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紹拿起那副畫像, 緩緩在燈下踱步。看書否 m.kanshufou.com
滕玉意放下筆,忽然問:「阿爺,你會道術嗎?」
滕紹一怔:「為何突然這樣問?」
「阿爺只需告訴我會不會, 我想打聽幾件道家的事。」
滕紹溫聲說:「阿爺當然不會道術。」
滕玉意暗想,阿爺的神色不似作為,那究竟是誰幫她用了這邪術?自打從小涯口裡得知自己的來歷,她早把身邊的親人都想了個遍,覺得誰都不可能會這種邪門的道術, 想來想去,只有阿爺因為常在外征戰,有什麼奇遇也未可知。
可這樣看來, 也不像是阿爺做的。
「我常聽人說,凡是大難不死之人,都會因為在幽冥中走過一遭, 而沾染上一些陰邪之氣,我會突然能做預知後事的怪夢,應該與此有關,身帶陰邪之氣,會因此招來鬼祟也就不奇怪了。」
這番話解釋了她為何總會遇到邪祟。
「所以照我看, 我們沒必要去找什麼緣覺方丈, 這些怪夢來得古怪,萬一被緣覺方丈窺出什麼, 未必是好事, 黑衣人的來歷是個謎,在沒查明此人身份前,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泄露半點風聲,哪怕是大隱寺的高僧也不行。」
滕紹沉吟不語, 這個擔憂不無道理,可女兒最近撞見的邪祟也太多了些,做父親的又如何能坐視不理。
滕玉意補充:「況且剛才女兒也說了,成王世子昨晚因為被這鈴鐺吵煩了,特意在府內外布了陣,他師承清虛子道長,道法極為高妙,有了這陣法相護,我們何必再去找緣覺方丈?多一個人知道女兒身上有異,就意味著多一份風險,再說萬一京中因此傳出什麼不利女兒的傳言——
滕紹並不在意這些,他只在意女兒的安危,過些日子女兒的境況好轉也就算了,假如還是頻繁撞見鬼祟,他冒著風險也要帶女兒去大隱寺走一趟。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先放一放也成,但今年京中有要事要防備,緣覺方丈指不定哪一天會突然閉關,到了那時候,我們想見緣覺方丈也未必見得著了,頂多再等一陣,倘若還是不成,阿爺得儘快帶你去一趟大隱寺。」
滕玉意一愣:「京中有要事防備?為何這樣說?」
滕紹略一沉吟,此事連不少朝中大臣都不甚了了,他要不是年輕時回京做過幾年左武衛大將軍,也不會無意中得知皇室的這個秘密。
他回想著女兒說的怪夢,心知有一件事必須儘快確認。
「你先告訴阿爺,你既夢見了彭震會造反,可夢見他是何時起的兵?」
滕玉意算了算:「約莫今年年中就有動作了,朝廷正式下旨討伐是明年二月初。」
滕紹眼中閃過訝色。
「阿爺為何這樣問?」
滕紹緩緩點頭:「看來彭震是算好了造反的時機。今年造反的話,恰好趕上聖人需啟陣治病,聖人病中無力照管政事,彭震起兵的勝算也就更大些。」
滕玉意大吃一驚,她從來沒聽說過聖人身懷暗疾。
「聖人得的是什麼病?」
滕紹面色變幻莫測,踱到桌案後坐下:「記得上回阿爺就同你說過,聖人認祖歸宗前,是在青雲觀長大的。」
「記得。」
滕紹:「聖人的生母蕙妃是先帝的側妃,生前極受先帝恩寵。蕙妃懷上聖人時,先帝尚未即位,得知蕙妃懷孕,先帝當即請旨冊封聖人為王府未來的世子,此事招來先帝另一位側妃——怡妃的嫉恨,當時怡妃也懷有身孕,為了固寵,就夥同一位宦官,花費無數心力設下一個害人的局。
「蕙妃臨盆之際,遭怡妃的陷害難產而死,剛出生的聖人則被怡妃的人調包帶到了王府外。即將殺死掩埋的時候,清虛子道長趕來撞見了,清虛子道長原就是蕙妃的故人,當即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出手相救,救下聖人後,清虛子怕被怡妃的人追殺,就此隱姓埋名,帶著聖人隱居在青雲觀。
「清虛子道長給聖人賜名『阿寒』,教聖人道術,用心撫養聖人。成王妃則是清虛子道長的另一個徒弟,自小也在青雲觀長大,與聖人情同手足。
「怡妃得知有人救下了蕙妃的孩子,就利用死去的蕙妃和聖人的生辰八字做了一個陰毒至極的『七煞鎖嬰陣』,利用蕙妃冤死後的怨氣,來壓制聖人的靈根,因有這個緣故,無論清虛子道長如何教導,聖人的心智都比常人要愚笨得多。」
滕玉意一震,用母親做陣來克制兒子?不說蕙妃母子的遭遇委實太悽慘,這怡妃究竟是什麼心腸,能想出這樣歹毒的局。
「此事直到十八年後才出現轉機。那一年,清虛子道長、緣覺方丈和成王夫婦終於合力找到了怡妃的陣眼,他們渡化已遁入魔道的蕙妃的冤魂,還查出了怡妃當年殘害蕙妃母子的真相。
「先帝恨透了怡妃,不但當場賜死怡妃,還廢了怡妃的一幫兒女。又得知蕙妃因為陣法的殘害誤入了魔道,哪怕成功渡化也無□□迴轉世。先帝就請清虛子啟陣,將蕙妃的命格與怡妃的命格進行了交換,這樣一來,怡妃永生不得投胎,而蕙妃則能順利轉世。」
滕玉意愈發駭然,原來早在十八年前,長安就有人用過所謂的「換命借命」之術,而當時主持換命陣法的人,就是清虛子道長。
照這麼說,青雲觀會不會就庋藏著載有「換命之術」的秘籍?
「聖人被七煞鎖嬰陣殘害了十八年,陣法這一破,雖說能恢復靈智,但體內殘留的煞氣每隔數年就會發作一次。好在蕙妃雖成為了邪魔,卻認出了眼前的阿寒就是自己的兒子,她在自己被渡化之前,主動祭出了自己的鎖靈牌,她既是陣眼的『邪魔』,邪魔甘願獻出鎖靈牌,就意味著七煞鎖嬰陣不再是『害兒』之陣,而是『護兒』之陣。
「鎖靈牌一分為二,一塊沒入了聖人的體內,另一塊沒入了當時在場的成王藺效的體內。有了這兩塊鎖靈牌相護,哪怕聖人體內的煞氣每三年發作一次,也無損於聖人的神智。只要啟陣時鎖靈牌合二為一,煞氣就會馬上平復。」
「另一塊鎖靈牌在成王體內的話」滕玉意思量著說,「也就是說,每回啟陣給聖人解毒,成王都需在場?」
「是。」滕紹說,「聖人這一生都離不開另一塊鎖靈牌。只要過時辰不合陣,煞氣就會危及聖人的神智,換作旁人難免橫生歹念,但成王藺效正直磊落,成王妃瞿氏重情重義,這十八年來,夫妻二人為聖人護陣從未懈怠過,多虧了他們多年來的傾力相護,聖人才始終康健無虞。」
滕玉意暗暗心驚,難怪藺承佑的那份矜貴,長安任何權豪子弟也無法企及,原來聖人與成王夫婦之間,還有這樣深的一份羈絆。
「所以玉兒你該知道為何聖人和皇后會這般疼愛藺承佑三兄妹了,除了一份天然的骨肉親情,也有多年來對師妹夫婦相護相守的感激和回報。」
滕玉意點點頭,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茶盞,喝了一口茶壓驚。
滕紹又道:「此事原本不該泄漏,但當年清虛子道長和緣覺方丈渡化蕙妃時,有不少股肱大臣在場,哪怕朝廷對此三緘其口,事後還是漏了一點風聲。算算年頭,今年又該啟陣了,聖人究竟哪一日發作,至今是個謎,不過無論怎樣,那之前成王夫婦一定會趕回長安。彭震會選在今年造反不奇怪,只要他想法子阻攔成王和聖人合陣,聖人就無力指揮平叛之戰了,那麼彭震的勝算也會大上許多。」
滕玉意想了想,想來彭震為此已經籌謀多年了,所以前世長安才會突然冒出那麼多會邪術的逆黨,好在她已經把此事告知了阿爺,接下來阿爺總不至於毫無準備。
除此之外,她也記得,前世聖人不但身體無恙,還親自指揮了平叛之徵,可見彭震的詭計最終沒能得逞。
她正要說話,眼前忽然又閃現了一幕。
那一回因為藺承佑封了她的小涯劍,害她做了一個極為深長的噩夢,夢裡她不但又一次經歷了自己死前的種種,還夢見了死後三年發生的事。
記得她的遊魂在阿爺的祭廟裡遊蕩,見到不少前來打掃的太監,太監們閒聊之際,突然有人跑進來報信,說藺承佑在鄜坊府與吐蕃對峙的時候,不慎被細作射了暗箭,藺承佑雖當場捉住了那細作,但箭上抹了劇毒,毒性很快就發作了,藺承佑心知自己活不成了,叮囑屬下別將此事告訴清虛子道長。
結果消息還是傳到了長安,成王和清虛子心急如焚,連夜趕往鄜坊去了
想到此處,滕玉意心口急跳了幾下,後面的事她無從得知,因為她很快就被一個老邁的聲音叫醒了。
也不知藺承佑後來究竟如何了,她本以為這只是個夢,畢竟她生前並未經歷過這一切,而且她想不通京中會有誰恨藺承佑恨到要取他的性命。可現在想來,廟裡的那一幕會不會預示著什麼?
按照時日推算,三年後恰是聖人將要發作之時,地點又在路途遙遠的鄜坊,成王夫婦和清虛子道長為了救藺承佑,勢必會離開長安,
倘或藺承佑有個好歹,成王和清虛子能不能及時趕來合陣都難說。如此一來,聖人體內的煞氣必然會衝撞神智。
君主一倒,朝廷必受震盪。
她忙把這個夢告訴了阿爺。
「朝廷已經順利平叛,彭震一黨被剿滅殆盡,朔方軍順利擊退了吐蕃大軍,藺承佑成功解救了鄜坊之圍,四方捷報頻傳,結果突然有人暗算了藺承佑,若是這時候聖人發作,成王和道長未必能趕回來。」
滕紹果然大驚。
「會不會是吐蕃派來的細作?」「我在夢裡只隱約聽說那細作在藺承佑軍中待了不少時日,細作暗算藺承佑的時候,好像誰也沒有防備。」
滕紹心裡掀起了澎湃的巨浪,一個小小兵士突然暗算主帥,幕後必定有人主使。
暗算了藺承佑,也就能順理成章把成王和清虛子從長安調出來。
這的確是一石三鳥之計。如果女兒的這個夢是真,那麼除了彭震,朝中很有可能還有人想謀逆。
彭震在明,而那人在暗。
滕紹反覆思量,來回踱步,即便他此刻已經完全相信了女兒的話,也需要時間來捋清思緒。
「成王那邊,阿爺馬上會派人去提醒,成王是個謹慎人,知道後定會全力防備。」滕紹道。
滕玉意鬆了口氣。
「成王一得到消息,朝廷也會有所準備。不過現在只知道彭震有反心,幕後的另一個人,阿爺會儘快著手去查。」
滕玉意忙說:「那人不動聲色布下這樣一個局,無論城府和謀略都讓人刮目相看,阿爺你——」
「阿爺心裡有數。」滕紹欣慰地看著女兒,不知不覺間,女兒的個頭都快到他肩膀了,父女倆明明說了一整晚夢裡的刀光劍影,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覺得空前踏實。
他把那幅畫捲起來:「不早了,先回房睡。你說的這些事很重要,今晚先讓阿爺好好想一想。」
父女間的這一番談話,持續了兩個時辰,等到滕玉意回到自己的小院,時辰已近深夜了。
奇怪的是滕玉意絲毫不覺得疲累,心中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有了去處,阿爺堅毅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暗夜獨行的幽魅,她腦中的弦不用時時繃得緊緊的,至少不用連夢裡都在擔心被人刺殺。
她心房充沛,思緒寧靜,這一覺睡下去,前所未有地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鼻尖上的一陣輕癢把她弄醒了。
「快起床,你這條小懶蟲子。」耳邊傳來阿姐含笑的聲音。
滕玉意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是一雙明淨溫柔的眸子。
她懶洋洋翻了個身:「阿姐你別吵,讓我再睡一會。」
「還睡,小道長來了。」杜庭蘭把妹妹從被子裡撈出來。
滕玉意睡意頓消,趕忙下床梳洗。
絕聖和棄智在花園裡等滕玉意,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過來,高興地說:「滕娘子,杜娘子。」
滕玉意笑得合不攏嘴:「哎呀,我睡遲了,勞你們久等了。程伯已經備好早膳了,我們先去用早膳吧。」
這是雙方昨日就說好的,絕聖和棄智喜滋滋地點頭,滕娘子也不知有什麼高興事,看著神清氣爽的,他們把懷中的漆盒遞給滕玉意:「這是給滕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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