孟老五盯著晨瑤不放,娘嚇得全身發抖,她像一隻護崽的母羊,看到前邊有隻惡狼,盯著它的羊羔兒饞得直流口水!立即心驚膽顫地把晨瑤緊緊抱在懷裡,叫晨瑤喊孟老五叔爺爺,然後帶著哀求說:「五叔,我沒辦法,上了這條路,丟了孟家的臉!你好歹是長輩,千萬別打孩子的主意啊,孩子還這么小!」

    孟老五「咳咳」兩下,瘦猴臉上露出一縷乾笑說:「放心,一筆寫不出兩個孟字,咱們兩家還沒出五服,一個祖宗傳下的血脈,親著哩!我再搞不到錢,也不搞後輩人的經!」

    聽孟老五打了包票,娘似乎放了點心,忙去灶台盛粥,先給孟老五和爹各端一碗,然後給晨瑤姐、弟各盛一碗,輪到自己鍋里沒有粥了,只有點鍋粑糨子。孟晨瑤看到娘無奈弄了些熱水和著粥糨子吃,就把自己碗裡的粥,勻了一半過去,這才解了眼前的尷尬——

    大家就著一點鹽菜星子吃粥,都沒有說話,只聽到一片「嗞嗞啦啦」聲。

    吃完飯,爹說有點事就強帶著孟晨瑤和弟弟,到一個老菜場撿了一上午黃菜葉子。

    孟家這個冬天,全靠撿點菜葉子和著糟糠、小米、高梁度日。

    晨瑤跟爹帶弟弟回來,見門上鎖了;爹掏出鑰匙打開老式銅鎖,帶姐、弟二人進屋。

    從這天起,孟晨瑤沒看到娘回來!以後很多年裡,她再也沒見到娘的面。

    當時,五歲的弟弟,晚上不見娘就哭著、吵著要娘!

    爹安慰他說:「娘走親戚了,過幾天就回來,娘回來時,會帶很多好吃的糖果,給你們吃!」

    弟弟信著了就不再哭了,嘴裡流著口水,估計是夢想娘帶回好吃的東西,一會兒靠在爹懷裡睡著了。

    孟晨瑤大弟弟兩歲,她不大相信爹的話……從那天五更聽到娘哭著跟爹的對話中,加上白天孟老五的到來,她就猜著娘到好遠的地方去了,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2

    姐弟倆就這樣一天天盼著娘回來,可娘總是不回來,直到他們長大,孟晨瑤才慢慢知道,娘被爹賣了!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會回來照看她們姐弟了……

    沒有了娘,日子還要過下去,爹這些時往煙館跑得更勤了。

    因為賣了老婆,孟宏臣得了好大一筆錢。這錢沒用完,他是不會停下的;因為那個東西,一旦上了癮,想不抽很難!

    這些日子,爹的精神也好一些,蠟黃的臉上隱隱有些紅潤之色,咯咳也稀了一些。這是大煙菸癮過足後的一種表現,算是某種短暫的迴光返照而已。

    孟晨瑤和弟弟孟慶堂,在對娘無限懷念中,一天天長大起來。雖然還是那麼苦,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世間一切都在變化,不變的只有對娘無盡的思念。

    爹的身體在幾個月的短暫好轉後,變得越來越差,臉上過去是蠟黃,現在是慘白,沒有血色的慘白!咳,不停地咳,沒日沒夜地往死里咳!咯血的次數更密了,身上瘠瘦得沒有一絲的肉,完全是皮包著骨頭,兩隻眼睛深陷如同兩隻無底的深洞,完全像個活死人。

    孟晨瑤根本不知,賣娘的錢被爹幾下子花了,現在沒有錢哪兒也去不了,好幾次忍不住往煙館裡鑽,都被夥計趕出來。但菸癮來了,他著實忍不住了,還是跑到煙館門口,趴在地上磕頭,苦求老闆賞他幾口煙兒!把老闆搞得心煩,叫看門的打手拎小雞似的,把他丟得老遠。

    孟晨瑤從鄭家巷鄭奶奶家,做針線活回來,親眼看見爹的慘狀,一時心血直淌,不由緊張起來!

    娘被賣之後,屋裡靠孟晨瑤養家餬口了,娘在家教她的針線活派上用場。

    看到爹讓人拎著脖子,丟到地上像死狗一樣,趴在地上咳著、咯著、喘息著,還掙扎磕頭哀求。她的心似刀攪般疼痛,一股從未受到過的羞辱感湧起,臉上發燒火熱,心想幾步跑開!

    但畢竟是親爹,她還是不忍棄下不管,掩面跑上前吃力的扶起他。

    孟宏臣一看到女兒,像落水鬼扯到了稻草,求她把他扶到煙館!

    他知道女兒在人家做針線活兒,小孩拿半個人的工錢。雖然這筆工錢是柴、米、油、鹽費用,可大菸鬼的菸癮來了,已是竭斯底里不顧一切的!

    孟晨瑤沒理睬,她對爹抽大煙,從小深痛惡絕!不是他抽這東西,祖上留下的家產,還能讓一家人過著小康日子!她雖然年紀小,沒有見到原先的榮華富貴,可從娘的平日說話中,讓她對過去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爹抽這個東西把家敗了,把娘賣了,家裡日子一天比一天差!爹不管不顧,一個勁的抽、抽、抽!抽得連個人樣子都沒有了!

    不管爹怎樣求她,孟晨瑤就是不答應!她破棉襖的荷包里,有幾個銅子兒,這是一家人的飯錢;她不想看到弟弟餓得啃門板的樣子!

    爹苦求不成,就在她身上掐、咬,咬得晨瑤生痛,因苦難的生活,養成她剛強、倔犟的性格,不管爹怎麼掐她、咬她,她一聲不吭,死命地把他往家裡拖。

    爹不知怎麼突然有了力氣,掙脫了女兒的攙扶,跪到地下朝女兒磕頭,不停哀求說:「求求你,給點錢兒我,讓我進去抽一口兒吧!求求你——」

    晨瑤不知所措,她從小受娘影響,娘常說孝順、孝順,首先要順從父母,不順從就是不孝!

    當年娘在家時,不管爹怎麼胡來,她總是和言悅色苦勸他,真的勸不過來,一切還是由著他。娘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女人要溫柔、和順、賢惠,不能忤逆長輩、不能違逆丈夫。

    看到爹頭上磕出血了,晨瑤有些茫然,她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難道可以使家人餓肚子,把這點錢給爹?想到這裡,晨瑤一時思緒紛亂,不知怎麼辦?

    她真的心軟了,猶豫了,將手伸進荷包準備掏錢。這時,弟弟慶堂跑過來了。因為長年吃不飽,弟弟瘦得弱不經風面色蒼白;他在家等姐姐沒回,就上街來找。

    見爹在地上磕頭嚷鬧,姐姐一旁哭泣,孟慶堂不知出了什麼事,問姐姐:「爹這是怎麼了?」

    爹不理兒子的到來,只一個勁地找女兒要錢,孟慶堂嚇得哭了起來。

    一家三口人,在這大街上啼的啼、哭的哭、鬧的鬧,如同唱戲似的,引得一群人圍了過來。

    大家七嘴八話,議論這是怎麼了?

    一個從煙館裡回家的閒漢,對眾人說:「這個孟宏臣,沒有一分錢,跑到煙館門口磕頭,求老闆賞口煙泡,被老闆喊打手扔了出來。現在想是看到女兒做針線回來,吵著要把女兒的血汗錢拿去抽!」

    大夥激怒了,有人說這個人,無可救藥了!有人罵孟宏臣不是人,自己百事不會做,抽大煙把家產敗光,老婆也賣了,仍然不思悔改,還要女兒的血汗錢去抽!簡直豬狗不如!


    爹像只癩皮狗,不管人怎麼說他、罵他、咒他、笑話他!他不聞不顧,只顧找女兒要錢。

    孟晨瑤被逼得沒辦法,一時進退兩難,幸虧隔壁趙大爺街上路過,知道真相後,趙大爺一板臉,沖爹大喝說:「宏臣,你這是不要臉加不要命了,你,你還是人嗎?」

    趙大爺在街上有些威信,調頭喊了幾個閒漢,把孟宏臣連拖帶扯送回家裡。

    晨瑤根本沒想到,大煙菸癮發作這麼可怕,爹在床上不停地彈著、動著、哭著、嚷著,鬧了兩天一夜,因身體太差,不知是昏迷還是沒力氣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連咳都不咳了。

    晨瑤要去干針線活兒,讓弟弟照料爹,弟弟年紀太小,她有些放心不下,但又沒有辦法。

    3

    窮人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慢、很慢,晨瑤感到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麼的難,那麼的熬煎。她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天,都是在顫顫兢兢中,在度日如年中熬煎!這不應該是一個七八歲孩子的心態,但生在那個年代,長在那個家庭,又有什麼辦法。

    因為沒錢了,爹再想抽大煙也抽不成了,有時候要鬧一鬧,但病鬼一樣的身子,怎麼鬧騰也起不了作用,加上女兒白天不在家,身邊細小的兒子還不懂事,再鬧騰也沒人理睬他。

    這些日子,晨瑤感覺家裡平靜了一些,但這種平靜,讓她有些意外,因為爹的存在,從她出生至今,家裡從來沒有像這樣平靜如一池淨水,靜得有些怕人!她預感到還是會發生什麼事情?因為經驗告訴她:老天爺不會給她這樣平靜安寧的日子過……

    果其不然,晨瑤擔心的平靜被打破了:這天早晨,她正要出門,到鄭奶奶家幹活兒。爹突然喊住了她,讓她留在家裡等個人。晨瑤正要問等誰,門外一聲沙啞如鴨公般的嗓音飄了進來:「宏臣,在家吧?」

    爹在屋裡咳、咳兩聲說:「在家、在家,五叔,您來得好早啊!」

    一聽門外那個聲音,孟晨瑤就覺得噁心、厭惡,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在她的記憶中,每次看到個人,家裡就要出事:原先,他是來做保人,賣馬匹、賣家具、賣僕人、賣鄉下的田地、賣城裡的房子;後來家裡沒有什麼可賣了,就少見這個人進門。再後來他來了,爹就把娘給賣了;今天他又來了,不知爹還要賣什麼?

    正胡思亂想,孟老五躉拐進來,他一身黑肉裹一領黑粗布衣,像暗夜黑魔神,讓人看著就不舒服;說話時從嘴裡噴出的劣質葉子煙的惡臭味兒,讓孟晨瑤欲吐!

    孟老五進屋後,兩隻老鼠眼盯著孟晨瑤不放,好像要把她身上的肉剜一砣下來。讓晨瑤覺得他有很大的不懷好意!但畢竟是本家人又長出兩輩,加上爹在一旁催促,她不情願地喊了聲:「五爺爺早。」

    「咯咯咯」,五爺爺發出一陣夜貓子般的慘笑,讓孟晨瑤心頭好一陣慘砢。

    「哎喲喂,這才一年多點沒見,侄孫女兒落脫得好個伢兒苗兒了,果然是孟家出的人苗子,水靈、清秀;比一般同齡女孩兒,高出半個頭哩!」五叔爺爺眯著老鼠眼,說話間盯著她不放。

    爹陪著笑說:「您老莫誇她,窮人家的孩子再水靈,再清秀,也是賠錢貨;長得再高佻、再苗條也變不了大錢來,有個什麼用處?唉——」

    孟老五道:「我說大侄子,你呀,你呀,要我怎麼說你呢?畢竟,咳、咳,自己生的,自己養的,賠錢貨又怎麼樣?再說,這個賠錢貨,給你掙了不老少。沒有她,早就餓死你了!這一回,又要給你,給你大大掙一筆——」

    晨瑤雖然年幼但懂事不少,從爹和五叔爺爺的對話中,她立即覺察到——爹要賣她了!

    晨瑤不是娘,她是烈性女子。此時,她聽到身子裡面一聲爆炸,腦腔里一聲轟鳴,整個人一時失去理智。不由自主中撥腿就朝門外跑,身後是爹的喊叫、孟老五的呼喝、弟弟的哭叫聲——

    孟晨瑤想都沒想,毫無目標地順勢向西朝城外衝去。她像瘋了似的,沿著大河跑。正是早春的天氣,兩岸楊柳一片綠茵。那時候西河河道很窄,兩岸高大楊柳樹枝條,挨到對岸的枝條,一旦起風了,兩邊的枝條相互拂著、攪得,成為一道風景;堤裡面是一些田地,剛剛種上早油菜,堤上除了楊柳外,還有密密麻麻的細竹、比人高的荊棘、雜草;中間一條小路。雖然是青天白日,卻非常幽暗。

    當時,兩岸人口稀少,很多地方還沒開發,兩道河堤百多里長,堤上人跡罕至荒涼不堪。

    孟晨瑤不要命地跑著,不知跑了多長時間,感覺渾身無力腳酸腿疼,身子像散了架子。累得她確實跑不動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腳。正好這條堤的盡頭,有一間小小的石頭屋,裡面有香爐、黑灰等陳年舊跡。

    孟晨瑤不知這是河神廟,建在堤壩上面祭祀河神用的。除了二月初二龍抬頭時,鄉民來燒香火祭拜,求得一年風調雨順外,一般的時候平常沒有人踏足。兩邊參天大樹,四周荊棘雜草包圍,大白天陽光也照不進來,顯得非常陰森、恐怖!莫說小孩子,就是大人偶爾路過,也有點膽怯。

    孟晨瑤不知小屋是做什麼的,也不懂香爐香灰的意義,她跑得太累了,心裡沒害怕,來到這兒想都沒想,就一頭鑽進小屋裡。

    小屋太小僅容得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孟晨瑤在裡面坐下,想在這裡歇一會兒,有了精力再往前走!

    一陣疲睏襲來,她感到雙眼皮子像灌了鉛般沉重,漸漸失去知覺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中不知到了哪個地方,只覺得眼前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大河,河中的水清澈卻不見底。突然,她看到娘很清晰地站在她的面前,用雙憂愁眼睛望著她,像要跟她說什麼。

    小孩看到娘,無事哭一場,何況晨瑤將近兩年沒有見到娘了!

    這漫長的思念,對一個孩子來說,那種熬煎之苦,是沒有任何言語,可以說出來的!孟晨瑤當時想放聲大哭,卻哽咽著哭不出聲來,她想對娘大喊:「娘,這長時間,你去哪兒了?我好想、好想你!弟弟也好想、好想你!我跟弟弟每天晚上,都哭著、念著、喊著你!娘,為什麼每回在夢中看到你,你總是模模糊糊的或只露一下背影……」

    就是這樣似有千言萬語,想一古腦地向娘傾吐出來,嘴卻像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塞住了似的,那無始無終的思娘之苦,那無邊無際的念想之言,在心裡如水流淌,硬是流不到嘴來,說不到口邊。

    此時,她想一頭撲進娘的懷裡,好好的、重重的、痛痛快快的哭一場,讓自己在哭聲中,散發一下這兩年思念壓抑的情緒!但她卻挨不近娘,不管怎樣掙扎著,身子像被封固,手像被捆綁著,一動也動不了!時間凝固了一般。

    娘轉身走了,晨瑤好害怕再次失去娘,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掙,身子從封固中動了起來,拼命地向娘追去,全身沉重如灌了生鐵一般,怎麼也掙不動!兩腿像被絆著了,怎麼也挪不開,但她還是艱難的向前掙扎。

    娘在走著,不緊不慢,離她不遠也不近,隱隱約約,能看清背影。她在後面追著,雙腿似在走著,又似邁不開步,怎麼也追不上!

    娘走下了清水河中,河中的水突然變得深的很,一點點的淹沒娘,最後只看得到娘的頭。孟晨瑤想喊娘回來,喊娘不要往水裡走!可不管她怎麼喊,娘就是聽不見,一直向深水中走去,徑直讓水淹沒了頭頂……

    孟晨瑤想衝到河裡,去把娘拉起來!

    突然天空烏雲驟聚,河中水變成渾黑、大浪滔天、波濤洶湧。孟晨瑤心說完了,娘被巨浪吞了——

    她感到驚惶害怕,但不管風浪多大,她要去救娘——

    突然一聲巨響,這巨響像從河底發出的,又像從她腦子中爆出來的!她突然看到大浪中,湧出一個巨大的陷渦,這個陷渦在不停地旋轉;轉著、轉著,陷渦中轉出一個大空洞,空洞中冒出一個巨大的蛇頭,那蛇身子還在水裡,只露出頭和頸部,就已經伸到半天雲上,要是身子出水面上,豈不要把天撐破?

    孟晨瑤看著,那蛇似離她很遙遠又似離她很近,一雙眼睛像一對巨大的燈籠,冒出閃電一般的赤光。孟晨瑤心裡驚得一炸,暗說:「遭了,娘肯定讓蛇吃了!」

    此時,一股亘古以來的,卻從未嘗過的悲苦、哀傷湧入心頭!

    孟晨瑤想哭又沒有哭,她想鑽進蛇肚子裡把娘扯出來。正想著,那蛇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居然從天上飄到她身邊,她開始感到鋪天蓋地般的壓迫,覺得那蛇很大、很大,會把她壓成粉團!但很快就輕爽了,那蛇居然變成很小的一條細蛇,游到她的身邊來了,昂著頭望著她。一會兒,蛇不見了,出現了一個小姑娘,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這小姑娘不知是蛇變的,還是另一個自己?她在孟晨瑤面前笑著、唱著、跳著,似在唱戲給她看的,抑或似自演自唱根本無視她的存在?

    一會兒,她看到小姑娘被人抓到一個地方,那裡黑漆漆、模糊糊的;像有人敲鑼打鼓、放鞭炮,有人擺酒宴,很多人在喝酒、吃飯。

    那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一個個像鬼影子,又像皮影戲中的人物過場,隱約看到頭臉、身子,卻看不清面目。

    一會兒,小姑娘又讓人送到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搭了個好大的台子。小姑娘站在台上,又唱起戲來。

    孟晨瑤驚詫地看戲,發現站在台上的不是小姑娘而是自己。她從未學過唱戲,可站在台上,卻唱出好多聲調,做了好多好看的動作。

    台下有好多人在喝彩、在鼓掌、在吆喝,一片嘈雜。

    她認真朝台下看,卻是一片幽黑,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世界變成空蕩蕩的。一會兒,自己又變成坐在台下,做看戲的觀眾,台上唱戲的,變成那個小姑娘,小姑娘唱著,她聽著,小姑娘演著,她看著——

    突然風雲突變,小姑娘像被什麼人送到一個黑暗的地方,那地方像房子又像深不見底的黑洞;裡面有很多人在嬉鬧、在說話。一會兒,那些人不見了,一個看不到面目,卻顯得很老的人,向小姑娘走去。小姑娘非常害怕,非常厭惡,看見那個人,顯得驚恐萬狀,嘴裡嚷著、叫著、喊著,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孟晨瑤正要仔細看結局,場景又變換了,小姑娘很快變成個大姑娘,像是離開了原先那個地方。

    大姑娘生兒育女了,有個男人跟她生活,她也喜歡那個男人。這生活的場景,又像演皮影戲似的,一幕一幕地,不停地變換著。孟晨瑤感覺到那姑娘的心一片暖和,一片溫馨,一片柔軟……

    突然,天上地下槍炮聲聲,到處是拿槍的人在殺人放火,在奸擄搶掠;前邊、後邊、左邊、右邊,到處是火焰,到處是災難,到處是逃難的人群。

    那大姑娘在人群中,帶著兩個孩子。那個男人不知那裡去了,竟沒有跟她一起。姑娘似舉目無親,但逃難的人群中,有好多人幫她。突然,她看見娘了,娘也在逃難。孟晨瑤從一個看客,又變成逃難的一員,跟那姑娘合為一體了,她心裡只想著娘,不停地朝娘跑去!

    突然一聲炮響,人群倒下一片,她也倒下了。等她抬頭看時:娘不見了,兩個孩子也不見了!她立即陷入一股無邊的驚慌、恐懼和痛苦之中,一股生離死別的驚痛、傷感之中——

    她在塵埃中、在硝煙中,到處尋找,喊著娘,喊著孩子,天地一片蒼茫,到處是人影,到處是人聲,嘈雜得讓人聽不清什麼?當她想認真看人,想找個熟人時,到處又沒看見人,甚至連人影子都沒有!

    前面是一條條的路,分著岔,拐著彎。她在路上喊著、尋著、找著,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尋不著。

    她一時絕望了,茫然不知所措,感到活不下去了,突然一個大湖攔在前面,湖水幽幽深不見底,她一腳踏空,掉進湖裡去了——

    晨瑤嚇得一聲尖叫,從夢中驚醒了過來,發現雙手被麻繩綁得生痛,睜開惺忪睡眼,孟老五站在身邊,爹坐在背後草皮上,一聲聲咯咳著,臉色蠟黃氣喘吁吁。

    4

    孟晨瑤就這樣被爹和孟老五綁回家,關在黑咕隆咚的柴屋裡。後來她才知道,自己跑了大半天,才走五里多路,因為又困、又累、又餓,鑽進河神小廟裡,睡了幾個時辰。因孟老五和爹一直追她,她哪兒逃得了?要不是爹身子弱走一步喘三下,他們早就找到她了,她也不可能在小廟裡,睡一場覺做那場離奇的大夢……

    後來聽爹說他跟五爺爺把她從小石屋裡扯出來時,發現一條小蛇盤在她身邊,因當時的人都很迷信,這河神廟裡的靈蛇,他們是不敢打的……

    晨瑤關在柴屋裡又哭又鬧卻沒有人理睬她,他好想弟弟過來救她,但弟弟年紀太小又讓爹管著,她的等待只是徒勞無益的掙扎!

    5

    爹這回突然一改懶惰的性情,在屋裡忙裡忙外接客、備酒,孟老五也沒回去,留在這兒支應一些事兒。

    因為,孟晨瑤被孟老五找了個「好人家」,說是馬上要「出嫁」,實是把她賣了。因賣了個好價錢,爹生怕女兒再跑了,所以一邊張羅忙碌,一邊小心柴屋裡。

    孟老五也因這個事還沒辦妥當,錢沒到手上必須留在這兒,說是幫孟宏臣的忙,實是一邊等錢,一邊監視晨瑤一家。

    孟晨瑤在柴屋關了一天一夜,家裡人來人往好是熱鬧,平時不走動的親戚都來了,還有一些熟人、一些半生半熟的人,加上些陌生人,都在她家吃酒、猜拳,搞得一片亂七八糟、雞飛狗跳的!

    晨瑤暗想家裡這麼窮,爹一下子從哪兒拿這麼多錢,辦這麼多酒席,招待這麼多客人?

    從柴屋出來後,她被一個黑瘦奸滑的老婆子和幾個中年女人,逼著洗了澡,換了衣裳。

    晨瑤心裡像掛了一串水桶七上八下的,不知是禍是福?從孟老五黑沉著的臉,加上那幾個女人把她看得緊緊的情形看,晨瑤感到了一種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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