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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 ) 雲瑤一直等到午間,才看到高肅和斛律光一起,從宮裡走了出來。
他們走到宮門口便分開了。高肅從侍衛手裡牽過馬,沿著夾道走到大街上,隨後便翻身上馬,一路馳騁到城郊的一處莊子前,才停了下來。雲瑤想要叫住他,但又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huì ,便一直跟到了莊子邊上。
那座莊子有些古舊了,連門上的朱漆都斑駁了不少,顯然已經有了些年頭。
莊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位老僕守在門邊上,正坐在樹下打瞌睡。
高肅上前叩了叩門,破舊的木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老僕被驚醒了,睜著渾濁的眼睛看著他,又眯眼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嘶聲道:「小主人。」隨後上前替他開了門。
高肅將馬交到老僕手裡,道:「你歇著罷,我到祠堂里看看。」
老僕應了聲是,牽過馬,又回去打瞌睡了。
高肅一路駕輕就熟地走進莊子裡,繞過一處荷花池和迴廊,最後站在一間暗色的古樸祠堂前。那間祠堂像是新的,朱漆尚未斑駁,地面上殘留著一些暗色的血跡。周圍雞犬蟲豸之聲俱無,唯有兩個老僕從耳房裡出來,見到是高肅,便三三兩兩地喊了一聲「小主人」,又回到屋去了。
高肅推開祠堂的門,走了進qù 。
雲瑤站在祠堂前躊躇了一會兒,慢慢地飄到旁邊一棵樹上,將自己掛了起來。她大概猜到這裡是什麼地方了,高肅的母族獲罪,死後無法立碑,亦不能葬在墓地里,所以才在這裡設了一間祠堂,年年地續添香火。外面那些人叫他「小主人」,想來原因也在於此。
「我該如何去做……」祠堂里飄出了高肅低低的聲音。
「段韶派人求援,陛下果然讓我帶人去西面增援。但我這一去,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他輕撫著佩劍上的穗,低低說道,「這是國事,亦是我的家事,於情於理我都不該推脫。西面戰事吃緊,宇文護步步緊逼,要是大齊真的覆滅了,我亦不能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重重地嘆息一聲:「但是陛下先前的所作所為,著實讓我心生寒意。」
高肅一動不動地跪在靈前,望著那一排整整齊齊的靈位,神情有些迷惘。
前些天他回到鄴城時,便已經親自用那人的首級,告慰舅祖的在天之靈了。如今去不去西面,可以說是與己無關,全然都是因為「國事」二字。他是大齊的宗室,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要是陣前脫逃,那他連自己那一關都過不了。
但是……但是就在前不久,他的王妃曾經問過他:「要是邊關戰事再起,太子強行要你執魚符出戰呢?」那時他還說,順其自然便是,但哪裡料想得到,事情居然真的被她說中了。
西面戰事再起,新皇讓他帶兵增援。
高肅思前想後,終於長長地嘆息一聲,道:「陛下猜忌於我,大抵是因為我聲名在外,功高震主的緣故。要是我自損聲名,再自折手中兵權若干,想來陛下猜忌之心,也會稍少一些罷。」
他思量停當,便又朝上邊的靈位拜了三拜,轉身走出了祠堂。
外面的兩個老僕見到他,都齊齊地迎上來,喚了一聲小主人。一個說「小主人這些年來捷報頻傳,實為大齊之幸」,另一個說「上回小主人帶來那人首級,祭奠老主人和兩位主人,想來主人也能含笑九泉了」。高肅一一地應了,又叮囑他們仔細守著,才又慢慢地走了出來。
守門的那位老僕也喚了聲「小主人」,將棗紅色大馬解下來,交到高肅手裡。
高肅朝他點點頭,道聲「有勞」,便牽著那匹棗紅色的大馬,緩緩地朝城裡走去。雲瑤飄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想找個合適的機huì 叫住他,但周圍時不時地有農人經過,而且城門口還站著兩個衛兵,完全找不到機huì 。她怏怏地跟了高肅片刻,便決定迴轉了。
忽然之間,城裡傳來了馬兒的嘶鳴聲。高肅和她一起望去,看見一位身穿鎧甲的將軍,正心急火燎地策馬前來,鞭子連連抽在胯/下的戰馬身上。高肅認得那是斛律光,便翻身上馬,迎面而去。
斛律光忽然來找高肅,是因為西面又來了一封加急軍報。
「宇文護將他手底下最厲害的將軍都派出來了。」斛律光道,「華谷、柏谷告急,你我再不帶兵過去,段小子就要斷成兩截兒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太子那兒你用不著擔心,他這兩天暫shí 顧不上你。至於你那位王妃……剛好我前日見到了一位神醫,回頭就給你府里送去,讓他給你夫人看看腦疾。老子跟你說,諱疾忌醫可不成……」
兩個人的聲音和得得的馬蹄聲一起,漸行漸遠了。
雲瑤慢慢地顯出身形來,又慢慢地飄回了蘭陵王府里。
高肅被斛律光帶到宮裡去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她將剛剛那些宣紙和筆墨鋪展開來,按照高肅描好的輪廓,一筆一划地寫字。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她翻來覆去地寫著那九個字,直到筆跡淺淺淡淡,幾近於無。
轉眼間,便是兩個時辰的時間過去。
院外的小廝輕輕叩了叩門,說是大王回來了,正在外間候著她。而且大王還帶來了兩個貴客。雲瑤猜測那兩人便是剛剛見到的斛律光,還有斛律光口裡所謂的神醫,便擱下紙筆,起身來到前院裡。前院裡果然坐著兩個人,一個滿臉虬髯,另一個鬚髮皆白,都用一種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她。
高肅引著雲瑤來到中庭里,道:「聽聞前些日子在宮裡,吃住有些不安穩,我便請斛律將軍尋了個醫師過來,給你瞧瞧身子。醫師是斛律將軍族裡供奉的,很有一番見識。」
他一面說著,一面扶著雲瑤來到榻前坐下。
雲瑤有些訝異,道:「我前些日子未曾……」
「阿瑤。」高肅阻攔了她的話頭,含笑道:「讓醫師瞧一瞧罷。」
但凡在宮裡小住過,又從宮裡放出來的妻兒稚子,按照慣例,都是要找醫師檢查一番的。因為他們在宮裡很不安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可能會吃進qù 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但這些腌臢的事兒,高肅不打算讓他的王妃知道。
雲瑤心裡隱隱猜到了一些,也不明說,而是將手伸到醫師面前,道:「有勞。」
醫師在她腕間覆了塊布,又伸出三指,在她的腕間輕按。片刻之後,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又詢問了一些飲食起居的事情,雲瑤一一作答了。又過了片刻,醫師才緩緩地收回手,道:「娘子這是胎裡帶毒,毒性陰損;平素倒還罷了,但若是生子,則易喪命。」
——娘子胎裡帶毒,毒性陰損。
——若生子,則易喪命。
高肅緊緊捏著案角,一字字道:「你所言當真?」
醫師皺了皺眉,道:「老朽行醫四十餘年,雖不敢妄稱再世華佗,但錯斷一事,卻是從未有過。要是蘭陵王不信,那不妨請太醫令、太醫丞親自過來診斷,一試便知。」
這便是真真切切的斷言了。
高肅面色鐵青,將案角硬生生地掰下一塊來。尖銳的木刺刺破了他的指腹,一顆血珠微微的滲了出來,融進木刺里不見了。但高肅渾然未覺,臉色卻是越發地差了。
他很快便想到,在自己與王妃成婚的那一日,王妃曾偶爾提到過,族裡有些齷齪。
他繼而又想到,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曾不止一次地聽聞過,他命裡帶煞,克妻克子。
克妻……克子……
在那一霎間,這位向lái 英勇果毅的大將軍,在敵國大軍陣前亦面不改色的蘭陵王,臉色蒼白如紙。
「怎會如此……」高肅喃喃道,「怎會是胎裡帶毒?」
他回過身來望著他的王妃,他的王妃亦望著他,喃喃重複道:「胎毒?……」
她想起來了,自己還在晉陽城裡的時候,曾經有過一位繼母。那位繼母是生母的親表妹,但對生母卻恨不得生啖其肉,還因為她同生母相貌相似的緣故,處處刁難於她。再聯繫到她生母早早地就去世了,剛剛醫師又說「生子則易喪命」……
不難猜測這所謂的胎毒,就是那位繼母的手筆。
雲瑤想到這裡,又暗暗地有些心驚。她原本以為,那位繼母不過是在表姊過世之後,才想方設法做了續弦,沒想到連她生母的死,都有繼母的一份子在裡頭。她想到宮裡的那位昭儀娘子,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喚道:「長恭。」
高肅低問道:「阿瑤可是想起了什麼?」他知道雲瑤出身滎陽鄭氏,族裡的齷齪也是一等一的。當年雲瑤嫁給他時,便曾坦言過自己曾扮過一段時間的傻子。如今聽到雲瑤喚他,又見到雲瑤神色凝重,便猜測到,她大概是想到了事情的緣由。
醫師已經在旁邊開好了藥方,又仔仔細細地折好,交到高肅手裡。
高肅目光掠過那張藥方,臉色倏然一變。但很快的,他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有勞。」
醫師點點頭,又低聲同斛律光說了兩句什麼,便起身告辭了。
高肅起身送了那位醫師,還有陪同醫師到來的斛律光。等他回來時,臉色已經稍稍緩和了些,但依然很是難看。雲瑤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將自己剛剛想到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
「我要給姊姊和晉陽城裡都寫一封信。」雲瑤道,「要是這事兒果真如我所料,那姊姊身上說不定也……但我那位繼母,大概已經被族裡狠狠罰過,想來就算是要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高肅將她擁在懷裡,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低低說道:「莫怕。」
雲瑤停了停,笑道:「我不怕。」她枕在高肅的肩膀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高肅將她整個兒都攬在懷裡,又重重地嘆息一聲。他讓小廝取來了些筆墨,開始給晉陽城寫信。如果真如阿瑤所說,這事兒同她那位繼母脫不了干係,那晉陽城裡應該有些解決的辦法才是。
再有就是宮裡鄭昭儀處,也要遞個消息垂詢一二。
還有就是……
「長恭。」雲瑤輕聲問道,「剛剛醫師對你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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