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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那天晚上孟穹八點多才回家,聽說我已經吃飯後,他就躺到了床上,連羽絨服都沒脫,卷著被子就開始睡覺。
我看著他疲憊的模樣,皺了皺眉,爬到他床上,將他羽絨服扒下來,我有些擔心地擼起他的袖子,看到上面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鬆了口氣。
我的動作很大,可就算這樣也沒能讓孟穹清醒。他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摟住我一條胳膊,翻了個身,又閉上了眼睛。
孟穹這樣實在是太怪異了。最近遇到的事情很多,我有時候都害怕孟穹會被貧窮壓垮,只能期望他能挺下去。我知道孟穹會在下班後做我不知道的工作,我有些擔心,我決定明天跟著他去看看。
我把獎學金和打工的錢悄悄塞到他的兜口裡,爬起來,看書看到十二點,熄燈睡覺。
半夜兩點,孟穹家的座機響起。
鈴聲一響,我驀地睜開眼睛。我的心跳驟然加快,有什麼不好的預感在我心裡蔓延。
我突然不敢站起來接電話。
電話響了十一聲,孟穹也都沒被吵醒。等電話鈴不響了,我才鬆了口氣,一摸頭,發現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沒過兩秒鐘,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
我坐起來,沒有開燈,借著月光往孟穹的屋裡走。
孟穹的呼吸很平穩,他沒有被吵醒。
我接了電話,拿著聽筒的手不知道為什麼有些顫抖。
心裡不妙的預感越發強烈。
「喂,」我清了清嗓子,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就聽到了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哭喊。
那聲音讓我渾身發抖,有一瞬間我還以為我穿越到了前世死亡的一剎那,仿佛我現在聽到的是孟穹的哭喊。
過了好幾秒種,我才恢復了能夠聽懂人話的狀態。
我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呻.吟著,嘆息著,痛苦到快要崩潰地說:
「我老婆跳樓了!孟穹你快點過來——」
我心裡『咯噔』一聲,那悽厲的聲音讓我懷疑這是不是趙叔,雖然懷疑,可是我的手忍不住顫抖,握住聽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聽得『嘭』的一聲,聽筒先是砸到了床頭櫃,然後又滑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叫醒孟穹的,我只知道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半天后我才回過神,我發現我已經來到了醫院,冷風一吹,冷汗又被吹乾了。
很長一段時間,關於那一晚的記憶,我都覺得混亂。我似乎看到了地上的血跡;似乎注視著趙嬸兒被白色單子蓋住的屍體很久;似乎也聽到了趙叔崩潰的哭聲。
但是日後我只覺得疑惑,我懷疑那地上的血跡、蓋著的屍體、崩潰的哭聲,真的是這晚的,還是我自己死的時候的?
我就那樣站在那裡,我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所以那時候我應該是沒有表情的。
孟穹和我站在一起,他買了一條煙,可自己沒有吸,那是給趙叔準備的。
除了悲傷,我們似乎無能為力。
我們就像是被罰站一樣,站在醫院前一動不動。
那天晚上趙耳朵一直跪在地上,他的嗓子哭得沙啞,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才發出仿佛厲鬼一樣的聲音。
「我就是混蛋……我為什麼不陪她一晚上!!嗚嗚啊……媽——!」
孟穹幾次想把他扶起來,趙耳朵都起不來,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癱軟著,一拳一拳揍自己的腿。
他哭得喘不過氣來,他用吼得聲音說:
「……我不害怕她,我騙你們的,我……我他媽就是想回去玩電腦……我不是人……!」
趙耳朵臉漲得通紅,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腰,嗚嗚地哭,他仰著頭,梗著脖子,粗大的青筋在他脖頸上若隱若現,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不停地顫抖。
我看見他用力掐自己,孟穹就蹲下來,用力揉他的腦袋。我看到孟穹的眼圈兒也紅了。
「不許哭了,」孟穹對著趙耳朵說,「這不關你的事,你別哭壞了。」
可趙耳朵根本忍不住,他哭得臉上都是鼻涕。
孟穹吸了吸鼻子,對我說:
「大哥,幫我把他拖起來,帶他回家吧,這會兒沒他的事兒。」
趙耳朵用力向下坐,他再也不想回去了,仿佛把醫院當成了他的家,我和孟穹兩個人都抬不起來他,他用咆哮的聲音對我們說:
「滾蛋,別理我了,讓我在這裡待會兒!」
沒過一會兒,趙國棟就趕了過來,他一看到跪坐在地上的趙耳朵,『噗通』一聲也跪在了地上,兩父子抱頭痛哭,許久許久。
趙國棟的房子最後還是沒有賣掉。
那一段時間,趙國棟總覺得自己是害死妻子的罪魁禍首。他整天吸菸,也不睡覺,眼睛裡都是血絲。
他總是對別人說: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說賣房,孩子他媽也不會跳樓了。都怪我,我不應該和她說的。我這個混蛋,給了她多少壓力。」
趙國棟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絲表情,他更像是行屍走肉,只靠著一口氣吊著性命。
比他更傷心的是趙耳朵,他也不去上學了,整天趴在桌子前,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個點,偶爾有人叫他吃飯,他就非常惶恐,嚇一跳地看著別人,擺著手,說:「不去不去……我再也不去了……」
趙叔和別人借了兩萬元錢,給趙嬸兒辦了葬禮。孟穹還借給趙叔一千塊錢,就是那天我給他的獎學金。
孟穹實在是沒錢了。他遞給趙叔的時候,一直很愧疚地看著我,我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種類似悲哀的表情。
我對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葬禮沒花多少錢,趙嬸兒死的年輕,還是自殺,不能算是喜葬。葬禮上的氣氛非常壓抑,孟穹忍不住跑出去好幾次,我看他的手往煙盒上伸了好幾次,看看我,又把手縮了回去。
趙叔的錢都花在給趙嬸兒買墓地了。他帶著五千給趙嬸兒買壽衣、棺材,在挑選墓地的時候又無奈的苦笑出聲。
「媽的,這麼點兒地還這麼貴。」
趙叔深深吸了口煙,然後對孟穹說:
「兄弟,北京的墓地太貴了。我買不起。我想帶著我老婆的骨灰回老家。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我兒子?」
孟穹看著趙叔收拾的大包小包的東西,然後說:「要不我和你一塊兒回去吧。你這樣根本就回不去。」
「那孩子怎麼辦?」
「帶著你兒子,」孟穹說,「他該回去了,至於大哥,我挺放心的。」
我點點頭,說:「沒事。」
孟穹和前世最大的不同就是,現在的他非常信任我,他敢放開我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膽戰心驚,一刻都不敢讓我離開他。
晚上的時候孟穹收拾行李,然後說:「我過兩天就回來,放學後你就去車行找你孫叔,我把飯錢給他了,你吃完了就回家,別太晚了。」
「嗯。」
孟穹又從兜口裡掏出一百塊錢,塞到我的手裡,說:「早晨和中午就自己買點吧,我很快就回來。」
我沉默了一下,摸了摸孟穹的口袋,在他口袋裡只發現了五十元錢。
我和他交換了一下,在孟穹快要急了的時候,才說:
「到了那邊要用錢的地方多。」
孟穹愣了,他盯著我,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以為趙嬸兒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但是孟穹走的那天晚上,我剛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一個穿著工作服的人站在那裡,很不耐煩地按著門鈴。
「真是的,有沒有人啊。」
我看了看他,走到那人身邊,問:「你有什麼事嗎?」
「您買的電腦送過來了,請您簽收。」
我很疑惑地看著那人,那人非常敷衍,一副『快點行不行啊』的姿態。
我看到上面是以孟穹的名字買的電腦,那時候的電腦非常貴,台式也要五千多,按照那時候的物價水平應該算的上天價了。
我下意識地問了句:「這電腦是誰買的?」
「不是孟穹嗎,你不認識字嗎?」
我沒理他,只問:「男的女的?」
「啊?」
「買電腦的,是男的女的?」我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隱隱有了怒氣。
「女的。」那人說,「挺胖的。」
我愣了,手突然哆嗦了一下,半天才開口。
我發現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勉強清了清嗓子,說:
「我媽眼睛有點毛病,沒嚇壞你吧?」
那人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態度和緩道:「沒有。不過那是什麼病啊?怎麼眼睛裡都是血啊……」
沒過兩天,孟穹和趙耳朵就趕了回來。本來趙耳朵是要在老家多待幾天的,可是學校課程有點緊,他不能再缺課了,就和孟穹一起回來,留趙叔一個人在老家。
趙耳朵的手上掛了一條黑布,腰間繫著白綢,腦袋上也被白色的布裹得嚴嚴實實。
他低著頭,跟孟穹一起下了火車,就像是怕被人看到一樣,頭也不抬的往前走。
我和孟穹簡單地打了招呼後,就對趙耳朵說:
「一會兒你到我家來一趟。」
趙耳朵很疑惑地看著我,半天才點了點頭。
他一進門,就看到了安裝在學習桌上的電腦。他的眼睛裡有一瞬間的落寞,我看到他抿了抿嘴唇,然後把眼睛轉了過來。
他看著我,問:
「怎麼了?」
我走上前,突然用力捶了他的肩膀一下。我從沒用過這麼大的力量,這力量讓我的手臂都忍不住開始哆嗦。
趙耳朵被我推到了地上,他一手抱著肩膀,忍不住發出『嘶——』的抽氣聲。
他吼:「陳啟明你他媽要幹什麼?」
孟穹也嚇了一跳,他連忙拉住我,問:
「大哥,怎麼了?」
我轉過頭,很平靜地對孟穹說:
「你別管。」
孟穹的手頓了頓,然後很溫順地『嗯』了一聲,向後退。
我半跪在地上,指了指桌子上的電腦,輕輕地對趙耳朵說: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趙耳朵愣了一下,沒回答。
我又問:「你知道這是誰給你買的嗎?」
趙耳朵突然哆嗦了起來。他聽見我說【給你買的】,他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淚水在眼睛裡打轉兒。
我對他說:
「你媽剛住院的時候,把我和孟穹過過去,說她以後每個月只透析一次,攢著錢要給你買一台電腦。」
趙耳朵屏住呼吸,似乎想把我說的每個字都聽清楚。他的嘴唇開始哆嗦,眼淚從眼眶裡滑了出來。
我平靜地說:「她說你是一個好孩子,電腦這種東西,玩過了就算了,她說你有了電腦,肯定就不會再去網吧了。」
我拽住他的肩膀,照著他的嘴,突然用力給了他一拳,我說:
「可你媽跳樓的時候,你躲在哪裡呢?!」
趙耳朵被我打得歪了一下,躺在地上,緩緩地縮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團。
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嗚咽的哭聲卻怎麼都蓋不住。
他的眼淚流到了地板上,很快就匯集成了一個小水窪。
他說:
「我媽跳樓的時候……嗚,我在哪兒呢?她回過頭,一個人都沒有……,嗚嗚,她難不難受啊……」
趙耳朵痛哭流涕:「她想不想我啊——!!」
「我再也……我再也不要電腦了……」
那時候的趙耳朵還並不懂事。
可等他懂事了的時候,什麼都晚了。
我覺得臉上一熱,伸手一摸。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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