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冬天,連續下了兩天兩夜的雪,入目之處,都是純白的一片,沒有一絲其他顏色的摻雜。即便是如此白茫茫的,也美得令人心動。
都說下雪不冷化雪才冷,雪停了,日頭一出來,飛彈不覺得暖,反倒讓人生出幾分寒意來。就算是身上裹著厚厚的外衣,也擋不住那徹骨的寒冷,就連呼出來的氣,都能被凍上似的。
皇宮裡的各個院內,燃起了碳火,燒起了暖炕,都躲在屋子裡取暖,丫鬟們也都是在幹完活後,急忙回自己的主子那裡,蹭點碳火來暖暖身子。可是這麼多人中,也有特殊的存在。面對外頭厚厚的積雪,對有些被困在屋裡又很好動的人來說,真想出去活動活動脛骨,舒展一下蜷曲的身體,而不是跟老頭子老太婆一樣佝僂著腰背。
樹梢上的雪被搖晃下來,片片落在宮人們的頭髮上、衣服上,這樣的惡作劇非但沒有引來責罵,反而一群人鬧得更歡騰。早已有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公主王子們飛奔向雪地里撒歡,滿園的都是他們爽朗的笑聲。
皇宮的御書房。
一沓堆積如山的公文,一個筆架,幾支別致的毛筆。
皇帝趙禎坐在柚木椅上,一手翻閱奏摺,一手拿著毛筆圈圈畫畫。他好看的眉毛擰在一起,那深深的褶皺幾乎都攤不平。他手邊的燕窩蓮子羹早已涼點,也沒有動過的跡象。
西南角落的紫榆小圓桌上是墫青銅熏爐,安神香從熏爐的鏤空花紋中裊裊而出,令聞者心靜如水。
御書房外的嬉鬧不曾停歇,銀鈴般的笑聲傳進來,讓正在批閱奏摺的他不得不抬起頭。
喚來公公,問他何人在外頭,讓他出去瞧瞧。公公一聲應答,貓著腰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喂喂!你們幾個,在這裡瞎鬧什麼呢?不知道皇上正在辦公事嗎?你們這一吵一鬧的,打擾了皇上,給你們一百個腦袋也掉不起!」
本來還玩得正頭上的宮人們,被公公這麼一訓斥,都站在一塊兒低著頭縮著脖子安靜下來,特別是聽到那句「給你們一百個腦袋也掉不起」,都有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了。
公公很滿意他的話帶來的威懾力,正要繼續訓斥下去,聽得人群中有一個聲音說。
&公公贖罪,奴婢們並不是有意打擾聖上的,也不知道他正在做事,但是煩請公公告知聖上,適當的休息會更能提高辦事的效率。」
公公瞪大了眼,指著那說話的宮女道:「你——給咱家出來!」
穿粉色棉襖的宮女自知得罪了他,只得走了出去。
他揚了下手中的塵拂,指著那宮女的鼻子,大聲喝道:「大膽奴才!竟敢指使本公公教育皇上做事,你想把咱家陷不義之地麼?」
&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也是出於對聖上御體的關心。」
公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還不快跪下!在咱家面前你都敢這麼放肆,說!你是哪個宮哪個院的?」
&公公的話,婢女是浣衣局的宮人,尚未屬於哪個宮。」
公公輕蔑地一笑,「原來是個洗衣服的奴才,怎麼,衣裳都洗好了?竟然有空到這裡來,依咱家看,你們幾個太過清閒了,去!把各宮各院的痰盂給倒了洗!洗完後咱家過來檢查,要是發現有污漬,有你們好看的!」
此言一出,立刻有怨言起,雖然很輕,但還是被他聽見了。公公得意地笑,整個人好不舒坦。
敢跟他作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問公公是奉了誰的口諭指使奴婢們做這事?又是誰給您這樣的權利?」
兩個問題堵得公公面紅耳赤,還不好下台,氣得他指著她都說不出話來。
&叫什麼名字?」
低沉的聲音從公公身後響起,本來還氣急敗壞的公公在聽到這把聲音後立刻靜了下來,指出去的手指也被他乖乖收回。
&才叩見……」禮還沒行,就被他打斷。
公公順著趙禎的目光偷偷看去,見他盯著那宮女,心裡很不是滋味,「皇上,這奴才就是……」
&沒問你,你別插嘴。」趙禎不耐煩地打斷他,又問了遍那宮女的名字。
宮女低著頭,輕聲道:「回皇上的話,婢女是浣衣局的一個小小宮女。」她答非所問,似乎有意想要避開他的問題。
&小宮女?」他咀嚼著她的話,嘴角帶著玩味的笑意,「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宮女猶豫了好一會兒,直到公公在一旁催促,她才慢慢抬起了頭。
見到她的長相,趙禎有些神情恍惚,那眉眼跟那人,竟有六七分的相像。「你叫什麼名字?」
她又低下頭,說:「婢女不敢說自己的名字,恐怕污了聖上的耳。」
&事,你儘管說來即可。」
她支支吾吾地又猶豫了些時候,才緩緩開口,「婢女……婢女姓鈞,金勻鈞,名垂憐。」
&垂憐……君垂憐……」趙禎眯著眼,喃喃著她的名字,眼神幽遠,似乎要穿透天邊那厚厚的雲層看向另一個地方,「你可曾讀過書?」
&女不才,就小時候和家父學過幾個字,可是家父去得早,也就……」
&趙禎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你的談吐頗有學識的樣子,待在浣衣局裡有點大材小用了,這樣吧,你每日過來替朕打掃書房。」
&公公第一個不樂意了,挨近趙禎,輕聲道,「皇上,這不大好吧?」
鈞垂憐拜了拜,說:「婢女謝聖上恩眷,只是婢女一個干粗活的宮人,何德何能去書房呢?」
趙禎笑了起來,兩眼彎成了一對月牙,「打掃書房也是粗活啊?而且還是你一個人打掃,比起你那洗衣服的任務,可不輕。」
見他如此說,鈞垂憐自知不能違抗,只得叩頭謝恩。趙禎居高臨下看著她,眸光微閃,轉身進了御書房。
之後的好幾天,鈞垂憐不僅換了工作,連住處也換了。以前她都是和十幾個與她差不多大小的宮女擠一間屋子,如今她有了單獨的房間不說,還有一些簡單的櫥櫃。
皇帝說的沒錯,在書房裡打掃一點也不比在浣衣局裡輕鬆,相反還要任務重一點,可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怨天尤人,依舊勤勤懇懇做好她的本分。
一回生二回熟,而且書房也不用天天打掃,她閒著沒事,便在書房抽幾本書看看,以此來打發時間。
這日,陽光甚好,從朝南的窗戶里照射進來,打在身上暖融融的,好似要將人給融化了那般。鈞垂憐抬頭以手背遮擋在眉眼以上,對著那明媚的日頭彎了下嘴巴,復又低頭看書。
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她先搓了會兒手,等冰冷的手有點溫度了,她才來到那一排排比她高出很多的書架前尋找她所要的書。她的臉很白,臉型就跟巴掌一樣大,五官端正,而她的氣質卻很冷。
鈞垂憐透過書架的空隙觀察她,直到她也發現她的存在。
&孫姑娘?」
公孫君若一愣,「你認得我?」
她抿嘴而笑,「在大宋,你可是出了名的,唯一的女學員,巾幗不讓鬚眉呀!奴婢進宮沒多久,就經常聽見你的傳聞了。」
&樣?都是不中聽的吧?」
鈞垂憐笑道:「哪呢,都是讚美的話,奴婢認識的幾個姐妹,可崇拜姑娘你了。」
公孫君若被她臉上的笑容感染,眼裡也帶了些許笑意,「都是旁人添油加醋罷了,當你失意時,什麼不好聽的不堪入耳的都會往上添加;而一旦春風得意了,原本一切不好的都變為好的。」
&風使舵的人多有,錦上添花的人也多有,唯獨雪中送炭的人……」鈞垂憐止了話,因為她知道後邊的話即便她不多,眼前的人也會明白。
公孫君若看著她,良久才說:「可否幫我找幾本書?」
&意之至。」很快,她把公孫君若要的書交給她,而自始至終,公孫君若都不曾做過什麼,而是在一邊靜靜地觀察著她。
當趙禎進來的時候,見到鈞垂憐正和公孫君若交談著,兩個長得相似的女子站在一起,讓人心生出她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妹的感覺。
的確,眉眼的神情,包括連笑時都很像,不過比起鈞垂憐,公孫君若更多的是淡漠,就連笑容也是淡淡的。
&上。」鈞垂憐先見到他,微微屈身向他行禮。公孫君若也緊隨著行禮。
&禮。」趙禎走到公孫君若面前,「你很久沒來這裡了,最近很忙嗎?」
公孫君若點頭。他見到她懷裡那厚厚的一疊書,笑道:「聊天也抱著這麼多,也不怕累著。」
&來想借完書就回開封府的,但是和鈞姑娘相談甚歡,就忘了要回去了。」
&朕待會兒讓人送你回去吧。」
&公孫君若堅定搖頭,「他會來接我。」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都流著溫暖。
趙禎看得怔愣,好久才說了句「也好」。
書房外,一襲紅衣的男子風度翩翩地朝這邊走來,他好似腳下生風,走起路來衣角都是飛揚的。剛進大門那會兒,他的嘴還是緊抿的,一見到公孫君若,整張臉都布滿了笑意,薄唇上揚,好比是全世界在他的眼裡都及不了那抹倩影。
&展昭參見皇上。」他走上前來,單膝跪下。
&若早已等你多時了,現在才來,該罰!」
展昭抱歉而溫柔地朝公孫君若投去一瞥,說:「臣在路上耽擱了點事,所以來晚了。」話是對趙禎說,可他的視線卻不曾從她身上離開過。
公孫君若對他淡淡一笑,示意他她明白。
&了好了,既然如此那就快點回去吧,在這裡秀恩愛,當朕不存在麼?」趙禎誇張地後退了步,嫌棄道。
&臣先行告退。」
望著那一紅一白遠去的背影,見展昭體貼地將她懷裡的書接過來,又牽過她的手帶她離開,鈞垂憐笑著道:「人人多說南俠常年跟著包大人,也變得鐵面無私,卻不知他其實是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雄難過美人關,即便是再熱血的硬漢子,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只怕也是變成了繞指柔。」
趙禎收回目光,轉頭看她,說:「你懂得還不少。」
&聖上誇獎,在這裡待久了,或多或少也會有一點長進。」
&就替朕將《論語十則》抄寫五遍吧,三日後朕來檢查。」說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夜深人靜,御書房的燭火還亮著,敬事房的王公公搬來了牌子,等著皇帝掀。而他恭候多時了,皇帝也沒有要翻牌子的意思,依舊專注在他手中的摺子上。
皇帝突然抬起頭,王公公以為他要翻牌子,大喜地往前了一步,卻聽他說:「劉階,今日幾號了?」
劉公公?他轉過頭,對著劉階露出一個哭喪的臉。還以為皇上要翻牌子呢,真當是他自作多情了。可是……
&上,請翻牌子吧。」他不死心,又說了遍。
&日朕就睡這裡了。」趙禎看都沒看他。
&皇上的話,今日初八了。」
初八,十一月初八,太醫局差不多也要放假了。想不到她在這裡念書也快一年了,真真是快啊。
還記得第一次對她有印象,是在聽說真狀元郎周勤的雙手被治癒的時候,明明大夫都說他的手廢了,而她卻能治好。見了周勤的信才知道,一直以來他所認為的名醫,竟然是女兒身。而再次見到周勤時,不但他可以自己行走,而且臉上的傷疤也消失不見。一時間,他都認不出來了。
至此,他對公孫君若這個女子更加的好奇,也更想認識。所以當得知她在開封府效力時,他驚覺原來她離他這麼近。而那個時候,汴京出了個女大夫的事也傳開去。
等到見面時,才曉得那句「百聞不如一見」的真實。
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她的淡漠,她的談吐,她高超的醫術,遠比他聽見的還要令他內心震撼。明明有著過人的本領,卻不因此驕縱,相反忠心做好她應做的本分,即便宮裡流言四起,她也恪守本分,不爭辯不喧鬧。
所以那段期間,他期待著她的進宮給太后看眼睛,有時也會邀請她去後花園裡坐坐。
而太后對她的喜歡更令他歡喜,等到太后的眼睛痊癒,他就會封她爵位,讓她不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醫者,昭告天下人她配得那官位。若不是龐妃攔阻,太后對他曉之以理,站在公孫君若的立場上分析問題,他卻覺得沒有一個人不愛功名利祿,沒有一個人不想往高處爬。
然而,他錯了。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愛功名利祿,也並不是每一個人願意站在高處俯瞰地面。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願意到太醫局學習,不是因為他在暗中幫助她,而是她樂意學更多,並且用她的實力告訴別人,她進太醫局是正大光明地進,不是托關係。
這樣一個心高氣傲有骨氣的女子,他怎麼會屢次出錯呢?他是那麼的想把最好的給她,那麼想幫助她。難道她就沒有感覺出來他對她的喜愛嗎?不是君與臣,而是作為男人對女人的。
可是她卻拒絕了,原因是他是君,而她是臣。君與臣,永遠也跨越不了那道鴻溝。
其實他知道,在她心裡已經住著別人了,正如那人的心裡有她一樣,只是他們都因為某些原因而選擇沉默。他想如果那人不說,他還是有機會的,畢竟他是天子,整個天下都是他的,直到得知那人為了她,連性命都可以不顧。
他才知道,原來他愛她遠沒有他所想的那麼多,因為他不能做到可以毫無保留地為她捨去性命。而那人,可以。
什麼是愛?為她生,為她死,為她牽腸掛肚一輩子。但他不能,他的肩上背負著太大太重的責任,他的肩上是整個天下,是黎明百姓,他是天子,他的心不能歸一個人所有,正如他的命不能為任何人捨去一樣。
所以他輸了,沒有正面交鋒,就這樣輸得徹底。
然後他發現,他可以坐擁後宮,可以佳麗無數,可是唯獨,他不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也許這就是帝王註定的命運,可以寵一個女人,卻不能單單愛她。
有時他也很想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那樣,擁有一段純粹的男女之情,可是當他回身對著雕欄玉砌時,驚覺最後,他還是孤家寡人。
這就是帝王的悲哀,擁有全天下,卻不能擁有單純的愛。
&上,鈞姑娘求見。」
劉公公的話拉回他的神智,他猛地回神,發現他還在御書房,環顧了下四周,視線停留在發著微弱光芒的蠟燭上。
&麼時辰了?」
&皇上的話,快亥時了。」
&麼晚了啊……」趙禎揉了揉有些發漲的太陽穴。
&還要讓她進來嗎?」劉公公小心翼翼地問。實話說,他不喜歡她,還巴不得她不要進來才好。
趙禎點點頭,「讓她進來吧。」
鈞垂憐抱著一沓的宣紙近前來,站定在趙禎面前跪下請安。
他看著她,問:「什麼事這麼晚還要來找朕?」
&上不是要奴婢抄寫《論語》嘛,奴婢先寫了些,想請皇上過目一下,倘若不滿意奴婢回去重寫,不然等全部抄完皇上看了不過關,那就遲了。」
趙禎好笑地勾起嘴角,「你倒是聰明。」說著讓她把她寫好的拿給他看。
墨水還沒完全乾透,紙上泛著淡淡的墨香。字體很娟秀,可一勾一划中無不透著隱約的張揚。都說字體顯示一個人的性格,鈞垂憐平時看起來對他恭恭敬敬,可有些時候,她也可以和他討論一些知識,和她下棋,他也能感覺到她的隱藏鋒芒。
可是她忘了,她的字跡出賣了她。
早在這之前,他就派人去查過她的底細,知道她的祖父和父親都在朝廷當過文官,只是受小人挑撥,丟了官位被遣到常州,令清高的老人在半路上就撒手人間。而在她未及笄時,她的父親因病去世,留下她和她母親二人。
大致瀏覽了遍,趙禎抬起頭問:「如果朕讓你跟著先生上課,你樂意嗎?」
鈞垂憐猛一個激靈,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她的眼裡,有光彩流動,可是又轉瞬即逝,「婢女無能,只配留在書房打掃。」
&嗎?你看公孫姑娘她都進了太醫局,依你的資質用功學習,假以時日參加考試,得個進士什麼的也是沒問題的呢。」
&孫姑娘進太醫局只是為了學習更多的醫學知識,自古以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婢女……」
&子無才麼?」細細回味著她的話,他眯著眼,「你沒有她那樣的勇氣,這是你的損失。」
一句話,刺到她的內心,她抬頭怔怔望著他,良久無言。
&是你哪天想通了要學習,朕會替你安排,但願那日子不要太久。」他頓了頓,身體靠在椅背上,疲態盡顯,「下去吧。」
鈞垂憐站起身,抱著宣紙往門口走去,腳還沒跨出,她回眸快速瞥了眼還閉目養神的男子,抬腿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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