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夫人神算 3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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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撲 )    「……阿瑤。」

    那位將軍喃喃地喚了一聲,聲音像是飄散在風裡,杳然無蹤了。

    最前面那位將軍微微側過頭,目光有些驚yà ,但卻並未開口言說;側邊那位年紀稍長的將軍神色一凜,轉過頭去看著自己的稗將軍,壓低了聲音問道:「這位代王翁主,與你是舊識?」

    那位將軍沒有回答,而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她在他那種溫然且帶著幾分無奈的目光里敗下陣來,不自然地別過頭去,輕聲道:「我與高肅將軍確實是舊識,不過已多年不曾相見了。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重逢。」言辭之間頗為熟稔。

    那位年紀稍長的將軍恍然大悟,又轉過頭看了自己的稗將軍一眼,嘖嘖稱奇。

    最前面那位將軍清清咳嗽一聲,道:「既然翁主與高肅將軍是舊識,那接下來的話,高肅,你與翁主一一言說了罷。」隨後他朝側邊那位將軍望了一眼,道,「還請公孫將軍與青迴避片刻。」

    直到這時,她才真正確認了那兩人的身份。

    最前面的那位將軍,是衛青。

    側邊的那位將軍,是公孫敖。

    公孫敖聽到衛青之言,忍不住連連點頭道:「很是。」他轉過身,拍拍高肅的肩膀,又低聲在高肅耳旁說了兩句話,隱約是「翁主……代郡……」,然hòu 隨著衛青一起離開了,將地方留給了他們兩個。

    高肅上前兩步,攥緊她的手,低聲道:「你隨我來。」

    她跟著高肅穿過層層疊疊的營帳,七轉八折的也不知到了哪裡。雲瑤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營帳,一座連著一座,像是永yuǎn 沒有盡頭。營帳與營帳之間插/著木刺,還有漢軍在來來回回地巡邏。

    高肅將她帶到了一處低矮的營帳里,裡面整整齊齊地鋪著氈子,火盆里還燃著未熄的炭火。

    「這裡是……」

    「這裡是我住的地方。」

    高肅答道。他仔仔細細地紮好了帳子,確認沒有什麼遺漏了,也不會有什麼人會貿然闖進來,才走到她的身後,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阿瑤……」

    他反反覆覆地喚著她的名zì ,聲音低沉且略帶著點兒沙啞,像是要將她的名zì 含在舌尖里化了。她靠在高肅的懷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胸膛,一下下地傳到她的鼓膜上,沉沉的。

    高肅用下巴摩挲著她的頭頂,將她的指尖攥在手心裡反覆揉搓著,聲音有些沙啞:「我原以為要等到戰事結束之後,才能到代國去找你。那時我見到你,便猜到你是代國的人,但沒有想到你會是代國翁主。阿瑤……」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的眼睛,眼裡有著深深的欣喜。

    起初在見到她的影子時,他還能偶爾告誡自己,要謹慎以待之。

    但在真正觸碰到她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謹慎和理性都轟然倒塌。他能感覺到懷裡的人是真實的,不是那些朦朧且飄渺的夢境,也不是月夜裡淡而虛無的影子,是真正的,溫溫軟軟的一個人。

    什麼謹慎以自持,什麼安然以待之,全部都見鬼去罷。

    唯有他的阿瑤,才是真的。

    「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他喃喃說道,將她被揉搓得通紅的指尖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指背上,酥酥的,有些麻。

    這一世,他足足等了她二十多年。

    思念早已入了骨髓,等待得近乎絕望。

    高肅閉上眼睛,拇指緩緩撫過她的面頰,低低喚道:「阿瑤。」

    他埋首在她的長髮間,試圖藉由她冰涼的髮絲,來平復自己的激盪的心緒。但他做不到,只要想到她在自己懷裡,乖乖巧巧,溫溫軟軟的,那些蕪雜的念頭便不可抑制地瘋長。

    整整二十多年的時間裡,思念已近瘋狂。

    雲瑤微微動了一下,抬起頭,有些不安地喚道:「長恭?」

    剛剛她,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異樣。

    高肅以指輕撫著她的長髮,低聲道:「莫擔心,我有分寸。」

    這裡雖然是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但外面來來往wǎng 的都是漢軍,稍有什麼動jìng ,便會被外面那些人察覺。因此他便只能壓低了聲音喚她,淺淺吻著她的長髮,卻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她輕輕嗯了一聲,將面頰貼在他冰涼的鎧甲上,又問道:「你一個人住麼?」

    ——你一個人住麼?

    高肅呼吸猛然一滯,原本已經平復下來的心緒,再一次變得雜亂不堪。

    他強行將那些綺念全部都壓下去,但他越是壓抑,那些念頭就變得越是瘋狂。他粗粗地喘著氣,感到喉嚨有些乾澀,像是沙漠裡行走了三日三夜的旅人,渴望一點細微的冰涼。

    而那一點細微的冰涼,他知道,唯有她才能帶給他。

    但他不能這樣做,不能……

    雲瑤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高肅的回答,便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剛好可以看到他線條優美的下頜,還有微微隆起的喉結。一顆晶瑩的汗珠順著他的頸側,慢慢地滑落到鎧甲里,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她輕輕喚了一聲長恭,又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喉結:「說話呀。」

    高肅猛然攥住她的手,一點點地扣在自己手心裡,聲音微有些喑啞:「莫要胡鬧。」

    她眨眨眼,允道:「好罷,我不胡鬧,這回你與衛將軍合營,是一個人住的麼?」

    高肅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稍稍鬆開了一些,又定了定神,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她輕輕「呀」了一聲,捶捶他的肩膀,問道:「你做什麼,哎哎,咦?」

    高肅兩步走到那片氈子上,將她放了下來。

    營帳里一片昏暗,唯有火盆里還餘下一點微弱的火光。

    高肅走到火盆前,撥了撥炭火,片刻後便蓬的一聲,竄起了一束明亮的火焰。他緩了緩心神,才續道:「我確是一個人住的。當日在那片林子裡,你初見到我的時候,因為條件簡陋,便只能與二十七八個人同宿一營。現在與衛青將軍合營,又是在上谷郡,便稍稍寬裕了一些。」

    說到衛將軍三個字時,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笑問道:「阿瑤是故意的麼?將我送到這裡來?」

    ——把他帶到七百年前的西漢,是故意的麼?

    雲瑤輕輕咳了一聲,正色道:「當日師父教給我這個法子,只說可以轉世重生,但卻並未告訴我,將會轉世到哪裡去。因此來到這裡,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當初她師父信奉填鴨式教學,將許多東西都一股腦兒地塞到她的腦子裡,等她出師後便翩然遠去。要不是她知道師父一貫靠譜,還真是不敢用這個法子。

    高肅聞言,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

    他又撥弄了兩下火盆,直到火光變得更加明亮一些了,才來到雲瑤身邊,與她並肩坐下,言道:「當初我來到西漢長安城,確實驚yà 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我看著史書里記載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在眼前發生,還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年前武帝派兵征伐匈奴,我便索性跟著過來了。」

    雲瑤支著頤,看著高肅,靜靜地聽他說話。

    「當初我跟隨公孫敖出代郡,便是存了阻止他敗落的心思。但我未曾想到,他會撇開左右後翼,輕騎突襲匈奴。等我再次見到公孫敖時,他已然敗落了,如史記里記載的一樣。那時我便在想,自己是否太過剛愎自用,那些既定的史實,是否不可更改。」

    雲瑤輕聲道:「那你後來——」

    高肅緩緩地撫著她的長髮,又續道:「後來我率率三千餘部,連克匈奴二十餘營,反敗為勝,又擒其萬騎長、千騎長,才隱隱約約感覺到,那些事情並非不可改biàn 。」他側過頭來,望著她,笑問道:「阿瑤以為,那些事情是可以改biàn 的麼?」

    雲瑤靜靜地望著他,一字字道:「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

    高肅仔仔細細地咂摸著這四個字,像是悟到了什麼,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

    雲瑤笑笑,身子一歪靠在高肅懷裡——這是她前世做過無數遍的——將他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高肅的手很溫暖,帶著些薄薄的繭子,覆在自己面上時,便會感覺到安然。

    就像是,有他在身旁時,便什麼都不用擔心了一樣。

    她閉著眼睛枕在高肅懷裡,聽著他低聲說道:「你醒過來之前,衛青將軍曾與我、還有公孫將軍商議過,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將你二人送到代國王都去。時間耽擱得越久,上谷、代郡兩路大軍便越容易暴/露在匈奴人的視線里。剛剛衛青將軍讓我對你言說的話,便是勸你早日回王都。」

    高肅說到這裡,又低低地笑道:「但那時我沒有想到,衛青將軍所指的代國翁主,竟會是阿瑤你。」

    她輕輕噯了一聲,問道:「我與膠西王翁主,會拖累你們?」

    高肅沉沉地嗯了一聲,解釋道:「你們二人在軍中,衛將軍便需得時時看顧,難免會顧此失彼。前些日子你二人所居住的營帳,便是衛青將軍的中軍帳。」因此周圍才會層層疊疊的都是營帳,一眼都望不到邊。

    雲瑤睜開眼睛,訝然道:「但衛將軍完全不必時時看顧我們,我自己會照顧自己。」而且她身邊還跟著代國帶來的護衛們,就算無人看顧,她們也可以安全無虞地回代國去。

    高肅頓了一下,無奈道:「阿瑤,你二人是翁主。」

    因為她們兩人是翁主,所以不管主將是誰,是衛青,或是公孫敖,又甚至是高肅自己,都要時時事事顧及她們的安危。要是翁主在他們手裡出了事,那罪過也是極大的。

    雲瑤思量至此,便低聲道:「我知道了,我會早些離去的。」還會把膠西王翁主也帶回去。

    高肅正待再說些什麼,忽然外間響起了低低的咳嗽聲,像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咳嗽聲過後,又有個稍嫌蒼老的聲音問道:「稗將軍可在?老朽來給您送藥了。」

    雲瑤耳朵一下子支楞了起來:送藥?!

    高肅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來到營帳邊上,將那些系好的細繩再逐根地解開。現在她能看清楚了,帳子外面站著一個佝僂的人影,手裡端著一個藥碗,像是真來給高肅送藥的。

    高肅將那些細繩解開,便掀開了帳子出去,與外間那人低聲交談起來。

    他們的聲音被壓得極低,像是刻意不讓旁人聽到。

    又過了片刻之後,高肅迴轉到營帳里,手裡還端著一個小藥碗。藥碗裡果然有一些黑漆漆的藥,濃郁的藥香霎時間充斥了整個營帳,夾雜著些許辛辣刺鼻的味道,像是摻了些活血化瘀的藥材。

    高肅見到她擔憂的目光,便笑了笑,道:「我無事,你莫要擔憂。」剛剛那人是借著送藥,過來告訴他一些情/報的。前些日子他和公孫將軍在匈奴營里放了些細作,現在消息已經傳到了。

    ——匈奴人的大單于,還有大單于的幾個心腹使臣,都已經到這裡來了。

    ——而且匈奴人還議定,要在三日後突襲上谷郡,將衛青引出去,然hòu 一舉擊殺之。原因是衛青前日直搗龍城,擊殺匈奴人近千眾的舉動,大大激怒了匈奴大單于。

    但這些事情,他是不能說給阿瑤聽的。即便阿瑤是他最最疼惜心愛之人,他也不能告訴她。

    雲瑤靜靜地望了高肅片刻,將手背到身後,從袖子裡抖落三枚銅錢來。

    第一卦:高肅三日內吉凶如何?

    卦辭曰:上吉。

    第二卦:他會同我坦白麼?

    卦辭曰:不可。

    第三卦:漢軍三日內吉凶如何?

    卦辭曰:大凶。

    大凶!

    雲瑤瞳孔微微一縮,又定了定神,再背過手卜了三卦。

    第四卦;何謂大凶?

    卦辭曰:犯小人。

    第五卦:衛青三日內吉凶如何?公孫敖三日內吉凶如何?

    卦辭曰:中吉。中吉。

    第六卦:高肅一月內吉凶如何?

    卦辭曰:中吉平穩,雖有小凶,亦無險矣。

    怎麼、這是怎麼回事兒?

    莫非匈奴人將要大軍壓境?但是也說不過去啊。假如匈奴人將要大軍壓境,那麼高肅、衛青、公孫敖三人的卦象,應該都和漢軍一樣,同屬「凶」或是「吉」。他們三人都是領兵的大將軍,沒理由漢軍的卦象為大凶,但他們的卦象卻都是中吉。斷斷沒有這個道理。

    雲瑤卜卦的動作極為隱蔽,高肅的心思又大半都在匈奴單于身上,因此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


    她定了定神,將那三枚銅錢慢慢收回到衣袖裡去,輕聲問高肅道:「你受傷了麼?」

    剛剛那人到這裡來找高肅,用的是「送藥」的藉口。

    可,可高肅他現在好端端的,哪裡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高肅聽見雲瑤這樣問,便又來到她身旁坐下,將藥碗擱到她的手裡,笑道:「前些日子,肩膀上確實有了兩道箭創。你要看一看麼?」他說到此處,長指按在了鎧甲的領口處,似是要解開。

    她臉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訥訥道:「你、你不用將營帳系住麼。」

    高肅聞言,低低笑道:「阿瑤,我是男子。」

    他一面說著,一面三兩下解開了外面的鎧甲,又解開雪白的中衣,露出裡面的內甲來。他毫不猶豫地又解下了內甲,背過身去,低低說道:「阿瑤,替我上藥罷。」

    這樣的舉動,便是代表著對她的極大信任了。

    她端著小藥碗,輕輕說道:「好、好啊。」

    高肅肩膀上纏著兩道細棉布,隱隱滲出了些烏黑的藥漬。剛剛他穿著鎧甲,還不曾感覺到什麼,但現在鎧甲一除,她便能隱隱約約地嗅到一絲藥味,清淡辛香,與藥碗裡的藥香氣一模一樣。

    她定了定神,將藥碗擱在一旁,伸手去解開那兩道細棉布。

    那兩道細棉布纏得很緊,像是為了止血。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道死結稍稍解開了一些。她賭氣地用牙齒去咬,便又聽到了高肅沉沉的低笑聲:「阿瑤,莫要胡鬧。」

    一顆晶瑩的汗珠慢慢地滲了出來,沿著他線條優美的脊背,慢慢地滑落下去。

    她拿那道死結沒有辦法,手從身後繞過他的腰,伸到他的跟前去:「有匕首麼?」

    高肅沉沉地嗯了一聲,從腰封里取出一把短匕,交到她的手心裡。

    她定了定神,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割著那道死結。鋒利的刀鋒貼著他的肌理,稍不留神便會劃破。但高肅仍jiù 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仿佛貼著肌膚的並非是鋒利的鋒刃。

    ——他信任她,全無保留地信任。

    雲瑤閉了閉眼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割開了那道死結,又將匕首還了回去。高肅接回匕首,卻並不放回到腰封里,而是隨意地擱在身旁,道:「繼續罷。」

    她輕輕嗯了一聲,三兩下拆解開那兩道細棉布,露出裡面的創口來。

    那是兩處並在一起的細小創口,極深,像是同時中了雙箭。

    也不知道那個累他受罪的混蛋是誰……她用乾淨的細棉布給他擦乾淨創面,又用指尖挑起一點冰涼的膏藥,細細地塗抹在創口邊沿上。那兩道箭傷其實已經結痂了,微微滲出一些淡黃/色的液/體,觸摸上去時感覺有些硌手。雲瑤小心翼翼地沿著傷口塗抹,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了他。

    又一顆晶瑩的汗珠在他的背上滲了出來,沿著他的脊背滑落到腰裡,消失不見了。

    她上完了藥,又起身去找了兩條細棉布,想要替他纏住傷口。忽然間,她看見帳子裡隔著酒囊,便取出一個瓷碗來,倒出一些酒,在火盆上燒燙了,把細棉布放在酒里滾了滾,等放溫之後,才仔仔細細地替他纏住創口,最後打了一個死結。

    她隱隱鬆了口氣,笑道:「好了,你將衣服穿上罷。」

    高肅嗯了一聲,長臂一伸,將內甲和中衣都揀了過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高肅身上miàn 上全都是汗,起身時被火光一照,結實勻稱的肌理上泛著些朦朧的水光。

    她別過頭去,有些訥訥的,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高肅穩了穩心神,三兩下穿好內甲、中衣,又將外面的鎧甲束好,才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剛剛她替他上藥時的樣子,真真是,一種折磨。

    他估算了一下時間,預計公孫敖和衛青都知道消息了,便又俯身在雲瑤身前,看著她的眼睛,溫言道:「我有些緊要的事情要處理。你——我送你回中軍帳罷。」

    這裡是他獨個兒住的地方,周圍都是如狼似虎的漢軍,阿瑤留在這裡實在不妥。還是將她送回中軍帳里,周圍有軍醫,也有一位膠西王翁主陪著她,他心裡才會稍稍安穩一些。

    至於膠西王翁主本人的脾性,高肅他是不知道的。要是他知道,也不會放心讓雲瑤回去。

    雲瑤知道高肅要去處理剛剛那件「送藥」的事情,便說了聲好,起身隨他走到外頭去。外面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周圍來來往wǎng 的都是漢軍,而且都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高肅。

    高肅不為所動,攥緊她的手,低低說道:「跟緊我。」

    他再次帶著她穿過層層疊疊的軍營,來到了中軍帳里。那位膠西王翁主已經醒了,正在帳子裡胡亂地發脾氣,將東西丟得到處都是,那位剛剛見到的小姑娘站在帳子門口,朝那位翁主直翻白眼。

    高肅將她交到那位小姑娘手裡,便匆匆地離去了。

    那位小姑娘是漢軍從死人堆裡帶回來的遺孤,大約是邊郡某位人家家裡的女兒,但已經沒有人記得清了。起初她是留在上谷郡駐軍那裡的,但因為將軍順手救了兩個翁主回來,便暫且讓她過來照顧。

    小姑娘見到雲瑤,扁了扁嘴,委屈道:「你們兩個都是翁主,怎麼性子差得那樣大?」

    雲瑤安撫地拍拍她,又掀了帳子進qù 。還未進到帳中,便聽見那位翁主抱怨道: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光禿禿、亂糟糟的,連沐浴的熱水都不曾備齊。劉榣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把我丟在這裡不管我跟你急!陛下讓我到代國來住一段時日,說的是讓我住王都,可不是讓我到這裡來吃灰的。你不將我帶到王都里也就罷了,居然還讓把我帶到這裡,你……你……劉榣!」

    膠西王翁主見到雲瑤進來,騰地站起身來,氣鼓鼓地說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雲瑤緩了口氣,強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我初時碰到了流寇,被護衛們匆匆帶到上谷郡來,又碰到了漢軍,才承蒙得救。這裡是漢軍的營帳,你大可安心住著。」

    「營帳!」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你居然會讓本翁主住營帳!這裡是哪一路漢軍的營帳?上谷郡,上谷郡是衛青的部下對不對?這裡是衛青的營帳?衛青呢?讓他過來見我,我倒要問問他,為什麼敢怠慢一位翁主!」

    雲瑤忍了忍,終究是沒忍住,隱隱帶了幾分慍怒之色道:「衛將軍軍務繁忙,哪裡能顧及得到你我。況且衛將軍連自己的住處都讓出來了,這裡是中軍帳,周圍守著的都是漢軍,比代國王都都要安全無虞,哪裡稱得上『怠慢』二字。翁主還是安靜一些罷,等過些時日,我們便回代國。」

    就算她再捨不得高肅,也沒法兒再讓膠西王翁主留在這裡了。

    膠西王翁主火冒三丈:「劉榣!!!」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雲瑤面前,冷笑道:「你誆騙我呢。他軍務再繁忙,有我這位翁主重要麼!我是翁主!翁主!他一個小小的車騎將軍,居然敢把我撇在這裡,誰給他的膽子?!他……」

    雲瑤按住她的手,耐著性子道:「這裡是軍營。」

    莫說她一個膠西王翁主,就算是平陽公主親臨,衛青也不會時時顧著她。

    旁邊那位小姑娘也火了,冰涼涼地說道:「葊翁主,你從醒來的那一刻起,便要見榣翁主;現在榣翁主來了,你又要見衛將軍;等衛將軍來了,葊翁主還要見誰?」

    膠西王翁主火大,劈頭就是一句:「本翁主想見誰就見誰,你管得著麼你。」

    那位小姑娘一噎:「你……」但她終究不敢跟這位膠西王翁主嗆聲。她是幾位將軍帶過來照顧兩位翁主的,要是激怒了這位膠西王翁主,膠西王翁主把帳算到將軍們頭上,那就壞事了。

    膠西王翁主冷冷笑道:「我諒你也不敢。」

    她又上前兩步,聲音隱隱變得有些尖銳:「衛青要是不在,這裡總該有個主事兒的罷?副將、稗將、校尉、軍曹,但凡是活人都給本翁主叫過來,本翁主要看看……你是衛青?」

    雲瑤回身望去,看見一位青年將軍朝這邊走了過來,正是剛剛見過的衛青。衛青身邊跟著兩個軍士,正低低地跟他稟報著什麼,還時不時朝這邊瞟上兩眼,眼裡有些異色。

    雲瑤側過身去,稽首為禮:「衛將軍。」

    衛青亦還了半禮,才朝膠西王翁主那邊望去。

    膠西王翁主瞥了他一眼,冷冷說道:「原來你就是車騎將軍衛青。好罷,既然衛青來了,那本翁主就直說了罷。本翁主在這裡住得很不高興,現在,立刻,你們派人將我送到代國王都去。要是中途出了半點兒差錯,本翁主唯你們是問,聽見沒有?」

    她涼涼地一眼掃過去,也不知是在看衛青,還是在看衛青身邊的那兩位軍士。

    衛青神情一僵,但他卻未曾多說什麼,又橫臂攔住了身旁暴怒的軍士,頷首道:「理當如此。」

    膠西王翁主冷哼一聲:「這還差不多。」她指指自己身後的營帳,又道,「還有這些,這些,都是什麼鬼玩意兒。我可是翁主,翁主,怎麼能住這樣破破爛爛的地方呢?就算沒有行宮驛館,好歹也該搭出個新的來罷。衛青你是主將,你來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衛青神情又是一僵,眼底隱隱有了些慍怒之色。

    膠西王翁主猶未察覺,依然喋喋不休道:「還有衛青我跟你說,你最好……」

    雲瑤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口鼻,用力將她往回拖。

    再讓膠西王翁主這樣折騰下去,這座漢營就要變天了。

    「唔、唔、唔唔……劉榣你放開我……唔……劉榣我遲早要同你算帳……唔、唔唔……」膠西王翁主一路唔唔地掙扎著,一路被雲瑤按住口鼻,與那位小姑娘一起拖到了營帳里。

    等雲瑤一鬆手,膠西王翁主便尖聲叫道:「劉榣!!!」

    雲瑤揉揉耳朵,道:「你用不著那樣大聲,我聽得見。」

    膠西王翁主恨恨地說道:「劉榣你等著罷,這一筆一筆的帳,我遲早要跟你算清楚。你居然敢讓我住在這種鬼地方,居然敢讓我遇到流寇,居然敢讓我……」

    「遭遇流寇,並非是榣翁主的錯。」小姑娘插口道。她對雲瑤頗有好感,此時聽見膠西王翁主口不擇言,便替雲瑤說了句話。

    膠西王翁主瞪了她一眼:「我讓你說話了麼?!」

    小姑娘一噎,繼而想到這位膠西王翁主一貫如此,便又默默地忍了下去。

    膠西王翁主繼而又冷笑道:「好哇好哇,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聯起手來針對我。你們,你。」她指指雲瑤,又指指那位小姑娘,一個一個地指過去,冷笑道,「不愧是代國那種鬼地方里養出來的,一個個都針對我。我就說嘛,像代國這種鳥不拉屎雞不下蛋十室九空田裡長野草的鬼地方,就該割讓給匈奴,讓你們禍害匈奴人去,省得跑過來禍害我,哼。」

    她揉揉自己的胳膊,繼續抱怨道:「打打打,打個什麼勁兒呀打,打得連膠西國都不得安寧,我父王都來信罵我了。我長那麼大,父王還從未罵過我呢,你們……都是你們這些人……」

    嗤啦——

    長劍劃破營帳的布帷,劍鋒泛著微微的寒芒,像是下一刻便會劃破她的咽喉。

    膠西王翁主嚇了一跳,抬眼望去,看見衛青一臉怒容地站在帳外,旁邊還有三兩個暴跳如雷的軍士,忍不住出言道:「怎麼,難道我說錯了麼?代國那種鬼地方留著還有什麼用處?還不如全都送給了匈奴人呢。還有衛將軍你,生性暴虐,手裡染的血不知凡幾……」

    「葊翁主!」帳外軍士暴怒道,「要是衛將軍生性暴虐,你焉能活過今日?漢軍中皆知衛將軍寬仁懷柔——」

    「寬仁懷柔?」膠西王翁主一指衛青,眼裡隱隱有些恐懼之意:「他哪裡稱得上是寬仁懷柔。他非但殺了那樣多的匈奴人,還帶人直搗龍城,那裡是匈奴人祀神祭天的聖城啊,難道就不怕遭到天神譴責麼。衛青你,你從來就不害怕麼!」

    衛青握著冰涼的長劍,一字字道:「凡有天譴之事,青不懼一死。」

    ——凡有天譴之事,青不懼一死。

    周圍一霎間靜了下來,淡淡的夕陽餘輝透過布帷的破口,照在了營帳里。那些暴躁的軍士們一個個都安靜下來,呆滯住了,連自己剛剛要做什麼都不記得。天邊大片大片的雲霞翻卷著,一縷一縷地撕扯開來,在夕陽的餘暉里,殘紅如血。

    一片靜寂無言,唯有衛青低低的聲音迴蕩在營里:

    「青身為車騎將軍,自當負有守土之責。凡雁門、代、雲中、上谷四郡,皆因地處大漠以南,匈奴連年南下侵擾,青自當奮力而擊之,阻匈奴於漢境之外。若匈奴人的天神因此震怒,降罪於青,青自當一力承擔之,不懼折壽,亦不懼一死。

    陛下出兵匈奴,正是要保大漢北境安寧,因此『割代郡與匈奴』之言,還請翁主莫要再提。」

    衛青言罷,便還劍入鞘,轉身離去了。

    周圍的軍士們三三兩兩地回過神來,瞪著那位膠西王翁主,找了兩根繩子過來,揚言要將她縛了殺掉。膠西王翁主驚恐地叫了起來:「你你……你們別過來,我是翁主,你們不能這樣做!」

    這句話倒真像是奏效了,軍士們都站在了營帳外面,面面相覷。

    膠西王翁主鬆了口氣:「我就說嘛,你們不要輕舉妄……劉榣你做什麼?!」

    雲瑤舉著手裡的繩索,淡淡地瞥她一眼道:「我也是翁主。」

    她三兩下將膠西王翁主捆縛起來,不顧膠西王翁主連聲驚叫,連嘴也給牢牢堵了起來。

    膠西王翁主唔唔地還要再鬧,忽然被那位小姑娘一巴掌扇過去,消停了。

    小姑娘紅著眼睛,冷冷說道:「我的父母兄長,都是死在匈奴人手裡的。」隨後便走出營帳,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剛剛膠西王翁主頤指氣使,她還認定是翁主刁蠻任性,勉勉強強忍了下來;但後來膠西王翁主的那一席話,卻是直直戳在了她的心口上。

    雲瑤走到她身後,柔聲安撫道:「莫哭。」

    小姑娘抽抽噎噎道:「我、我不哭。」她揉揉眼睛,又跑回到營帳里,狠狠地瞪了膠西王翁主一眼。雲瑤怔了片刻,亦起身來到膠西王翁主身邊坐著。剛剛膠西王翁主那一場鬧騰,半個漢營都被驚動了,現在她最好也留在營里呆著,直到順利被送回代國為止。

    等到夜間,外面忽然來了兩個軍士,說是讓代國翁主到營里去一趟。

    雲瑤有些意外,又望了被牢牢縛住的膠西王翁主一眼,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去。

    那位小姑娘手裡捏著繩子結兒,道:「翁主放心隨哥哥們去罷,有我看著葊翁主呢。」

    雲瑤點點頭,低聲道:「勞煩你了。」便隨那兩位軍士出去了。

    那兩位軍士帶著她左拐右拐,穿過層層疊疊的營帳,直到中軍帳再也看不見了,才在一處營帳前停了下來。營帳前有一大片空地,衛青正在那裡舞劍,公孫敖亦在那裡舞劍,兩人似乎是在比武。營帳周圍有許多人在晾曬和搬運藥材,像是一處軍醫的駐地。

    她聽到身後有人喚道:「阿瑤。」

    雲瑤轉過身去,看見高肅亦站在月下,一身的鎧甲未除。他眼裡有著淡淡的疲憊之色,眉心也微微擰了起來,像是碰到了什麼麻煩。

    高肅猶豫了很久,才低聲道:「阿瑤,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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